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靈魂撕裂的悲聲

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由于高考失敗，我沮喪地回到家里。父親的嘲罵，母親的嘆息，整天包圍著我，還有我那初戀女友的不辭而別，更是給我致命的一擊，我沒考上大學，與她也有相當的關系，兩年來為了給她寫情書，耗費了我不少學習時間。閑置在家，我整天渾渾噩噩地拖著一桿鋤頭，跟在父親身后混日子，粗暴的父親一看見我就煩就罵，終于有一天和他大吵了一回，我就獨個兒賭氣地來到南方打工。

那幾年滿街上都是找工作的人，僧多粥少，我什么經驗也沒有，在吃了很多苦頭之后，終于被一家工廠相中了，至于里面是什么情況，我都來不及問就急沖沖地跨進去了。

沒想到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出了錯。因為一時牽掛家里，一時想念女友，思想恍恍惚惚的，精神根本無法集中，結果我一上午鉆孔加工的木料全部不合格。班長氣得像條瘋狗一樣對著我大罵，我一聲不吭，心里悲痛得很，默默地在哀嘆：打工日子怎么如此艱辛!

“你就別再罵了吧，你看他都沒做聲，而且是新來的，那木料再返工一下不就沒事了?”在一大片看我出洋相的人當中，有個女工跟那班長解釋起來。我有點驚奇，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她穿著一身很干凈的工衣。身材顯得很瘦削，臉色也很蒼白，她叫李玉音，當時她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下班了，李玉音幫我調好了機器，叫我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把那堆木料重新返工一遍。她一邊教我怎樣操作鉆床，一邊問我為什么心事重重的?我說：“我沒考上大學，讓家里的人全都失望了，而且白白花了很多冤枉錢，心里不安。”她說：“我早就猜到了。不過沒考上大學也沒什么關系，像我弟弟。去年復讀了一年還不是又考上了!你這么年輕，真不應該出來打工。”我沒做聲。她說：“中午你要安下心來把這批材料重新鉆好，本來按廠規，出了這么多次品是要解雇的，現在在外面事情也不好找，你集中心思好好干吧!”說完她就離開了車間。

李玉音的一席話使我心里暖融融的，這一個多月來的風餐露宿，饑寒交迫，還有半年來所受的窩囊氣。那郁結在心中的一個個堅硬塊壘，傾刻間化作一顆顆淚珠滴落在鉆臺上。我奇怪我這么大了為什么還會哭，我忍著不讓淚水再流到嘴邊。可是那咸咸的苦水流出來之后。我感到了一陣輕松，也能集中精神做事了。在那個中午。我終于趕在下午上班之前。把那批木料返工完了。那班長一開始還不相信，急急忙忙地拿來游標卡尺檢測。結果片片合格。他沒吱聲了。李玉音沖著我笑了。我覺得她好美。

后來班長安排我和李玉音共同負責一張鉆床，她開機我在后面接料，我們配合得很好。那年的冬天一開始就特別的冷，半夜里寒風襲來，我凍得牙齒咯咯地響，渾身顫抖，可是身邊除了一條10元錢買來的薄毯子外，就一無所有了。最后我病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口袋里早就沒錢，工資還要等到下一個月，這下如何是好，我在暗暗地焦急。正在這時，走廊上傳來李玉音的聲音。她著急地打聽我住在哪個房間。進來后。她驚訝地叫了起來：“哎呀，王凱，這么冷的天。你怎么還睡在涼席子上呢?我的天，你燒得好燙!”她的一雙溫軟的手掌摸著我的額頭，我的胸口，我的肚子，真像小時候媽媽的手那樣溫暖!我沒姐姐，我此刻真想叫她一聲姐姐，可是生性不乖巧的我卻羞于出口，只是裝著扭過頭去，用衣袖擦去了眼角的淚花。我怕她看見。

李玉音給我抱來了被子：“王凱，你好好歇著。我給你請了假，一會兒我就去買藥來，一切你都不要著急，知道嗎?”我無力地點點頭，終于說了聲：“玉音，你真好!”她笑了笑，就要走出房門，突然又轉過頭來笑著罵我：“傻小子，不許叫我名字的，叫我玉音姐，懂嗎?”我連聲說我懂，那樣叫最好。她就愉快地出了房間。我們在一塊干活的時候。她經常停下來看看我的腦袋。又看看我穿的鞋子，挖苦我道：“瞧，你今天的衣領油油的，你不會洗衣服，下班后拿過來我給你洗吧!你要是講點整潔，把衣服穿好一點，很帥的。”我連忙說不用不用，哪里好意思去麻煩別人呢。可是好多次總是在我下班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玉音姐就提著桶子進來了，把我換下來的衣服全找出來拿去了。她叫我沒事就到她那里去玩。

