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包里的欠條

春節將至，過年氣氛漸濃，城里鄉下，到處張燈結彩。呈現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

后天就是臘月廿四。在木子鄉下。臘月廿四稱為過小年，一些外出工作的人都回家了。從廿四到廿九，就是家里大掃除的日子，洗洗刷刷，掃舍除塵。貼春聯、掛燈籠、洗臘菜什么的，都在這幾天完成。

木子呆呆地站在工地上，癡癡地朝北面望著故鄉的方向，只想著包工頭早些將工錢結清，好早點回家幫家人張羅過春節。

今年開春后，木子、二柱就隨大黑來到廣東。因只有初中文化，又不懂其他行業，他們便在廣州一個小鎮的建筑工地干活。木子早些年跟他二叔學過兩年泥水工。手藝雖然不精。但也算是人了行。所以。很快就在工地適應下來。包工頭見木子平時做事勤快，人又老實，就給他大工的工錢，每天60元。

想到一年下來也有個一兩萬元，木子很滿足。要是這樣干兩年，家中的房子還可以翻新，裝修一下。沒想到，上半年工地出糧還準時，只是到了下半年，似乎不大景氣。包工頭總是以工程款未全部到賬為由，拖欠一些工錢。不過，包工頭眼鏡與一般黑心老板不一樣，他會寫一張欠條并簽上自己的名字，這就讓工人們吃下了定心丸。大家想，每個月都可以預支一部分工錢，不愁生活，再說，包工頭是大黑同學的朋友，又是同一個省的老鄉，到年底一次性結清賬款也可以，也就不怎么去鬧事。

木子他們做的工程才完成了一半，就因下雨，年廿一就停工了。這都快過年了，包工頭還不見人影，工人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誰不想早點回家團圓。避開春運高峰，省一點車費呢?可此刻，已經進入春運高峰期了。家中一個接一個電話打來，都是問他們啥時候到家。

木子上有老，下有小，老爸老媽快六十了。行動不便，所以，家中挑挑抬抬的重活就落在妻子曉芬身上。曉芬在鄉下可是個女強人，家中飼養十幾頭豬，在農忙時，她更是忙里忙外，農務、家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村里人都說木子娶了個賢妻良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木子的兒子真真過了年該上幼兒園了。國家雖然實行免費義務教育政策，但是不包括幼兒園，所以，上幼兒園才真正花錢呢。

木子想著想著就有些傷心。年后一開春，兒子上學的費用，家里的化肥、種子等一切開支，可是個不小的數目。包工頭呀包工頭，你就高抬貴手，把那些欠條收回去，換成鈔票給我們吧!

其實，這樣的想法不只木子有，二柱、大黑和其他工人都盼著包工頭早點結算工錢。至于明年還來不來這鳥地方，過了年再說。現在眼看著工錢發不下來，回家過小年是沒指望了。

盼星星，盼月亮。眼鏡終于在廿四的上午來到工地上。工人們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知道工錢有希望了。眼鏡熱情地給他們一一遞上了香煙，說：“今天我到銀行，工程款沒有全部到賬，先給工人們支付30％，剩余部分過幾天才給。這些錢大家先拿去訂張車票，買些年貨，準備準備。”說著。眼鏡拿出賬本，上面寫著：大黑3000元，二柱1800元。木子2300元，川仔……

發了30％的工錢給大家后，眼鏡說：“這幾天，我正忙著辦喜事，等忙完了，我一定盡快給大家結清工錢，你們就耐心地等幾天吧。”

“喜事?什么喜事?”眾人疑惑地問。

眼鏡從皮包里拿出一張張紅本本，是請帖。

眼鏡一走，眾人議論紛紛。請帖上寫明，眼鏡和陽晴定于年廿六在小鎮上的皇都大酒店舉行婚禮，請各位喝杯喜酒。

“好啊，真是件大喜事，咱們也有機會在大都市里看看那大酒店是啥樣呢。”年僅19歲的小石頭說。

“好個屁!你懂什么?你以為這喜酒是白喝的?沒有紅包，沒有賀禮。城里人當你是酒店門外的乞丐，門都不讓你進!”見過世面的大黑沉著臉說。

“大黑。這樣的場面你見過嗎?那得給多少賀禮?”木子問。

還沒等大黑回答，平時最省吃儉用的二柱急著問：“50塊夠不夠?”

