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筆者寫過一篇文章,題為《校勘學大師的悲哀——由張元濟著作校勘問題想到的》,刊登在《東方文化》2003年第6期上。拙文提到1986年版《張元濟詩文》中的作品,原稿被人篡改的許多事例。當時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列舉。
張元濟作于1937年10月14日的《挽陳伯巖》七絕四首(《詩文》第39頁)第四首云:
頻年烽火隔鄉關。滿地殘花色自殷。
為報返戈同殺敵。應報泉下一開顏。其詩注曰:
公籍義寧。久為紅軍所占。自移軍陜北。其余部尚有占據山鄉者。此亦輸誠請纓殺敵。而公亦不及見矣。
原書不用新式標點,用舊式圈點,這里照錄。詩的第四句中“報”字為“教”字之誤。這還只是小誤而已,詩注則被刪改得與原稿大相徑庭,令人吃驚。請看,張元濟原稿為:
君籍義寧,久為紅軍所擾。自瑞金散出,移軍陜北,宗旨一變,近且共赴國難。其在贛邊殘部亦請改編國軍,同出御侮。而君亦不及見矣。
陳伯巖,名三立,江西義寧人,戊戌變法時期維新志士,晚清著名詩人。’張元濟與他有數十年的交往,1932年夏秋二人同住廬山,過從甚密。1937年10月,陳三立在日軍占領下的北平貧病中去世。張元濟所寫挽詩除這四首絕句外,另外還有三首五律,頌揚老友的氣節人格,寄托自己的哀思悲情,十分感人。上述七絕,更是引申出抗日救國的重大話題。張元濟對國共合作、“共赴國難”積極贊成。并把“紅軍”、“移軍陜北”等當時還十分忌諱的詞句寫入詩注。清晰地表達了作者擁護中國共產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立場。在張元濟1949年以前的詩文中,這樣的話似乎絕無僅有,值得珍視,對研究張元濟的思想軌跡極其重要。可惜被人篡改得走了樣!詩注與其他被亂刪亂改的詩文一樣,出于張元濟一位親密友人之手,深深地打上1960年代初特定歲月的印記。“擾”、“殘部”、“自瑞金散出”、“宗旨一變”、“改編國軍”等字句,刪改者也許認為對紅軍有“大不敬”之嫌,出于“為賢者諱”目的,于是改的改,刪的刪。“共赴國難”,不見了;“同出御侮”,變成了“請纓殺敵”。殊不知,那是1930年代常用的詞語,改了反而失去了時代特征,也不符合張元濟的思想。“君”改“公”,叫人匪夷所思。文獻失真,更是可怕的學術危機!《張元濟詩文》里好些涉及太平天國的秦始皇的詩文,都被動了“手術”,歷史文獻還有什么可信之處?這恐怕不是危言聳聽吧。
《張元濟詩文》已出版二十余年,人們常常引用其中一些被篡改過的作品,已經造成不小的負面影響。全文引錄這條詩注的專著就有:(新西蘭)葉宋曼瑛著《從翰林到出版家——張元濟的生平與事業》(張人鳳、鄒振環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1992年1月,第247頁)、隗瀛濤著《智民之夢——張元濟傳》(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7月,第242頁)。至于用其大意者就更多了。2007年陜西師大出版社出了一本叫《詩史閱世》的書。其實就是1986年版《張元濟詩文》的翻印本,只是編排次序略有不同而已。且不說編者、出版者未經作者后人授權,也未經原出版社同意,侵犯了著作權,更嚴重是該書重復《詩文》包括上述詩注(第219頁)在內的大量錯誤,用“影響惡劣”四字來稱毫不為過。看來訂正1986年版《張元濟詩文》,今天顯得格外重要了。
值得慶幸,北京商務印書館與張元濟嫡孫張人鳳先生合作編輯《張元濟全集》,工程早已啟動。《全集》第1卷至第3卷(書札)已經出版,詩文和其他部分也將陸續問世。上述詩注當然將按原稿改正。一條被篡改過的詩注恢復原貌,反映了思想的“回歸”——近代文獻整理必須尊重歷史,實事求是,后人絕沒有隨意改動前人著作的權利,不管他是什么人。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