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夏天,我在北京聲名狼藉,只能南下深圳投奔一家聲名狼藉的雜志。我像個即將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倒霉蛋,朋友們的送行酒,吃了整整兩周。
是啊,北京是座多么美好的城市,全世界有自己思想體系的人,百分之八十都住在北京五環內。為我難過的朋友,好多就是中國民間意見領袖,他們咳嗽一聲,石家莊的人就安靜下來。他們右手食指緩緩舉起,BBC的話筒就立即伸到嘴邊。在北京,每天看上去都有重大事件發生。我是新聞民工,卻離開歷史的現場。那些將來在紀錄片中高高舉起的手,輕輕搭上我的肩,那種無言的悲愴呵——是的,在中國,還有比深圳更聲名狼藉的城市么?
八十年代時,各類文摘就經常揭露深圳的真實面貌:一座靠走私發財的城市,一座靠全國資金堆積起來的城市,一座寄生在社會主義肌體上的殖民地城市。
再后來,中國底層的代言人、中國的民間良心梁曉聲說,深圳是座拜金主義的、物欲的、道德淪喪的、文化沙漠的、色情泛濫的城市。他死也不會去那看上一眼。
那時,“深圳”二字容易讓我想起“南斯拉夫”。當年鐵托跟斯大林同志鬧翻,《真理報》這樣介紹這個國家:勞動人民重新被西方資產階級剝削奴役的、政府成為西方買辦代理的、反蘇反社會主義的、一個到處是警察和監獄的、一個離共產主義最遠的國家。
深圳讓地道北京人羞愧的地方不多。在吃上,雖然北京人自有其非凡想像力,能把任何原材料變出你意料不到的難吃,但他們大都還有公正的舌頭,他們該承認,深圳若自稱天下美食第二,那除了廣州,就沒人敢自居第一。在深圳,凌晨四點你上街溜達,不要說滿街烤串、鮮榨甘蔗了,你要買到全套虎骨和一打藏刀,并不需要走上二十分鐘。這種生活的方便,對天生熱愛首都井然、有序風貌的北京人來說,并不值得羨慕。如果還要舉深圳的優越性,那就是服務業驚人的價廉物美了,當然,其代價是城中村的大量存在,北京人可不喜歡亂營營的城市。
余下的,就是深圳的糟糕之處了。但也沒傳說的那么壞。比如深圳的犯罪率。從我的家鄉開始嚴打,深圳就淪為全世界犯罪率第二的城市,因為比起深圳,犯罪之都廣州離湖南更近。不過,我真沒在深圳看到一個小偷一次搶劫,未必我真的像落單的砍手黨?
深圳的文化沙漠,我也沒太覺得。一位北京土著朋友,每次一定要我承認香港是個文化沙漠,承認“文化”一詞當然只能附麗于“北京”二字之后。至于深圳,連香港的偽軍都算不上,至多保安,提它干嘛。不過,深圳有幫業余愛好經濟學的朋友,我很喜歡他們。他們的愛好,出于智力過剩和吸引美眉的成分,是全國最純粹的,我獲益良多。北京的文化人肯定不喜歡他們,譬如他們經常請我吃飯,卻不打聽北京動向。
深圳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它的無趣。它的無趣,甚至我都總結不出幾條可說的東西,這里揀我還能想起來與北京的對比說說。出機場,一上出租,的哥就要你系上安全帶,半路有人超車,的哥只是安靜地向右稍打方向盤。然后,你知道他是外地人,他知道你是外地人。再然后,沒了。北京的日子可不是這樣無趣:你系上安全帶,的哥右手一揮:“嗨,那玩意兒……”大度地原諒了你的無知,你立即覺得用根皮帶把自己綁起來確實很沒見識。如果驗明你北京人的正身,其他出租想超車,你會聽到趙忠祥老師醇厚的聲音“傻—×!”,然后是他別轉頭,目光熱切地邀請你加盟;若你是外地人,那你算是遇見博導了。
這個時候,我是多么的懷念北京。
深圳是一個這樣無趣的城市,但扎下根的深圳人對自己城市的驕傲,在我看,與所有城市的驕傲相比,它都是成色最純粹,最值得支持的。正因為其是外來淘金者組成,所以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只與他們自己有關,沒有歷史、沒有前人,他們的驕傲都是自己雙手所造,自然也最純粹。
而深圳的偉大之處,恰在于它沒有文化。體制內的冒險者,剛出校門的夢想者,偏遠地區的心有不甘者,匯集成了深圳市民。他們年輕,他們受過一定教育,他們野心勃勃,他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最后沉淀成格局和意識最完整的市民,在大陸范圍內。他們說普通話,不是只關心宏大政治的北方人,也不是只算計針頭線腦的南方人。
比起最善于算計個人得失的上海人,他們關心的范圍遠遠超出了自己小區,超出了同業群體。深圳人比上海人高明之處在于,他們知道“利益”前必須有個“權”字,無“權”則無“利”。比起關心世界命運的北京人,深圳更知道這種關心如何落實。深圳其實是北京一個很好的搭檔,因為全中國的意見領袖都住在北京,深圳人只好當群眾打打下手了。他們做得不錯,深圳是志愿援助貧困地區義工和教師最多的城市。很有可能,深圳是中國惟一一個響應志愿活動者遠遠多于所需名額的城市——而且也可能是政府對這些志愿者沒有政治回報的惟一城市。類似的例子可以舉很多,譬如獻血,深圳也是全中國義務獻血最多的城市。
我知道,寫到這里,我已經把深圳變成一個有了過多政治解讀意味的符號。好吧,我就講我聽來的惟一一個深圳故事收尾。
六年前一個晚上,一個人到自動取款機提款,發現剛走的女孩忘了取卡,卡上有四千元,他全取了,回家,坐臥不寧。第二天,連卡帶錢交給銀行,囑他們找到原主。他說,他是剛畢業到深圳的學生,缺錢,但這四千元會讓他不安,他相信自己能成功。失卡人是我的同事,四千元是她全部存款。她說她特別理解那個人,多年來,她一直希望命運眷顧那個拾卡人。
兩年前的今天,我回到了寒意凜凜的北京。
今天,那些一起吃喝的深圳朋友,除了一個漂亮的美眉,我大都不記得他們的容貌甚至真實姓名了。我偶爾也會懷念他們,懷念那個退還四千元的無名者和他們無趣然而卻離共產主義最近的城市。
(李箐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