“你傻B呀?人家請你在大排檔吃啊?你以為是咱們鄉下人辦喜事呀?皇都大酒店可是三星級酒店。50塊錢還不夠喝一瓶酒。至少得這個數……”大黑伸出了兩根手指。

“200塊?”大家異口同聲。

大黑點了點頭。

在鄉下，200塊錢相當于普通人家半個月的收入，想不到城里人消費這么高，一頓飯吃掉相當于一個小孩一個學期的費用。

可是，不去不行啊，工地上所有人加起來還有十幾萬塊工錢在他手上。說不定別人一不高興，剩下的工錢說年后才給，甚至干脆不給，到時大家就沒法過年了。唉，看來，今天來發30％的工錢，眼鏡是別有用心的。喝一杯喜酒，再買一張高價車票，回到家，這點錢就沒了。忙碌了一年，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怎么見家人?這年可怎么過?大家真是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有的人急得掉淚了。

還是木子打破了僵局，說：“我看，咱們大工工資高些，給200元，小工就給100元吧，大伙兒看怎樣?”

大黑補充說：“在咱鄉下，左鄰右舍、親朋好友講究‘禮尚往來’，可我們是打工的外地人，賣力氣的，做完一個工程換一個地方，各奔東西，以后誰認識誰呢?往后跟包工頭也沒什么來往，要不是還有工錢沒拿到，咱們還不想去光顧那些什么大酒店呢!我看，就按木子說的定下來。”

大伙兒一一點頭。

晚上，木子做東，把大黑、二柱叫到一起吃飯。

大黑在工地上干的時間最長。見的世面也多。木子問道：“大黑，包工頭到底是什么身份?為什么他的心那么黑，算盤打得如此細?他表面上說工程款未到賬，其實是銀行里的資金不動，存著收利息，并且先用工人的工錢為自己辦酒席，再用收到的賀禮支付一部分工錢，算是打發工人回家過年，真是一箭雙雕啊!再者，工程還沒有完工。如果年前不結完工錢，那么，年后工人們會乖乖地回工地繼續干。不愁明年開春人手不夠。這就是包工頭上半年出糧準時，下半年拖欠工資的原因所在。”

木子這么一分析，大黑才恍然大悟，說：“這樁建筑是眼鏡的姑父撈給他做的，他姑父是一家房地產開發集團的副總。眼鏡還有個同學在本地刑警隊任職，加上他的親哥哥是這一帶出了名的混混，有了這樣的黑白后臺，他就可以大膽地放開手腳做他的包工頭。眼鏡真名叫閆清，還不到三十歲，聽說讀過大學。”

“那你知道新娘陽晴是哪里人，人品怎么樣嗎?”木子說。

“去年國慶期間。眼鏡結過一次婚，本想辦完喜事回老家辦理手續，沒想到蜜月還沒度完，新娘拐走了他4萬塊錢，跑了。眼鏡查過她老家湖北宜昌地址，結果是那地方的人都移民了，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苦單戀一枝花。眼鏡好歹也是個小老板，就沒追究下去。他今年又找了一個對象，就是廣東佛山人氏陽晴，聽說才22歲，技術學校畢業，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結婚。”大黑講完，一口干了一大杯啤酒。

