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縣關莊鎮片區抗震指揮部,隔著青竹江的對面,有一個小廟宇,還有一樽大佛像。佛像耷拉著臉,滿臉愁容。它的四周,人們無家可歸,而且必須背井離鄉。
5月25日,這里第一批共1315人開始往外遷移,遷到同屬廣元市的劍閣縣。那也是一個多山的縣城,而且極為驚險。西晉文學家張孟陽在《劍閣銘》中說“惟蜀之門,作固作鎮,是日劍閣,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其險可見一般。也因此,這里的人們并不十分愿意前往。
指揮部的人說,劍閣比這里好多了。至少,劍閣是一個比這里更安全的地方。在青川關莊鎮所管轄的片區,馬公鄉、石壩鄉和紅光鄉公路被崩塌的山體掩埋和沖毀,或者因處在堰塞湖水下而交通斷絕。地質專家踏勘這三個鄉鎮后,認為這一連片地區已無任何生產生活資料,且是地震次生災害的高危地帶,已不再適合人居。
第一批離開的是馬公鄉人。其余的人還在“等待政策”,而且將希望寄托于一個叫元壩的地方。那是位于廣元市中南部的一個區。雖然沒有去過,但“從地圖上看,那個地方距離廣元市區很近。”那里計劃接受大約1000人左右的移民。
石壩多:三個80后的茫然
前一天,即馬公鄉人離開的那一天,楊勇邦、王小明、張金超也接到了鄉政府的通知:讓每一戶派一個人下來到元壩去看看。
他們和幾個老鄉一起走了6個小時山路來到關莊鎮片區抗震指揮部。鄉里的黨委書記說,元壩人早就滿了,讓他們到劍閣去。楊勇邦他們要求先去劍閣看一下,“他說,不行啊,必須把家人帶齊了一起去。”但聽說一上了車就是劍閣的人了,便沒人敢去了。
這是三個80后的小伙子,三人今年剛好都是26歲。他們原本都在外地打工,地震發生的時候,楊勇邦在張家港,王小明在東莞,張金超在深圳。12日,地震發生后,當晚就都著急地往回趕了。
因為一路的塌方、滑坡,青川境內的很多道路無法通行,楊勇邦15日晚才趕到了關莊鎮,王小明、張金超還要晚,在路上顛簸了4天。
關莊這個片區有5個鄉鎮,總人口23000多人,死亡人數超過1000人,失蹤的還有220人,90%以上的房子或垮塌或成為危房。但由于距離震中汶川相對較遠,而且災情沒有被及時傳出,開始的災情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和重視。
直到三天以后,溫總理到青川考察災情,外面的外援以及各方面的救助力量開始源源不斷地開進關莊鎮。列為極重災區,那是一個星期以后的事情。
一路上,他們猜想了可能出現的最壞結果,但情況比預想的要好,至少三個人的家里都沒有人員傷亡。家里的房子已經全部跨塌,家人集中到相對安全的地方住在自己搭建的簡易帳篷里。
“從垮塌房子的廢墟里,挖出了些糧食,還有一些家禽、牲畜,能維持一下,這樣也就不愿意集中到安置點了。”。楊勇邦說。
但很多人的家連廢墟也看不見了,必須到安置點去。那里的負擔也很重。
“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帳篷里,沒法做飯,每天吃方便面、干糧,吃怕了。”有些人下來幾天,又回去了,擔心房子廢墟里的糧食被別人挖去了,家禽、牲畜沒人照顧也不安全。
農村人有自己的生活習慣。
每隔兩三天,他們會接到通知到關莊鎮片區抗震指揮中心領一些發放的物資,來回一趟,十來個小時。
他們也在努力地自救,盡量地不給政府添麻煩。但無法解決根本性問題,仍要等待國家安置政策的出臺。
在指揮中心的那一個晚上,三個年輕人拉著記者一直在聊。因為有很多問題,不知道怎么辦。
“那個地方會不會比我們原來的地方還要差呢?那里是不是通路通電?那里邊的山多到什么程度啊?”他們希望能去一個比石壩鄉稍微好一點的地方,希望往后的日子不再那么苦。
楊勇邦說,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到另一個地方進行永久性移民,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張金超說,原來的地方雖然日子不好過,“但有很深的感情啊,再賴那也是自己的家鄉,還是好的。”
還有一個更實際的問題,今后的房屋建筑怎么辦?
