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剛從歐洲回來,以為她會一臉幸福地講述歐洲歷史,她卻痛苦地說不知道什么是飽,就知道天天餓,也不知道歐洲人民是如何生活了這幾百年的?簡直生不如死!
在北京認識一個外國朋友,到后來放棄自己在國內培養好的味蕾,執意要娶中國媳婦,并且定居四合院,吃鹵煮火燒和鏈燒餅,圍著炭火的火鍋吃涮肉,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餃子。他每次見我們都用不流利的中文說:中國人真是會生活,過著童話一樣的日子。
于是中國餐館開到世界各地,哪里有中國人,哪里就有中國餐館。才不和外國人一樣,不動煙火,幾片粗面包,加點沙拉和黃油就是一頓飯,想想會郁悶得發瘋。做了中國人之后,再去做外國人,只在味蕾這一點上,就有無限的思鄉情結。小時候培養的味蕾幾乎跟定人的一生,到死也懷念母親做的那碗熱湯面,細碎的綠色小花飄上來,有香油點點滴滴,西紅杮三四片,雞蛋乖巧聽話地窩在面里。那面,是前夜和好的面,已經筋道十足,被母親用面杖一下下地拉長,以后飄洋過海多年,再也沒有吃到過。
我小時候,有一家人做臭豆腐,祖上流傳二百年了。滿街的臭,可是真是好吃,連“六必居”都趕不上它的臭。我再也沒有吃過那么臭那么香的臭豆腐——也就是中國人,能把香和臭統一得這樣體無完膚,一邊臭著,不能掩蔽的臭,一邊香著,香得繞梁三日。臭豆腐在中國餐飲文化中和諧統一得讓人佩服,似一對吵吵鬧鬧的小夫妻,離不開,可以彼此吵斗著,既甜蜜又苦澀,斗了一輩子,一回頭,已經老了,老了,仍然吵——我的爺爺奶奶已經九十有三,還吵著要離婚。我聽著要笑,想起那塊歷久彌香的臭豆腐,只覺得生活這樣充滿了味道,真實的生活一定是又香又臭的。
一位離婚的朋友,忽然有一日醉了,撲到桌上哭,卻說了一句溫暖的話:我忘不了她的燒茄子啊,以后再也沒有吃過好吃的燒茄子…話雖然俗,可是如此真,他習慣了她培養起來的味蕾和菜的味道。燒茄子?他一定愛吃,然后她一次次做,最初的那次,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或者糖放多了,多了就膩,少了就淡。多像婚姻,要的太多總會是貪婪,可是,糖太少了,一定是淡的。
吃出來的感情也有很多。有一朋友,平常最好吃,她在別的男子面前是太饞的女子,但在他那里,落得個懂得生活。后來她用自己的舌頭賺錢,去各大酒樓品菜,當然也收獲了愛情,但最尋常的愛情和吃法是一粥一飯之間。她親自煮了一鍋粥,佐以自己做的兩個小咸菜,一個是秋后拉小黃做成的黃,另一個泡好的小辣椒,微辣,俏皮地在盤子里。這樣生動,其實最尋常的日子哪里是那些大餐,最草根最家常的食物能養人一輩子。也許,他到死懷念的只是一碗粘米粥,粥里有百合,還有她站在旁邊,小心看著鍋,別讓熱氣撲出來。
是嗎?是嗎?他記得的所有,居然是這一碗家常的小米粥?
人生也許就這樣淡,到最后,落實到一粥一飯間,如此踏實妥帖,絲絲入扣。那所謂的山高水遠,其實與自己的生活,差了很多。
(李菲菲摘自《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