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我媽媽!”失語女兒讓仇恨復燃
對雷宇達來說,1997年3月6日是不堪回首的日子。
上午9時,他接到交警的電話趕到醫(yī)院時,見到的竟是妻子血肉模糊的尸體!
通過交警,他了解到妻子慘死的場景:當天早晨7時,妻子郭梅送女兒天天去上學,剛走到甘井子區(qū)紅旗中路與黃浦路交會處的人行道上,突然,一輛凌志轎車飛奔而來,郭梅本能地將女兒向前一推,自己卻被轎車撞飛,彈出二十多米。
“兇手在哪里?我要他償命!”雷宇達憤怒了。
事后,年僅8歲的天天已完全被巨大的恐懼和悲傷擊垮了,不會說話,只是哭泣。起初,雷宇達以為女兒只是驚嚇過度,過一陣子就會好的。可幾天后,雷宇達覺得不對勁了:他捧著女兒的臉引導她說話,女兒只是點頭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雷宇達突然意識到:親眼目睹媽媽慘死車輪之下,女兒失語了!
然而,讓雷宇達無法接愛的事接連發(fā)生。肇事司機江拓的代理律師提供了一份由大連市司法鑒定委員會出具的《精神司法鑒定書》,鑒定結(jié)論為:江拓系間歇性精神障礙患者,且案發(fā)當日正處于發(fā)病階段。據(jù)此,法院作出判決,江拓免予刑事處罰,由其家人代其作出17萬元的民事賠償。江拓隨即住進大連市一所精神病院。
可是出事前,江拓身為大連市某金融機構(gòu)的中層干部,怎么可能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雷宇達悲憤難耐。他拒絕了17萬元的賠償,開始了漫漫的上訪之路。半年過去了,事情卻毫無進展。
更要命的是,從妻子死的那天起,女兒就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整日里目光呆滯、郁郁寡歡,成績一落千丈。
雷宇達辭掉工作,將所有精力都放在幫助女兒恢復語言功能上。每天只要女兒一睜眼,雷宇達就一刻不停地和她說話、講故事,輔導她的功課。不到一個月,雷宇達的咽喉嚴重發(fā)炎,舌根腫得連水都難以下咽。他仍然一邊吃藥打針,一邊繼續(xù)用沙啞的聲音給女兒唱歌、講故事。
雷宇達還清楚地記得,5月的一天,他講完《金剛》,又在腦海里搜尋再講些什么時,天天流著眼淚,用小手把爸爸的嘴捂上,要爸爸別再講話了。那一刻,父女倆抱在一起,眼淚直流。
蒼天不負有心人,在雷宇達堅持不懈的努力下,2002年3月15日晚上7時,天天終于開口說話了——她用充滿怨恨的語氣,清晰地吐出四個字:“還我媽媽!”那一瞬間,雷宇達才明白,要想真正治好女兒的失語癥,就得為妻子討回公道,彌合孩子心靈深處那道深深的傷口啊!
復仇的火焰燒得雷宇達一夜沒睡著。一天凌晨,他從睡夢中驚醒,突然想出一個讓仇人出其不意的“復仇計劃”……
何忍復仇?仇人的孩子哀求“饒了我爸爸”
雷宇達開始實施復仇計劃,托朋友花了近一萬元從黑市買來一部針孔攝像機。從此,雷宇達幾乎天天去醫(yī)院,假扮患者家屬,暗中觀察江拓的一言一行,偷偷用攝像機記錄下江拓的種種舉動。
在暗處,看著江拓每天曬太陽、到點吃飯、天黑睡覺、周末還和家人小聚,“他竟過得這樣滋潤!”雷宇達殺人的心都有了。2002年10月的一天,江拓與病友打撲克,江拓連連獲勝,甚至連病友手里最后剩下的一張副牌3他都算了出來。“你這像是有精神病的人嗎?你要裝到什么時候?你的良心讓狗給吃了!”雷宇達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沖上前去,揪起江拓的衣領(lǐng)。很快,醫(yī)生將他們拉開了。而“受了驚嚇”的江拓當場發(fā)病,將自己的衣服撕成一條一條的,在院子里“裸奔”。
這一切雷宇達都看在眼里,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江拓會堅持不下去。事實上,最先堅持不下去的,倒是江拓的家人。那天下午,一個斯斯文文的中年女人走到他面前,恭敬地說:“您是雷先生吧?我是江拓的愛人,我叫李利。”李利誠懇地連聲道歉,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我們家老江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我們也很痛苦。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家人都要瘋了。”
“那你知道,我和女兒這5年來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嗎?我明白地告訴你,我會一直待在這里,直到你們主動重新做精神鑒定,并為過錯負責。否則我就要他永遠過這種裝瘋賣傻的日子!”江拓妻子還想說什么,雷宇達大手一擺,決然的模樣讓江妻不敢多言,只好無奈地離開了。
那天,雷宇達帶著天天走進醫(yī)院,在一個角落里隱蔽地打開攝像機,女兒茫然地看著他。“別怕,爸爸在給你媽報仇呢!”女兒安靜地站著沒動,眼神卻十分恐懼。