“那眼鏡不怕新娘又跑了?”二柱問。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眼鏡才沒那么傻呢。那女孩是隨她父母到廣州來做生意的。也就是賣些蔬菜水果之類。眼鏡經常光顧她們的檔位。一來二往就熟悉了。前一陣子，他好久沒上工地，就是回老家辦理結婚手續去了。現在，他們的結婚手續想必是辦妥了，才正式下請帖辦酒席呢。”頓了頓，大黑接著說，“廚房阿姨也經常去陽晴那里買菜。聽阿姨說，可以肯定，陽晴是個好姑娘，知書達理。待人和氣，平常熟人一兩毛錢出入，她也不會斤斤計較，所以，她家的生意特別好。只是，那姑娘并不知道眼鏡的廬山真面目，只知道他是個大學生，是房地產公司的小老板。憑眼鏡的三寸不爛之舌。完全可以隱瞞一些事實真相。”

木子敞開胸膛說亮話：“逢年過節，又喜迎新婚。賀禮一定要，但我不打算往紅包里面放現金。包工頭欠的工錢可以打欠條。咱們給的賀禮也可以打欠條，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可以將欠條復印件裝入紅包。就讓善良的新娘幫忙替我們討回公道。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向他討工錢了。但是。紅包一定要給到新娘手中，不然，就沒什么希望了。”

“這樣不妥吧?這也叫賀禮?木子哥。”二柱說。

“有什么不妥的?他欠我們的工錢都不怕違法，難道我們這樣做違法嗎?這都是被他逼的。想想半年來，我們在工地上流血流汗。可是。向他討過多少次工錢，每次他都說工程款未到賬。這不。馬上就拖到年底了，再不能要回工錢。恐怕大家都只能看著那幾張白條發呆了。假如哪一天眼鏡也跟他前女友那樣在人間蒸發了。我們大家就喝西北風去吧。”木子說。

“好。那就商定了，就我們三個人這樣干，不要驚動其他人。別把事情鬧大了，畢竟，人家可是辦喜事。”大黑說。

皇都大酒店真是宏偉壯麗，單憑那五個耀眼的鎦金大字就可以看出。那不是一般的酒店。木子他們特地狠下心花錢買了套新衣服參加這個婚禮。要是在鄉下，他們才舍不得呢。出入這高級酒店，在這樣的場合，他們就怕城里人看不起。

一輛“奔馳”停在皇都大酒店門口，立即有服務員開門，車里走出來一個啤酒肚。大黑認得，那位就是副總，眼鏡的姑父。看著眼鏡上前迎接，而且把他帶入酒店，木子他們幾個趁此機會進人大門，把紅包交給了在門口迎賓的新娘。

走進酒店。木子覺得像進入了一座皇宮，一條長長的紅地毯延伸到門口，桌子是旋轉的，桌上有紅桌布，擺有紅酒、啤酒、各種瓜果飲料。開菜時間是正午十二點。一盤盤花樣菜，木子他們根本叫不出什么菜名。不過。木子不習慣吃這種風味，還不如鄉下炒幾個家鄉小菜好吃。席間，新娘新郎穿著白色禮服依次敬酒。小石頭忍不住說：“咱們鄉下辦喪事才穿白色衣服。他們怎么……”

“去你的，不會講就不要講，別人不會把你當啞巴，盡講些不吉利的話。今天可是人家大喜的日子。城里人流行白色婚紗。懂嗎?”大黑批評小石頭。

這一席酒喝到下午三點。只有大黑喝了幾杯，二柱、木子等人都不喜歡喝酒。

回到工地，木子幾個兄弟準備收拾行李。只有他們三個明白，明天的戲可能更復雜，比今天還熱鬧。至于怎樣的后果。木子、二柱和大黑不曾細想過，反正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也就是年廿七，有人看到眼鏡租的別墅大門緊閉，鐵門上掛著鎖，好像出了遠門，一點兒也不像剛辦過喜事的家庭。

有的女人忽然哭起來：“該死的眼鏡，你怎么心腸這么黑?辦了自己的喜事，就不管工人的死活，逃之夭夭。我們的工錢怎么辦呀?怎么辦……嗚嗚……”

