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仙湖（二題）

一個人的仙湖

2005年，很不幸，我和一幫從前的中層干部，被一齊擼下臺。下臺之后的這伙人，可能我是惟一一個沒有背景，也沒有什么出路的家伙，在別人都自謀生路紛紛調走的情況下，我只能滿懷失意和感慨。去到一個叫丹灶的地方干駐站記者。家在桂城，離丹灶有30多公里，每日往返，實在是太遠了。即便是有車，越來越高的油價，也是自己那點工資很難承受的。從此，很多時候我都住在丹灶，沒有回家。

做記者，說真了，實在不是我的強項。而一個快四十歲的老男人，還一天到晚靠東奔西跑采寫稿子過活，在佛山怕是已經沒有幾人。每每遇上大活動。大小媒體記者一碰頭，除我之外，全都是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那種悲涼之感，當真是不知與誰說。

常聽人說，命運無常。母親更是把“一根田坎三節爛”掛在嘴上，教育子女無論遇到什么境況。都不可喪失志氣，然而，當這種倒霉事有一天降臨到自己頭上，還是不免沮喪。這個時候，仙湖，就成了我輕輕舔拭傷口的地方。

要是碰上晚上不加班，又沒有應酬的時候，我多是一個人夜宿仙湖。回到家，順手關上門。小小的兩室一廳，就成了自己的世界。放下采訪包，換了拖鞋，就是煮飯的時候了。進得廚房，拿一只銻盆。再往里舀一小杯米，洗上三四遍，倒進鍋里，再加上足夠的水。便可以打火煮粥了。接下來，我便捧一本《論語》，或者《曾國藩全書》，開始閱讀。

煤氣很足，要不了多一會，水就會沸騰起來，撲撲地往上冒，有時讀書入神，沒聽到響聲。沸水便會從鍋里溢出來，灑滿爐灶。這時我便趕緊跑進廚房，揭開鍋蓋，一手拿勺子在鍋里不斷地攪動，另一只手還捧著書。閑閑地讀。

一碗白粥，加上一碟泡菜，還有一本書。差不多就是我在仙湖的全部生活。剛煮好的白粥。熱氣騰騰的燙嘴。不能馬上吃。有時我就會趁了這當兒下樓去。沿環湖路跑上一陣子，等出一身大汗回來時。粥恰好溫吞吞的。很是爽口。更多的時候，等我煮好了粥，肚子已經餓了，便拉一張凳子坐下，一邊用筷子在碗里攪著散熱。一邊繼續看書。待粥不燙嘴了，就著從家里帶來的泡菜。呼呼啦啦風卷殘云。一餐飯吃完，十多頁書，怕也看得差不多了。

仁者不憂。《論語》告訴我，只要擁有大胸懷，很多事情就不足掛齒。而對生命過程中外在的名利種種，要學會放下，只有放下了，才能獲得心靈的快樂。

然而我知道自己并不快樂。父母和妻兒遠在幾十公里之外，他們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內心，其實是不愿這樣守在這兒的，盡管仙湖如此美麗，盡管一邊煮粥一邊讀書的場景，充滿了超然之美。可是，我仍然無法從塵世中脫俗了去。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多。仙湖的生活之于我，是清淡的寧靜的，淡得有些凄冷。靜得有些寂寞。租住在隔壁的桑拿妹，有時會從百米之遙的健康中心跑回來，高聲喊誰的名字，或者把電視的聲音開到最大，或者放出她養的兩只狗，在樓道上汪汪叫著，并屙得遍地屎尿。她們好像活得很自在，也很知足。但這一切都與我隔得很遠，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依舊守著這樣的夜晚，守著我的寂寞，就仿佛，仙湖是我一個人的。

心靈不可侮

孔子是中國教育的鼻祖，他肯定料不到，今天我們教學生，什么都講求“實用”，孔子當年，更多的是教弟子們怎么樣做人。怎么樣做一個安貧樂道的人。他認為快樂來自內心，與外界無關，與錢多錢少無關。我不知道今天還有多少人信他那一套，但從古到今，受他影響的人還真是不少。

比較典型的。如陶淵明。

很多人都知道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將老陶推到了中國第一隱士的高度。可是，很多人都沒有深入探究，他為什么好好的官不當，卻偏偏選擇了隱居。

陶淵明生活在中國歷史深處的東晉，據說那時候他文采飛揚，才情出眾，曾當過彭澤令。官雖不大，可要是放到連股長都會端架子的今天，這“令”還是可以讓很多人爭破頭的。只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有這么一天，老陶突然就棄官不干，回東籬采菊去了。他棄官而去的原因，可以讓所有的今人羞愧：僅僅是因為上級派人來檢查工作，有人提醒他說，你去見領導的時候，最好穿戴整齊打扮精神點。老陶覺得，要這么低三下四，這官還當個啥意思?干脆屁股一拍。不干了。

上級那可是請都請不來的啊，這事要換在今天，根本不用旁人多說，從收到通知那刻起，為給上級留個好印象，我們怕忙得連放屁都沒時間了，可是這個老陶，當他聽說上級要來，需“束帶見之”，就像是被人侮辱了一般。得，我才不為五斗米折腰呢!隨即就把官印扔下，回家采菊去了。

五斗米的工資，在當時算不算多，我沒考證過，但肯定比他回家當老百姓要強。它對老陶一家子的意義，也肯定和今天不同。物質如此豐富的今天，只要勤勞點，回家種田一樣可以豐衣足食，而在物質極度匱乏的遠古，沒了這五斗米，餓死街頭都有可能。但是，因為內心堅守的價值觀，他和今人就有了天差地別。在老陶看來，為了見領導就去穿西裝打領帶，無疑是低三下四，侮辱自己。對比今天，在我們身邊。有多少人是多么盼望有這種低三下四的機會啊。又有多少人日思夢想能得到這樣的侮辱啊!老陶眼里的低三下四，在現代人眼里，差不多就是祖宗積德的無上光榮!別說穿西裝打領帶，就是寬衣解裙上床去見領導。也是不少人求之而不得的!上司和下屬的權色交易，差不多每天都在見諸報端。要是老陶不幸生在今天，又不幸遇到個女上司，哪天突然要他“寬帶見之”，他會不會悲憤得當場一頭撞死?

在《歸去來兮辭》中老陶寫道：“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僅僅為了混得好點，就朝著上司滿臉媚笑點頭哈腰，讓心靈受盡屈辱，在老陶看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為了保護心靈的尊嚴，他果斷棄官而去，在山水田園中寫他的詩。

老陶的瀟灑，體現的就是孔子倡導的安貧樂道。只是我不知道。他強大的內心，靠什么來充盈和支撐!是他的美麗田園和詩歌嗎?今天，差不多每個人都在為升官發財不懈努力，社會大眾評價一個人的眼光，差不多都以收入的多少和官位的高低來做標準。要是老陶生活在今天。要是他為這么點事就跑回家去了，會不會被廣大人民群眾的譏笑和口水淹死?他的老婆孩子，會不會因此罵他傻B，把他送進瘋人院?

我想，完全有可能。

作者簡介：

周崇賢。四川省瀘州市合江縣人，15歲離家闖蕩江湖。從打工仔成長為作家。作品散見全國各大小報刊。現為佛山文學院院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