過了不久,江拓病房里突然傳出一個少年的叫聲:“爸,別這樣,我求你了!”雷宇達快步走到門口一看,只見江拓把自己的手指剪得鮮血直流,還不住地大笑。江拓的兒子江樂拼命想把父親手中的指甲剪奪過來,卻被江拓用滴著鮮血的大手猛抽了一耳光。江樂滿臉是血,再次沖上去,全然不顧父親對他拳打腳踢……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見到這一幕,雷宇達心中還是不禁一顫。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天天居然掙開他的手,跑了進去,用她柔弱的小手拽住江拓的大手,失語很久的她竟叫出了一句:“別打了!”可小小的她哪是發(fā)瘋的江拓的對手,一瞬間就被甩到了一邊。反應(yīng)過來的雷宇達和醫(yī)生護士一道,趕緊過去把江拓摁住……
雷宇達轉(zhuǎn)身不見了天天,找來找去,最后在醫(yī)務(wù)室找到了她。天天正在看護士為江樂清理傷口,看著江樂痛得齜牙裂嘴,她皺著眉頭,一臉的心疼。看到雷宇達過來,江樂不顧傷口還沒包扎,跑過來拉住雷宇達的胳膊哀求道:“叔叔,求你饒了我爸爸吧!你家阿姨的命由我來賠!我可以給你們家打一輩子工……”
孩子是無辜的,看著江樂還在流血的傷口,看著女兒難過的淚水,雷宇達心都碎了。他身不由己地蹲下身去,把天天摟在懷里,三個人都痛哭流涕。
童真喚醒大愛,兩個悲劇家庭的溫暖結(jié)局
第二天早上7點不到,雷宇達家響起了敲門聲。打開門,只見江樂提著豆?jié){油條站在門外。就在雷宇達發(fā)愣的時候,江樂已經(jīng)進屋了,將早餐放在桌上,拿起拖把開始拖地。房間收拾完畢,江樂才背上書包去上學。
傍晚6點,雷宇達從精神病院回到家,發(fā)現(xiàn)江樂又來了,晚餐已經(jīng)做好,四菜一湯;江樂正在天天的房間里教天天寫作文。第二天早晨6點45分,江樂又準時出現(xiàn)在雷宇達的家門口。
12月18日早晨,雷宇達又像往常一樣想去精神病院,鞋剛穿好,天天從背后拉住了他,用眼神懇求爸爸不要去,并在她的本子上寫道:“爸爸,別再去了。找個工作,上班吧。”
兩個孩子著實讓雷宇達為難起來,他很想愛憎分明,對江樂表現(xiàn)得冷漠些,可是越來越力不從心。看到兩個孩子越來越親近,他更矛盾。
江樂依然每天來雷宇達家。看著沒了媽媽的天天妹妹那副可憐樣,江樂的心很痛。天天長期不上學,心智發(fā)育明顯受到影響,這樣下去,這個妹妹就被毀了。
江樂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就讀的那所重點小學,那可是市里非常有名的小學,很多家長愿意出好幾萬元的這費那費把孩子送進去讀書,都被學校拒絕了。當年在這所學校,江樂是班主任的得意門生、學校的“風云人物”:學習成績?nèi)壍谝徊徽f,還是學校的運動健將,在全市中小學運動會上,他總能為學校拿回幾個冠軍獎杯。他找到當年的班主任,把天天的不幸遭遇和自己的心愿告訴了老師。老師忍不住流淚說:“好孩子!我馬上跟校長匯報,看能不能破例收下她。”校長聽了江樂和天天的故事后,當場決定破例收下天天,并把她分在江樂當年班主任的班上。
那天,當江樂去雷家,把這個喜訊告訴雷宇達父女時,雷宇達拉住這個仇人兒子的手,激動得只會說這幾個字:“江樂啊,江樂……”
天天上學那天,班主任特意為她舉行了一個歡迎儀式,他和藹地對天天說:“雷天天,我聽江樂說,你是又懂事又優(yōu)秀的好孩子,歡迎你來我們班!”讓人想不到的是,天天仿佛從來沒有失語過,很有禮貌地回答說:“謝謝老師,謝謝同學們!”那一刻,站在窗外的雷宇達激動得渾身顫抖。
2003年8月,本來志在清華的江樂,以高出錄取分數(shù)線50分的成績報考了本市的一所理工大學,誰都知道他如此“自毀前程”是為了留下來繼續(xù)為父親贖罪。得知這個消息,雷宇達心痛了,他把江樂叫到家里,不容反駁地說:“你必須復讀,明年考清華!”江樂搖頭:“我要留下來照顧天天妹妹。”
“如果你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你就不配成為天天的榜樣!”雷宇達嚴肅地對江樂說。江樂卻說:“如果不能承擔錯誤、改正錯誤,我就算考上清華,也未必有前途。”
這是一場酷似父子間的談心。雷宇達知道,有了這場談話,就相當于把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了。
最終,雷宇達好不容易說服了江樂。2004年夏天,復讀再考的江樂如愿考入了清華大學。8月27日,江樂赴京的前一夜,雷宇達為兩個孩子舉行了簡單而不失莊重的兄妹相認儀式。
那一天,兩個孩子將蛋糕抹到對方的臉上,在屋子里瘋啊鬧啊,雷宇達的家重現(xiàn)歡聲笑語。那天晚上,天天在睡前悄悄地對爸爸說:“爸爸,沒有了媽媽,多了一個哥哥,我還是挺幸福的。”聽了女兒的這番話,妻子去世7年后,雷宇達第一次笑了,第一次覺得自己還可以幸福。
2007年8月9日,雷宇達銷毀了自己錄下的江拓在醫(yī)院的所有錄像,也放棄了要求重新為江拓做精神司法鑒定的申請。江拓究竟有沒有精神病,這個問題對雷宇達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從2003年3月2日至今,雷宇達再沒有去過江拓所在的醫(yī)院,只是從江樂那兒聽說,江拓恢復得不錯。這場悲劇最終沒有讓兩個孩子變成問題少年,倒是讓他們比同齡人更知人間冷暖,更知責任的重量。
江樂的母親李利感慨地說,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是兒子讓她明白,法律解決的只是是與非的問題,真正的人心工程需要用真心來完成。
(王怡摘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