同宿舍的人都說我和玉音姐戀愛了，我急著分辯說她是我的表姐。哪知有個同事當面就一語戳穿了我：“表姐?哼，你是哪里的?我和李玉音是一個村子的，還不清楚?我只是好心告訴你，你小子別上當了，她結婚啦!”“結過婚?不像，她看起來就是個姑娘模樣嘛!”我感到意外。強辯著。“我騙你是小狗，她不僅結了婚，還生了一個女孩。只是她的丈夫根本不顧家，整天吃喝嫖賭偷搶拐盜什么的都干，還經常打她，她就跑出來了，兩年沒有回過家。”我聽了心中一陣顫動，真沒想到玉音姐已結過婚。而且有著那么一個不幸的家庭。難怪我好幾次在星期天看到她獨自站在樓房頂上向著北方癡癡地發呆，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原來她心中隱藏著痛苦。也難怪她那么消瘦，臉色那么蒼白。她身上一定有著不少傷痕。我要幫她，可是怎么幫她呢?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終于發工資了，我興沖沖地跑到鎮上最大的商場。我要買一件最好看的衣裙。為了讓玉音姐高興。我挑選了一個下午。終于選到了一件粉藍色的。我想象著玉音姐穿上了一定最合她的身材。更加顯得漂亮!當我萬分高興地把這條衣裙送到玉音姐的宿舍時，她正和另幾位女工一塊兒在打毛線，那幾位女工笑了起來。玉音姐也笑了，她笑得滿臉通紅，很羞澀很陶醉，卻很幸福的樣子，很好看。當時。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有生以來最自豪最有意義的事情，心潮澎湃。

第二天晚餐后，玉音姐把我叫到廠后面的竹林邊，她說：“王凱，你還很年輕，還有很好的前程，我不能誤了你!我看你是個讀書的料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本來姐姐想送本書給你。可是姐姐沒什么文化，不知道買什么書好，這里是一千塊錢，你拿去。明年還是回去考大學吧!你一定能考上。姐姐的眼光錯不了。”說著，玉音姐把一個紅紙包塞到我的口袋，我不能要她的錢，我緊緊地抓住她那嬌小的手：“姐，我不能要你的錢。你家里還有孩子!”

“什么，孩子?……你都知道了?”瞬間，玉音姐的臉上一會兒變得緋紅，一會兒又變得蒼白，她的雙肩在微微地顫抖著，終于眼角里流出了淚水。“玉音姐，如果你在那個家庭里過不下去了。干脆離婚吧!你要有自己真正的幸福啊!”我聲音也變得哽咽起來。“離婚?……可是，那今后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我……”玉音姐嬌弱的身子靠在我的胸前，悲痛地抽泣起來。我一時熱血沸騰。豪情萬丈：“玉音姐，不，我還是叫你玉音吧，只要你離了婚。我會娶你!我一定會讓你過得幸福的!”“真的?……不，不，我不能誤了你!”玉音一時聲淚俱下，伏在我的胸口哭得更厲害，她把我抱得緊緊的，全身都在劇烈地顫動。因為她的凄楚哀傷，也因為我自己的勃勃豪情，我感動了，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我在心中默默地發下了誓言：這一生，我一定要給她創造幸福!

沒過多久。在玉音的提議下，我們在廠外租了一間簡陋的小瓦房，住在了一起。玉音催我到市里的圖書店買回了復習資料，要我每天下班后就復習功課，準備迎接明年的高考，她每天都在監督著我不要偷懶，給我的感覺又好像是一個姐姐。她承擔了買菜做飯等等的家務事，我有時過意不去，拿起掃把來打掃衛生，她看見了馬上給我奪下：“你的任務就是看書，我喜歡看到你專心看書的樣子，做其他的事你笨手笨腳的，你不是干這一行的!”她做事麻利又細膩，飯菜做得很香很好吃，我們生活得甜蜜蜜的。我發現她一天比一天好看起來，臉色也慢慢地紅潤起來了。

幾個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轉眼間到了夏天，玉音懷孕了。想到自己年紀輕輕卻就快要當爸爸了，我興奮不已，經常把耳朵貼到她肚子上好奇地靜聽。聽聽我們的孩子是不是在里面哭了。有一天晚上天氣很悶熱，我在屋子里緊張地復習著高中代數，玉音在外面乘涼。為未來的小寶寶勾勒著小豬豬小狗狗等毛線玩具，她愉快地哼著家鄉的小曲子：

“……風兒輕，月兒明，柳眉兒掛窗欞……”

