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級臺階

8月份，我現在打工的電子廠新宿舍第五樓裝修，來了一批建筑工。其中一位工人年約五十，面容黝黑粗糙。因勞累和汗水的浸漬而更顯憔悴。裝修需要瓷磚、水泥、鋁材等。他的工作就是將這些物品從一樓運到五樓。我驚訝地看到，身高不滿五尺、體重不足120斤的他，就像家鄉正“突突突”冒著黑煙努力爬坡的拖拉機。沖勁十足。他一肩能背兩包水泥。600mm×600mm規格的瓷磚，每4件一扎。每扎60斤。他一家伙三扎摁在一起就扛，好像每天吃的不是白米飯。而是能量高的柴油。

從一樓到五樓，臺階一級疊一級，上上下下一共五十五級。清清楚楚地記錄著他似銜泥的飛燕，從清晨至黃昏忙忙碌碌、反反復復的腳步。近兩百斤的重物壓在他并不寬闊并不年輕的肩膀上，只見他雙額青筋鼓脹。滿臉通紅。酒醉打虎的武松全身的力量都發揮在拳頭上，而此時，辛勤勞作的他渾身的勁全凝聚在雙腿間。背負起一座“小山”。拾級而上。一鼓作氣。踏響沉重的腳步，五十五級臺階，雖有限卻無限，像一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路。

也許是麻木了，他說，我不累。只要能掙到錢，因為我太需要錢了。我的兩個兒女都在家鄉的縣城上高中，一年的學費就得好幾千塊。家里種田。購農藥買化肥都少不得錢。他還說。當被水泥和瓷磚壓迫得齜牙咧嘴的時候，我就想起在學校里正用功的孩子和在家里撫弄莊稼的妻子，立即好像被他們扶了一把，肩上頓覺輕松了不少。

有幾次，實在精疲力竭邁不動腳步的時候。就見他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掏出香煙。伴隨著裊裊的煙霧，一雙疲憊的眼睛呆望著遠處的天際，似乎已越過了崇山峻嶺、千山萬壑。仿佛看見了可愛的兒女們也在賣力地幫妻子干活兒，或努力背誦課文。他似乎看見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向他走來。手捏濕淋淋的毛巾，愛憐地拭去他額頭上的汗水。他的眼神里片刻間注滿了溫馨。干裂的嘴唇邊現出淡淡的笑意。一支煙抽完，煙霧褪盡。他收回眼神。來了精神，被汗水浸透顯得模糊的倦臉上又有了生機。

他說他隨裝修隊干已有好幾年了，也不知道背過多少水泥，扛過多少瓷磚，踏過多少級臺階。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城市移到另一個城市，他像一個擇園而棲飛來飛去穿梭的工蜂，大地因而有了綠色，有了花朵。有了果實。他又像一頭俯首拉車的牛。默默無聞地用裸露的肩、粗糲的腳，背負起數不清的高樓大廈。踏出多少富麗和繁華。有了像他這樣數不完的“工蜂”們，有了像他這樣數不完的“孺子牛”群，地面因而變得光潔，窗戶因而變得明亮，街道因而變得整潔……一個城市豐腴的體態中。不僅僅是勞心者沉思默想的風骨，更展示著勞力者厚實的肩膀和腳印。

每到開飯的時候，我就看到他縱身一跳，從臺階上走下來，夾在我們這班衣著整潔、青春勃發的員工中間，一身汗漬是那樣的顯眼。那樣的不協調。但是，沒有人對他表示絲毫的厭惡，沒有人顯露出丁點兒鄙夷，大家自覺地讓他靠前打飯菜。廚工們給他碗內打的飯菜肉食總是很多。每每看見他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在心里說：辛苦了!多吃點。我知道，想對他說這話的不僅僅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