這是焦急等待中的人們最為關心的:是老百姓全部自己掏錢呢,還是國家分擔一部分?
他們有分析和猜想過這個問題,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面對災后重建了。
這里的每一個人對2006年8月28日大洪災還記憶猶新,他們稱之為8·28洪災。
那次洪災讓這里的人們已經經歷了一次家園重建。
那時候,國家按戶或人口,匹配一部分資金,剩下的由災民自己負擔。“房屋被全部沖毀的,1到2人補貼1萬,3到4人補貼1萬2,5人以上補貼1萬5,房屋全垮塌的,l到2人房屋8千,3到4人房屋1萬,5人以上房屋1萬2。”這個補貼標準當時老百姓還是比較滿意的。
而這一次,他們已經沒有什么經濟能力建房了。
“估計國家也不可能給每一戶人家都修房子了。因為這次受災面積太大了,災民太多太多。”他們嘀咕著,這個國家,這個時候,已經很困難了。
但是,他們記得溫總理來青川的時候說過,黨和國家不會忘記偏遠的山村。
年輕人說,他們相信總理的話。這一晚,年輕人都沒有睡,坐在椅子上,睜著眼睛等天亮。
紅光鄉:山崩地裂的記憶
紅光鄉東河村的馬飛想得就沒有這三個年輕人多。他跟《小康》記者說,現在只想離開,不管到什么地方去。“那個地方已經沒有辦法再住人了。”
馬飛說,紅光鄉人都一個心情。
馬飛今年30歲,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有4個哥哥,還有一個殘疾的姐姐,全部都還沒有結婚。太窮了!
地震的時候他在山西挖煤。第二天馬飛從山西開始往家里趕。他的四哥被垮塌的房屋壓死了,母親被砸傷。
“去年洪水的時候,我們家里的房子已經裂開,應該搬遷的,但紅光鄉政府的人說,沒關系的,一時垮不了。等垮得了的時候,已經砸死了人。”馬飛一直反復嘟囔著,“我四哥被砸死了,母親腳砸傷了。”
他像是在回憶一件別人家的事情,眼睛干干的,沒有淚光。看著前方,平靜、空洞,有些呆滯。
消防官兵把馬飛的母親接了下去。
深山里真的已經不能住人了,但馬飛家里的其他人還在大山里。
為什么不出來呢?
“到什么地方去呢?移民安置的地方沒有我們去的名額。大山上面還有糧食,不能帶走。等著有安置的時候要一起帶走的。”馬飛說,不管遷到哪里去,都愿意,元壩也好,劍閣也行。
這里已經山崩地裂了。
東河口已經變成了“死亡之谷”,散發著死亡的氣息。在山體垮塌高起的亂石堆里,深埋著的全是尸體。
這曾經是一個四面環山的河谷,山腳下聚居著后院、三元壩、王家山、王陽坪四個小組的村民,在這里繁衍生息。
但就在5月12日14點28分,“轟的一聲巨響,山頂上像是被炸開了,石頭不斷滾落,四處煙塵滾滾,根本睜不開眼睛,人也站不穩,只能趴下。”附近的一位老人當時正在對面的一座山上,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切。老人對《小康》記者說,等他睜開眼睛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發現,下面的村莊已經全部消失了。垮塌下來的山體將一切全部掩埋。
山腳下的人無一活口。除了出外務工的、到集鎮上趕集的,剩下的全部遇難。官方的統計大約是280多人被掩埋,民間流傳的數字接近700人。
塌方的山體將河流截斷,形成了堰塞湖。每當河水漲潮的時候,便會沖出尸體來。
張青(化名)很幸運,地震發生的時候,她正好在集市上,逃過劫難。丈夫和大兒子在外打工,就讀東河口小學的小兒子也跑出了教室,都逃過了這場災難。
但是大家族的其他人全部被掩埋了。
“房子是前年洪災之后重新再蓋的,幾乎所有的積蓄全部在上面了。”張青的眼圈紅了,現在什么也沒有了。
丈夫和大兒子沒有回來,她說,回來要花錢的,而且解決不了問題。
小兒子每天都在問,媽媽,什么時候可以上學呢?
