長期污染造成的富營養化痼疾難除,加上氣候變化的影響,黃河流域最大淡水湖正面臨生存危機
8月10日中午,陰天。
位于內蒙古自治區烏拉特前旗境內、距離包頭市大約兩個小時車程的烏梁素海,此刻無論遠看還是近觀,都呈現出一種黯淡的灰黑色調。這個水體面積達293平方公里的黃河流域最大淡水湖,如果從高處俯視,恣意生長的墨綠色水草清晰可見,幾乎遍布整個湖區。
乘坐快艇經過近半個小時的行駛后,一大片像地毯一樣、覆蓋在湖面上的海綿狀、土黃色的浮游藻類,突然躍入眼簾。它們密集地堆積在一起漂浮著,并且包裹住了水草的頂端;面積之大,遠遠超出此前的想象。
根據內蒙古自治區漁業環境監測保護站的實地調查,并通過采集樣本后檢測分析,這些黃色海綿狀物體最后被定性為“黃苔”,由綠藻門的絲狀藻類大量繁殖生長所致,主要成分為水綿、雙星藻、轉板藻等三個屬的藻類,通常被稱為“青泥苔”或者“水綿”。
這種水生植物開始時在淺水處萌發,初生為綠色細絲狀,懸浮在水中。大量繁殖后,絲便聚集成團,顏色呈暗綠色;經陽光照射后,放出的氧氣則常聚于絲團中,使之漂浮于水面。衰老后,水綿便由綠色變成黃綠色,呈團狀漂浮在水面。
如今,這種被稱為“黃苔”的藻類,經過近期的幾場降雨,勢頭已經大為萎縮。但在今年6月中旬,其面積一度占到明水區的近六成。長期住在湖邊、現年50多歲的烏梁素海壩頭村村民馬小三對《財經》記者回憶說,當時“黃黃綠綠的,幾乎把整個海面都覆蓋住了”。
這也是中國八大淡水湖泊之一的烏梁素海有記錄以來,最為嚴重的黃苔大爆發。此次爆發的直接誘因不乏偶然性,但生態危機的警鐘其實早已經敲響了,這只是最新的一次“黃牌”而已。
黃苔來襲
早在今年5月初,黃苔就開始悄無聲息地侵入烏梁素海。最初,這并未引起人們特別的關注。中國已知的絲狀藻類有300多種,無論在池塘、湖泊淺水處、水溝及各種水坑中都時有發生。對于烏梁素海,當地人口中被稱為“黑螞蟻”的黃苔,幾乎每年都會零星出現。
巴彥淖爾市副市長藺富民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也坦言,由于過去幾乎年年在烏梁素海中出現,當地有關部門便認為,黃苔今年也會與往年一樣,用不了多久就會自行死亡消退。
不過,與之前來去匆匆的爆發相比,這次黃苔爆發很快就顯示出其不同尋常之處。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就是“速度太快,一下子就鋪滿了整個海面”。到了6月中旬的高峰期,黃苔不僅占據了蘆葦區之外的明水區六成的面積,甚至蔓延到了作為烏梁素海保護區核心區域的東大灘等水域。
黃苔來得快,持續的時間也長。內蒙古自治區環境保護局的一份資料顯示,盡管到7月中旬有兩天降水,并經人工打撈和覆壓處理,直到7月末,黃苔面積仍有6萬多畝,超過了明水區面積的三分之一。
盡管烏梁素海并非周邊居民的水源地,但黃苔大面積爆發的危害仍不容低估。
烏梁素海是黃河流域乃至地球同一緯度最大的一塊濕地,也是橫跨歐亞大陸的鳥類棲息和遷徙的重要區域,特別是中國北方候鳥遷徙的天然驛站。2007年的統計顯示,目前總面積為600平方公里的烏梁素海自然保護區內,共有野生動物460多種(包括209種鳥類)。其中,有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鳥類五種,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鳥類32種,包括疣鼻天鵝、大天鵝、斑嘴鵜鶘和琵琶鷺等。
如果黃苔大面積爆發,魚類和浮游生物的分布都會受到影響,這些鳥類賴以生存的食物就容易被覆蓋或者污染。這也是當時身為巴彥淖爾市烏梁素海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的岳繼雄最擔心的一個問題。
“一旦這些鳥類受到影響,那么,整個濕地區域的生態平衡,甚至整個河套地區的生態平衡和物種多樣性將會遭到嚴重破壞。”岳繼雄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
內因外由
幸運的是,黃苔最終并未完全覆蓋水面,加上蘆葦叢也為鳥類提供了足夠的選擇空間,使得包括天鵝在內的不少鳥類,都暫時未受到太大影響。《財經》記者在烏梁素海自然保護區核心區域的湖面和蘆葦叢中,還能看到大批飛鳥在自由地低飛、覓食。