大伙兒這才知道上當了。眼鏡收了我們的賀禮溜了!木子說的一點不錯。

包工頭攜帶著十幾萬工程款走了，大黑撥打眼鏡的手機，關機了；打小靈通，無法接通，不在服務區。大伙兒站在工地上不知所措。可以肯定，眼鏡已經離開了廣州。有人說，要是明天包工頭不出現，咱們就把他的別墅砸開，把里面的東西都砸爛。

“萬萬不可。私闖別人住宅可是違法的。”木子說。

“人家欠咱們的工錢就不違法，這是什么世道?黑心老板可以為所欲為，山珍海味辦酒席，生活奢侈，而我們呢?我們忙了一年。工錢無著落，這日子還要不要過呀?”有人說。

“大家先沉住氣，有話好好說，千萬別輕舉妄動。我也是受害者。只是事情還沒有弄明白，沒到最后關頭，大家千萬別干傻事，這樣不但拿不到工錢，恐怕還要吃官司，就算是討回公道，也得想個萬全之策，通過正當渠道。”木子安慰大家說。

大伙兒停止了喧嘩。

有人說，把工地上值錢的東西拍賣掉。再把錢按各人的工資比例分下去。二柱說：“工地上只有5萬塊磚、10噸水泥和一臺舊攪拌機，就算賣了分下去，幾十號人，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有人說，把眼鏡告上法庭，可是，被告人不在，再說，大后天就過年了，法院不一定能夠那么快受理，就算受理。什么時候開庭呢?咱們還要不要過年呢?

一個個想法都被否定，大家陷入沉思。太陽落山了，漫長的黑夜叉來了。

次日，工人們早早聚集在工地上商議工錢的事。就在大伙兒束手無策，甚至個別工人準備向眼鏡的別墅“進軍”時，工地上的二管家羅光提著一個大包來到工地。

“你們千萬別亂來!包工頭說了，工地少了一樣東西，你們要加倍賠償。這是你們的全部工錢，現在大家把各自的賬本、欠條拿出來校對!”羅光大聲說。

工人們可高興了，羅光真是雪中送炭啊。發完工錢，羅光巡視了一遍工地，見一切正常，才叫大伙兒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原來，木子在紅包里面寫了一張紙條：因工地半年來一直拖欠工錢(見欠條復印件)，現送上賀禮200元，從欠款中扣除，剩余部分請新娘幫個忙，咱都盼著回家過年呢。祝你們新婚愉快!

新婚之夜，新娘陽晴查看紅包時，發現有三個類似的紅包，非常生氣，但并非因為少了那幾百塊賀禮。眼鏡一直說工地出糧準時，從不拖欠，沒想到他口是心非，欺騙了她。一氣之下。陽晴次日一早就跑回了娘家——佛山。眼鏡已經是第二次結婚，不想感情再次破裂，歷史再次重演，于是，他緊跟著就離開廣州，追到了佛山，向陽晴承諾馬上結清工人的工錢，做個正當的包工頭。羅光接到眼鏡的電話后，立即辦完取款手續，匆忙趕到工地。

木子、大黑、二柱在年廿九買到了高價火車票，高興地坐上了返鄉的火車。

火車向前方駛去，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大黑的手機響了。

“喂，是大黑嗎?我是陽晴。”電話里傳來一個溫和關切的聲音。

“哦，原來是嫂子。”

“你們拿到工錢了嗎?”

“拿到了。全都拿到了!謝謝嫂子啊!”

“明年要是沒找到好工作。你們還到這里來。好嗎?”

“好的，我們會來的。”

“你們家鄉離廣州那么遠，還能趕得上和家人共度除夕嗎?”

木子在旁邊聽得很清楚，搶過大黑的手機大聲說：“嫂子，我們趕得上!趕得上……”

責編：雪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