每次她都回答,快了,政府已經在想辦法了。她對兒子說,不管再苦,媽媽都一定想辦法讓你上學。
張青說:“不管遷到哪里去都沒關系,只要孩子可以上學就行了。”其他的東西她不敢再奢望太多。
采訪的那一天,張青和兒子依然還沒有落腳的地方。記者問她為什么不找當地的政府幫忙安排,她說,知道帳篷很緊張,國家也沒有辦法,也就不去添麻煩了。
“這個國家這個時候已經很艱難了,想一想嘛,這么多的人受災,我們又怎么可能要求國家解決所有的問題呢?國家能夠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其他的問題自己能解決就盡量不添麻煩吧。”
關莊鎮:小生意人的煩惱
小城鎮上做小生意的人,經過這一次地震也沒什么東西了。
之前,陳文鋒開了一個小批發店,賣賣煙酒、油鹽。地震中,小商鋪垮塌了,將近6萬元的貨被壓在廢墟里。他雇了將近20個人幫他搶挖,最終挖出了1萬多元的貨物。
“國家在想方設法給我們調運物資,我們能搶挖出物資來,那也是為國家在減輕負擔啊。”
陳文鋒想把它處理掉,換點現金,出去躲一躲,避一避。“現在政府要把房子全部處理掉,你看這個空氣,這個地方現在沒法待了。”他指向推土機正在施工的地方。
陳文鋒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好好的,還是新的房子就這樣要把它推倒?國家要重新再建還要花很大的一筆錢啊。
他覺得當地政府排危的政策太左了。“損害比較嚴重,已經成為危房的可以推倒重來,但如果是基本上損害不嚴重的,應該維修加固,而不是全部推倒。”
他說,老百姓花了畢生的積蓄和心血,才有了一個房子,才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全推倒了等于要了我們的命啊。”
“現在是規劃大于救災,城市規劃比救災還重要。”陳文鋒有些激動,“地震沒有把我們擊垮,但規劃把我們給擊垮了。”
他說,如果房屋被推倒了,那就跟他們拼了。
政府已經準備在關莊鎮原址上重新規劃。“重新規劃之后,原來是門面的地方可能就成公路了。到時候回來是不是還有我們落腳的地方就不知道了。”陳文鋒擔心回來之后沒有了他的商鋪。
但是,還是想回到這個地方來,畢竟在這里已經住了三代人了。關莊城鎮上的人都不愿意離開,即使是離開也是暫時到外面避避風頭。
終歸是要回來的。
“可是,我們要建成原來的房子很不容易了。”這是年過五十的劉本榮最傷心的,他不確定,這個年紀重頭再來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也一無所有了。地震之前,他承包一些小工程做做。但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最重要的問題是謀生,以后怎么謀生?國家要給我們建設臨時過渡房,但那并不是長久之計,還是要靠自己。”
他很欣慰,“因為遇上了一個很好的時代,這個地方現在得到全社會的關心,而且國家的政策還這么好。”
但靠國家和社會都是有限度的,還得靠自己。“受災的也不只你這一個地方,其他還有很多地方。那么多災民,這個國家照顧不可能面面俱到。”
“有這么好的政策,有政府,再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建好我們的家園的。”
劉本榮不停地在重復,他在給自己打氣。
他想大哭,但是忍住了。
大約在一個星期之后,紅光鄉、馬公鄉、石壩鄉的人繼續舉家遷往劍閣,還有元壩。在計劃表當中,劍閣接納2000千人,元壩接納1000人,青川縣首批轉移3000名災民。
元壩接納的1000人里,依然沒有楊勇邦、王小明、張金超他們的名額。
與此同時,第一批去劍閣的人,有一些又跑回來了,因為還是覺得家里好。他們要等待下一次的政策安排。
3000移民只是青川移民的一小部分。廣元市已沒有了承受的能力,他們希望國家能盡快協調省外移民的計劃。
人們依然還在觀望中等待。等待可能出現的更好的安排。
但其實,他們心里也明白,這是一場災難性移民,幾乎沒什么選擇的余地。只是,對故土的留戀,對未知的恐懼,讓他們無法不猶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