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請過的客說不上多,但也不少,平時孩子生日時的聚會、朋友之間的小酌,求別人辦事時的宴請都是有的。有一次我仔細想了想,在我認識的人中,我獨獨沒有請母親吃過飯。
請母親吃飯純屬偶然。那次請別人吃過飯后,酒店送了四百元的代金券,期限是一個月。這不過是酒店留住回頭客的小把戲,但對于掏私人腰包請客的人來說,明知如此,還是希望能占些便宜,算是撈回一些損失。熬到快過期的前一天,我才拉著一家老小去了那家酒店。說“拉”是因為母親開始說什么也不肯去,直到告訴她這是用代金券,而我的女兒聲稱奶奶不去她也不去,母親才解下圍裙一百個不情愿地跟著我們出門。
盡管酒店不大,但母親顯然不適應這里的環境,剛走進大堂就四處張望著。待到坐下來,便急急地看菜單,母親看菜單時側著頭,眼睛死死地盯著菜單的右側,我知道,那邊標注著菜的價格。剛翻了兩頁,母親就說價格貴得嚇人,這哪里是吃飯,簡直是吃命,站起身來要往外走。我再次勸說她,直到女兒說出“奶奶回去我也回去”的話,才把母親挽留下來。接下來我們每點一道菜,母親都要一個勁地追問價格,然后連連擺著手說:“太貴了,不要不要。”點了十分鐘,通通被她否定了,連十塊錢一盤的涼拌黃瓜也沒有點成。服務員開始咬著筆暗暗地笑,后來就有一些不耐煩的意味了,眼神有種輕視的光。我們很窘迫,就不顧母親的意見讓服務員只管記下來。母親滿臉不高興地坐在一旁,嘴里小聲地嘟囔著,然后突然叫了起來:“超過四百塊了。”很多顧客回過頭來看著我們,“劉姥姥”之類的話不高不低地飄過來。我們越發窘迫,只能難堪地笑笑。
等到菜上來時,母親只是一個勁地把菜揀到我女兒碗里,而自己一點兒沒有吃。最后連我小小的女兒都看出來了,對母親說:“奶奶你也吃。”但母親固執地搖搖頭,說不喜歡這菜的味道。我和妻子只能在一旁暗自嘆氣,飯也就吃得索然無味。
女兒咬了口魚排,皺起眉頭叫起來:“這魚排真難吃!”然后拎著筷子看著母親。我很奇怪,女兒素來喜歡吃魚,而且這家酒店的魚排味道并不差。女兒笑了一下,把魚排快速地放進母親盤子里,說:“奶奶幫我吃掉吧,要不然就浪費了。”母親這才吃了進酒店以來的第一口菜,邊慢慢嚼邊說:“味道很好的,這孩子嘴越來越刁了。“我自己也嘗了一塊,味道是很好,不由得狠狠瞪了女兒一眼,女兒調皮地伸了伸舌頭。
在這之后女兒不僅沒有停止她的刁蠻行為,而且變本加厲,不時地以肉上粘有菜葉子、骨頭沒有多少肉、香菇里面有辣椒等等理由將菜從自己的盤子里轉移到母親的盤子里。全然不顧我“惡狠狠”的眼神,而妻子在一旁只是輕輕地笑。如果不是顧忌今天母親的心情,我早就發作了。這孩子被慣成什么樣了?要知道我當年像她這么小的時候連肚子都填不飽。
女兒還在那里不停地挑三揀四,我實在有些忍不住了,剛要發作,妻子踩了踩我的腳,使了個眼色,離開了座位。我詫異于在教育孩子問題上和我同一戰線的妻子今天的“叛變”,但還是跟了出去,妻子在角落那邊等著我。“你知道為什么很乖巧的女兒今天這么刁蠻嗎?”妻子問我。看著我茫然的眼神,妻子繼續說“她不過變著法子讓媽多吃一點兒。你呀,還沒有你女兒聰明。愛一個人不是僅僅表現出你的愛,而是要把愛變成實實在在的東西,讓對方很好地接受。”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我錯怪了女兒的一片苦心。
再回到座位上時,母親和女兒有說有笑做著一個游戲——誰輸了就要吃一口菜的游戲,祖孫兩人不時地發出很開心的笑,這是我多么希望看到的景象,一種愛的無聲流淌。我忙拿起毛巾擦臉,順便擦了擦眼睛。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在母親的堅持下,桌上的菜被我們掃蕩得干干凈凈。埋單時,服務員并沒有接我的代金券,而是冷冷地告訴我這券僅僅限于中午消費,母親原本微笑著的臉在瞬間變得很難看。我站起來笑了笑說:“我和你們經理是老朋友,他在哪里?你帶我去和他說一下就成。”
到了門外,我遞給服務員四百元錢,請她務,必回頭到我們那桌說一聲,她們經理已經同意收下代金券了。服務員點了點頭,說:“你們一家很有意思,不過蠻溫馨的。”她說話時已沒有了點菜時的輕蔑。
服務員按照我所請求的做了,并且額外送給我四百塊錢的代金券,嘴很甜地說歡迎老太太下次再來。母親的臉色這才轉暖,說:“這怎么行?這一頓不是等于白吃了嗎?”然后一定堅持退還給服務員一半的代金券,說:“其實你們酒店的菜也不算貴,想想做這么多菜得要花多少時間,還要開工資交稅,不能讓你們虧本。”
我們臨出門時,女兒拉過母親的手說了句悄悄話,我問女兒說了什么,女兒調皮地笑著,就是不肯告訴我,而母親笑出了聲,連聲說好。其實,我已經聽到,女兒說等以后她賺到了錢,要天天請奶奶上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