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對面是一片開闊的田野,是屬于三隊的地盤。往北一直連著底窯的那片林子,那一年,荒火就是從這里燒起來的,火龍打著滾兒,很快就向著底窯的那片林子席卷而去。
就在這次撲滅荒火中,三隊的劉佩玲被燒成重傷。人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暈倒在地上。她是哈爾濱的女知青,當時三隊的團支部書記,一個活潑漂亮、愛唱愛跳的小姑娘。那是1970年的春天,那一年,她才17歲。
這塊地仍然種的是麥子。可是,劉佩玲卻已經不在了。
她曾經是我們大興島的英雄,領導和紅頭文件號召大興島所有的人向她學習。她是燒傷后住院期間被批準入黨的,入黨的儀式也是在醫院里臨時舉行的。那時,她渾身的傷還沒有完全治愈,整個頭部被繃帶纏裹得嚴嚴的,眼睛也無法睜開。她是真正的火線入黨,她為自己的這份榮譽而激動,在向黨旗宣誓的時候,她要求能夠讓自己把眼睛睜開,為的是看一眼毛主席像。醫生沒有辦法,她堅持著。醫生說只能夠在她的眼皮用手術刀割開一條縫,但是,這樣割開,眼睛就再也無法合上了。她依然堅持。從此,她的眼睛再也無法合上,即使睡覺,即使她死去,眼睛也永遠地睜開著。
劉佩玲是和知青大返城先后腳回到哈爾濱的。她那時候絕對沒有想到,命運對她已經開始了質的變化,她只是一個殘疾的女知青,她不再是一個英雄。她被迅速而無情地淹沒在哈爾濱的茫茫人海里,找不到工作,因為那么多身體健全的知青還待業在家。
開始的那一段時間,大興島還按月給她寄工資和全國糧票,她還能夠勉強維持日常的生活。后來,農場換了好幾茬領導和具體管事的人,新的生活像是奔涌而來的潮水,將過去歲月里的事情越來越沖得遠,遠得像是春天融化殆盡的積雪,最后沒有了一點那晶瑩潔白的影子,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那樣干凈利落。劉佩玲的名字,在大興島上知道的人越來越少,她的工資和糧票也越來越被忘記寄來。
其實,不僅僅是工資和糧票奪去了劉佩玲的生命,是人們可怕的遺忘。人類最可怕的弱點就是遺忘,我們可能會狂熱地對待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也可能迅速地而且很有道理地理所應當地學會了遺忘,而且是遺忘了我們本應該牢牢記住的事情。
六年前,劉佩玲死去了。死得很凄涼,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知道這個消息,是在六年前的一次知青的聚會上。
站在劉佩玲曾經撲救過荒火的土地上,這種感覺襲上我的心頭。大地還在,荒火還會再次燒起,而一個人卻沒有了。
眼前三隊的這塊地上的麥子,被風溫柔地吹拂著,像是在和風調情。四周沒有一點聲音,真的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發生的只是眼前的一些即時性的光和影,和空氣一樣,和水一樣,隨時都可以飄走,流走。
我又忍不住想起大興島的另一個女英雄,我們二隊的北京知青李玉琪。她是女工班的班長,帶領一班人到底窯挖沙子的時候,沙層塌方,人被埋在沙堆中,窒息身亡。也是1970年。
那一年,李玉琪和劉佩玲一樣大,也才僅僅17歲。
她的后事料理和下葬情況,我都比較清楚。她的父親從北京趕來,補領了10個月的工資320元,她的姐姐(當時也在我們二隊,姐妹倆是一起來到北大荒的)被照顧允許回京落戶。同劉佩玲最大的區別,她不僅成為了大興島的英雄,還多了一個劉佩玲沒有的稱號:烈士。當時,她被下葬在大興島我們農場場部獸醫站的后面,那是一片空地,有一片小樹林環繞。因為她的埋葬,那里成了她的墓地,后來也成了大興島的烈士園和知青的墓園。在下葬之前,我們豎立了墓碑,還特意在她的墓前種了幾株小白楊樹。
我之所以想起了李玉琪,是因為在想劉佩玲實在是夠倒霉的了,英雄和烈士,雖然都是榮譽,也都是稱號,但是,烈士比英雄多了一層可以實際操作的待遇,李玉琪有10個月的工資可以補領,劉佩玲不僅沒有享受得到,而且最后連工資都被忘記寄給她了;同時,在李玉琪死后這整整34年來,她的母親一直享有每月幾十元或上百元的烈士撫恤金,劉佩玲的家人則是無法享受到……
那天,路過場部的獸醫站,我再次想起了劉佩玲和李玉琪。我問一位農場年輕的副場長:你知道原來在獸醫站后面的林子前曾經埋葬著一個北京的叫李玉琪的女知青嗎?他說:不清楚。
(王長青摘自《北方信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