突然，玉音很慌張地跑進屋，馬上把門反鎖了起來。對我說：“凱，你快從后面出去，他，他找到了!”“他是誰?發生了什么事?”我放下了鋼筆。“我以前的丈夫，他帶著刀，你快走!”這時，木板房門在被人猛烈地撞擊著。一下，兩下……終于“呼”的一聲，木屑四濺門散架了，闖進來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他鼓著一雙螃蟹形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像一尊破塔似的堵在我的面前。他從腋下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狠狠地插在桌子上：“終于找到了你們哇。老子今天要殺人!”“你要殺就殺我吧，不關他的事!凱，你快走，快走!你這個書呆子!”玉音擋在我的面前，狠狠地盯著那男人。那男人咬了咬牙幫子一揮手就把她推倒了，我沖上前去扶她。冷不防挨了那男人兩拳頭，眼鏡被打落了，鼻血流了出來。我憤怒了：“你經常打她，你逼得她無路可走，她要和你離婚。你為什么還不放過她!”“她是我的女人，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臭小子，你玩了我的女人，我要你今天死在這里!”我又挨了兩拳，只感到眼前金星飛舞，嘴角也流出了血。“跪下，向我求饒!”那男人抽起桌上的匕首。一步步地向我逼來，那面孔異常猙獰恐怖。“不，就是死在這里。也不能屈服，你這丑惡的家伙!是你毀了玉音!是你毀了她!是你毀了她!你這個魔鬼，我和你拼了!”我瘋了似的掀翻桌子向那個男人撲去，混斗中我的手臂被劃下了好長的一道口子，鮮血汩汩地冒了出來，那男人鐵鉗似的手指死死地卡著我的脖子。我漸漸地感到這世界上的景物一陣陣地虛幻起來。

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忽然那男人的手松開了，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玉音滿臉淚水手里捏著半截啤酒瓶子，她跑上前撕碎蚊帳給我包扎起來：“凱，你沒事吧?我好怕，我不能沒有你啊!嗚嗚……”她伏在我身上大哭起來。“玉音，我們走，去報案!”“是的，我們走!凱，我倆明天就離開這里，到另一個地方再去找廠。要讓這個壞蛋永遠也找不到我倆!”玉音扶起我，替我擦去身上的血跡，我倆相互攙扶著剛要走出門。那倒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又睜開滿是兇光的大眼，嚎叫著：“好，你走!你要是和那臭小子走，我就回去摔死小孩，燒掉房子。大家一塊死吧!死得干干凈凈的，還痛快!……哈哈哈……哈哈哈……”那惡鬼般的男人發出一陣夜梟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笑，震得這個小瓦屋也瑟瑟發抖。

玉音突然像遭到電擊一樣，癡癡地立在門邊，扶著那被撞缺了的門框喃喃自語：“孩子。孩子!我那苦命的孩子啊!……嗚嗚……”我扶著她的雙肩，勸慰她道：“那孩子我們養!走吧，玉音!”“不，不!他會殺死她的。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玉音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襟，伏在我的胸前泣不成聲。突然，她抬起頭，決然地對我說：“我不能跟你走了!你快走吧。他附近還有同伙，你快走，凱。我求你了!”“那你呢?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我現在已離不開你!”我焦急地問她。半晌，玉音淚眼婆娑地說：“我是他的妻子，我要和他回去!”“不，不，是他毀了你的幸福，你不是他的妻子，你說過的，你要和他離婚，你說過的!你是我的妻子。我們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玉音，相信我，我會讓你幸福的!”我大聲地抗議著咆哮著。“凱，你別傻了，我們只是非法同居，我和他才是真正的夫妻。如果有來生。我倆就等到下輩子吧!我要和他回去，我要回去照顧我那苦命的孩子!凱，你快走，快走!你這個書呆子，你不走我就死在你的面前!”說著，玉音從地上抽起了那把寒光凜凜的匕首，痛苦地怒視著我。“啊!……為什么會這么殘酷啊!”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那間一片狼藉的小瓦屋，耳邊還是隱約地聽到在凄殘的夜空里。斷斷續續地傳來玉音那嘶啞的絕望了的呼喊：“……凱。你要讀書。你要上大學啊!……”

就這樣。一切都像一場夢一樣，玉音就從我的世界里面消失了，我又掉進了從前的那種冰冷和孤獨當中。

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在下班途中，大家都跑到路邊的雜貨店里躲雨。在工友們七嘴八舌的閑聊當中。我無意聽到了玉音的消息：她和她丈夫回去沒過多久，因不能忍受那惡魔丈夫的凌辱。在一個晚上跳樓自殺了!天吶，我沖出小店，在如注如鞭的雨中瘋了似的大哭又大笑，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玉音，這個世界對你太不公平了，你受了那么多苦，沒享受到一點幸福!如果有來生。我再好好地補償你疼愛你吧!我要找到你的墳墓，我要買來世上最美麗的玫瑰供放在你的墳前，我要讓你那碎裂了的靈魂在地下得到安息!我要讓你知道，我是你最知心的朋友。我是你最赤誠的戀人!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在那最后的夜晚。你對我那滴血的呼喊。我會永遠牢記你對我的囑咐，在這坎坷的道路上努力攀登!

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了這么久。我漸漸地感到，我其實并不是孤獨的。我知道你時時刻刻都在陪伴著我凝視著我：清晨。朝霞是你的笑臉，夜晚，星星是你的眼睛，在我晚上入睡的時候，窗外的夜風是你在喁喁私語。就是有時啊，在我迷茫而躑躅郊外時，那遠處潺潺的溪流是你歡快的笑聲，清風吹來。是你那綿柔的雙手又在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雙頰，給我以啟示和鼓勵。我沐浴在你那溫馨圣潔的愛的光輝里，就像嬰孩安睡在母親的襁褓之中。你并沒有離去。我感到你是永恒的存在……

責編：宋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