據《財經》記者了解,黃苔這樣猛烈地大面積爆發,不僅在烏梁素海的歷史上前所未有,就是在整個中國的內陸水域,此前也未有過報道。
位于河套平原東部以及呼和浩特、包頭、鄂爾多斯三角地帶的邊緣的烏梁素海,其前身為黃河故道;黃河改道后,才形成這樣一個非常典型的河跡內陸湖。庫容量為3.2億立方米的烏梁素海,目前也是河套地區7000平方公里耕地灌溉排水系統中惟一的蓄排水通道。
一般來說,在淺水,水溫較低,水體透明度大,氮、磷、鉀幾種營養鹽比例失調且磷含量較高的條件下,黃苔這種水生植物最容易爆發。巴彥淖爾市副市長藺富民告訴《財經》記者,在過去幾十年中,烏梁素海的湖水來源主要依靠河套平原灌溉區各大干渠的灌溉余水。這意味著,隨著黃河水作為耕地用水被灌入河套平原這個全國重要的商品糧基地,農業灌水中所含的氮、磷等污染物質,也通過總排干渠,再進入分排干渠、子排干渠,最后匯入烏梁素海。其中,僅臨河、五原、杭后、前旗四個區縣,每年就約有4.9億噸富含氮、磷的農灌退水進入烏梁素海。
烏梁素海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岳繼雄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隨著河套平原農業耕作的發展,烏梁素海便已開始呈現富營養化加劇的跡象。隨著近幾年河套平原耕地面積的擴大,以及施肥量的增加,匯集程度也在逐步增加。
內蒙古自治區環境保護局所提供的《關于對烏梁素海黃苔調查情況的匯報》顯示,農灌退水污染和生活污水排放,是造成烏梁素海水體富營養化的重要原因。其中,農灌退水氮、磷比例貢獻率分別為81.1%和89.4%,遠超生活污水和工業污水。
日積月累,基本上處于靜水狀態的烏梁素海自然不堪重負。根據內蒙古自治區環境監測站7月26日的監測結果,烏梁素海水體的總氮濃度超標2.35倍,氨氮濃度超標1.085倍,總磷濃度超標1.74倍。
“如果按國家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評價,目前烏梁素海的水體屬劣五類水體。” 巴彥淖爾市環境監測站站長葉俊峰解釋說。這樣的富營養化水體,為黃苔這種藻類植物的爆發,提供了難得的溫床。
今年黃苔之所以大爆發的另一個外在誘因,是全球變暖大背景下的氣候變化。
中國氣象局的資料顯示,今年3月至4月,烏梁素海地區的平均氣溫比往年高出3攝氏度至4攝氏度,5月、6月仍持續偏高態勢。與高溫伴隨的,是整個上半年干旱少雨,3月至5月間平均降水量比歷年少15.5毫米,比往年減少了68.6%。
與氣溫相反的,卻是水溫偏低。去年冬季,內蒙古遭受了30年以來的歷史最低溫,烏梁素海結冰比往年都要厚,這導致今年春天的開湖時間,要比往年遲20天至25天。
“往年也就是3月上旬到4月中旬就開湖了,今年有的地方直到5月才開湖,”岳繼雄告訴《財經》記者。
開湖晚,水溫低,使得開春后湖內水草的發芽速度減慢。當水草吸納營養物質的能力下降之后,湖泊中富營養化物質的濃度就會突然大幅度增高;加上今年降水偏少,水體無法得到有效稀釋,這些都為黃苔的爆發提供了必備條件。
艱難求治
在烏梁素海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岳繼雄看來,由于自然補水不足,湖水循環并不順暢,“可以說已變成一湖死水。”
在烏梁素海,富營養化的痕跡處處可見。整個湖區的蘆葦面積就達到113平方公里,接近整個水面的四成,或許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拜富營養化所賜。
比蘆葦更加瘋狂滋生的是水草。在烏梁素海,舉目望去,水草幾乎覆蓋住大部分水域。由于湖中的水草如此招搖和茂盛,8月10日,在《財經》記者乘坐的快艇進入湖區中心的過程中,不得不多次停下來反復重新啟動。駕駛員往往要費上很大的力氣啟動多次,才勉強可以擺脫這些密密麻麻的水生植物。
無處不在的水草,使湖面上到處彌漫著難以名狀的腥臭氣息。葉俊峰對《財經》記者表示,水草死亡后,會大批沉入湖底堆積腐爛;再加上其他水生植物死亡后的大量沉積物,“一方面加速了水體的沼澤化進程,另一方面為今后的黃苔再次爆發埋下了隱患”。
據測算,烏梁素海每年因水草腐化沉積,就大約抬高湖底0.9厘米。目前,偌大一個淡水湖泊,最深處僅2.5米,平均水深更是只有1米。
對于烏梁素海而言,除了傳統的農業污染,生活污水和工業污水排放帶來的挑戰也同樣不容忽視。內蒙古自治區環境保護局的統計顯示,2007年,由于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后旗、五原縣等地的污水處理設施建設滯后,臨河區的污水處理廠不能達標排放,致使未經處理和不達標的1311萬噸生活污水,以及七家企業年排的420萬噸工業廢水通過烏加河直接排入了烏梁素海。
早在三四年前,烏梁素海就曾經發生過數起水污染事件。作為巴彥淖爾市境內的一條主要排污渠道,當時烏梁素海沿線分布了大大小小、規模不等的多家企業如造紙廠、番茄加工廠等。這些企業由于本身污水處理設施并不完善,包括COD(化學需氧量)在內大批污染物便直接排入烏梁素海。
近年來,巴彥淖爾市政府開始對烏梁素海進行一系列治理。2004年,巴彥淖爾市開始對工業廢水、生活污水、農田退水進行治理,試圖從源頭上杜絕對烏梁素海的污染。其中,采取了關停小造紙、小煉鐵、小化工、小印染等污染企業39家,對16家企業施行了限期治理,要求全市45家番茄加工企業全部安裝污水生化處理系統等措施。
此外,當地政府還決定陸續在屬下各縣區建立城市污水集中處理廠,“只有全部經處理后達標合格,才能排放到烏梁素海,”巴彥淖爾市副市長藺富民對《財經》記者表示。臨河區的污水處理廠今年已投入使用并達標排放,其余污水處理廠也已陸續開建,并有望于2010年投入使用。
打通循環
在藺富民等人看來,目前的當務之急,是為烏梁素海“補換水”,重新激活這個湖泊的水循環。
2002年以來,烏梁素海已利用黃河凌汛間隙水,獲得生態補水累計3.2億立方米,平均每年有約7000萬立方米黃河水通過渠道注入烏梁素海。環境監測數據顯示,在補水之后,烏梁素海水體中所含氨氮、鹽堿等數據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
“實踐證明,生態補水、置換湖水才是改善烏梁素海水質的最有效方法。”巴彥淖爾市環境保護局有關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
然而,按照初步估算,要徹底治理烏梁素海水質問題,需對湖水每兩年置換一次,即年均補水1.5億立方米,“以目前的生態補水總量來看,還遠遠達不到烏梁素海水質改善的標準補水量。”藺富民對《財經》記者強調。
現實的困難是,國家對黃河水資源的調度控制非常嚴格,每年都有固定的指標分配和謹慎的審批過程。再加上黃河沿岸等很多省市很多都有對黃河水配額的渴求,“僧多粥少”使得烏梁素海的“補換水計劃”首先面臨的就是“配額”問題。
在烏梁素海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岳繼雄看來,比補換水更為重要的,則是如何使得水體重新循環起來。因為現在整個湖區的水即使能補進來,也排不出去,時間長了,隨著水草生長以及富營養物質的累積,活水遲早也會變成死水。
他對《財經》記者說,長久之計,是要打開湖水進出黃河的通道。在黃河汛期時,通過把水引入烏梁素海來起到沖淡稀釋湖水,降低富營養化程度的作用;一旦黃河缺水,烏梁素海又可以及時把水再重新補充回去。
不過,無論是長期的生態補水工程,還是短期內的人工打撈,都面臨一個相同的難題——缺錢。畢竟,對于內蒙古西部地區來說,很多人覺得發展經濟還遠遠要比治理烏梁素海要重要。僅以人工打撈水草為例,每平方米水草打撈的成本近2.5元;這就意味著,如果要將整個湖區內的水草清理干凈的話,將會花費近1億元人民幣。
幸運的是,2007年11月,國務院正式批準了當時的環保總局關于《“十一五”大江大河污染治理規劃》。其中,《黃河中上游流域水污染防治規劃》將“烏梁素海綜合整治示范項目”納入“重點區域污染項目”之一,項目投資總額約11.94億元,包括生態補水、污染源治理、湖底清淤等八項工程。
據《財經》記者了解,環保部將于今年9月召開項目布置會。這無疑給了當地人更多希望。也許,就今年而言,黃苔的威脅正在逐漸遠去。
但整個烏梁素海的明天,仍然還是一個未知數。隨著全球變暖導致的長期高溫少雨,烏梁素海水分蒸發的速度已大大加快。巴彥淖爾市環境監測站站長葉俊峰告訴《財經》記者,目前烏梁素海水體的蒸發量已經達到每年3000萬立方米,占整個烏梁素海總容量的近十分之一。
“如果按這個速度下去,再加上補水不足,過不了幾年,烏梁素海就會面臨干涸的危險。”他警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