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在電視上。或是別人的描述中,上海,都被賦予了美麗、神秘、富有而又傳奇的色彩。能到大上海一游,確切地說,能到大上海打工,是我最期盼的事。
19歲那年,我終于如愿地跟隨姐姐來到了上海。一切非常順利,第三天,我就進(jìn)了姐姐所在的天興沙發(fā)廠。我被安排進(jìn)了姐姐的縫紉車間。初來乍到。好奇與新鮮使我難以在枯燥乏味的電車前久久長坐,時常一個車間接一個車間地胡亂串崗。姐姐罵了我?guī)状危叶疾宦牎7炊驗(yàn)槿巳硕紭芬馀c我聊天而沾沾自喜。
事情的發(fā)展往往出人意料。就在半個月后的一個下午,上班鈴響了,剛在機(jī)位上工作了半個小時的我。最終耐不住寂寞、乏味,又在各個車間游走、閑聊。說實(shí)話,那時的我雖然談不上貌美如花,天姿國色,卻也明眸皓齒。青春靚麗。既有都市女孩的活潑、開朗。又有鄉(xiāng)村女孩的純樸、天真。同事們都說我像一串風(fēng)鈴,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我銀鈴般的笑聲。
“干什么的?上班時間在這里嘻嘻哈哈!”一聲威嚴(yán)的怒斥在我身后響起。談興正濃的我戛然而止,帶著疑惑的眼神回過頭去,只見三四個衣著光鮮、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站在身后。其中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氣勢洶洶地指著我:“你是哪一個車間的?明天不用來上班了!”說完,帶著三個男人憤然離去。
就這樣,在上海哈蜜路的天興沙發(fā)廠,我呆了短短的18天,就被趕了出來。
后來,聽姐姐說,訓(xùn)斥我的是這個廠的老板,他是香港人,有幾家大公司,一年難得來這個分廠幾次,誰知。這難得的幾次偏偏遇上了我這么個不守廠規(guī)的人,怒氣難消的他不聽姐姐任何解釋,一分錢也不給我。
出廠后的我沒有地方住,姐姐花了50元在養(yǎng)豬場附近租了一間簡陋的房間。由于沙發(fā)廠趕貨,請不了假,姐姐讓我一個人在廠區(qū)和勞務(wù)市場轉(zhuǎn)轉(zhuǎn),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那幾年的上海,外來務(wù)工人員多,一沒技術(shù)二沒文化三沒本地戶口的我一職難求,奔波了十多天仍然沒能找到一份哪怕是工資低、又苦又累的工作。白天吃著姐姐從自己飯盒里省下來的飯菜。夜晚躺在吱吱呀呀響的木板床上,一陣風(fēng)吹過,難聞的糞臭味和垃圾腐霉味直往鼻孔里鉆。我心里充滿悔恨。悔不該不珍惜沙發(fā)廠的工作。
姐姐見我悶悶不樂,吵著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家去。只得四處托人幫忙給我介紹工作。一個福建男孩見我們姐妹可憐,答應(yīng)讓我去他表哥開的面包房做事,不過,工資不高,180元一個月,而且離姐姐挺遠(yuǎn)。在浦東。
姐姐請福建男孩在小餐館吃了頓飯。星期天。我們一行三人便坐車去福建男孩的表哥的出租屋。經(jīng)過一條狹長的巷子,來到一處簡易、陳舊的院落。福建男孩敲響了一處房門。
“進(jìn)來,進(jìn)來吧。”里面?zhèn)鞒黾?xì)細(xì)的女聲。推開木板門,一群蒼蠅嗡嗡地迎面撲來。房間里傳出面包烤熟的香味。摻和淡淡的汗味。
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正在一個大木盆邊揉面,見我們進(jìn)來,呆愣了片刻后便站起來,一邊順手拉過三條小矮凳,板凳上立刻沾上了白色的粉沫,中年女人見狀。趕緊挽起袖口擦了擦,說:“是阿星呀,坐吧,地方小,不好意思。”
姐姐把背包放在老板娘指定的房間木板上。輕輕地拍拍我的手,交待道:“妹妹呀,出門在外可得靠自己,工作難找啊!”我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姐姐和福建男孩送出了小巷子。
夜幕降臨了,老板娘端出了飯菜,很簡單。一碗土豆絲,一大盤豆芽,一碟泡菜。四個男孩、老板、老板娘和我一共七個人,一人拉一條凳子,碗里盛上飯,夾上些菜,各自坐一邊吃起來。在天興沙發(fā)廠時,我感覺那里的飯菜缺油少鹽很難吃,可跟今晚的飯菜比起來,卻好多了。
晚上,老板娘讓我睡在用布簾遮住的木板床上。同一個房間里,隔兩三米遠(yuǎn)便是四個男孩睡覺的地方,我又羞又怕,雖然極度的疲倦,可怎么也不敢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傳來男孩子們此起彼伏的鼾聲,我才稍稍平靜下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的工作就是把揉好的面團(tuán)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塞進(jìn)一個圓形的面包模具里,然后輕輕地敲打出來。放進(jìn)烤箱盤,再由兩個男孩子一盤盤放到烤爐里。十多分鐘后,橙黃、泛著油光、香氣四溢的面包就出爐了。另兩個男孩把一定量的面包裝進(jìn)特制的框中,騎上摩托車向商鋪、超市送去。
每天都重復(fù)著這樣的工作,機(jī)械而又麻木,這哪里是我理想中的打工生活呢?雖然不是很累。可我心里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兩個男孩一個來自廣西,一個來自湖南,見我不高興,便想盡辦法逗我開心。當(dāng)我一天天話多起來,與他們有說有笑時,他們也放肆了,時不時把男女間調(diào)笑的話掛在嘴邊,令我臉紅、氣惱。
一次,我正低頭往模子里裝面團(tuán),壓好模后。也許是面團(tuán)擠壓得太緊,半天也沒倒出來。我正想發(fā)火,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隨即,一團(tuán)熱呼呼的氣息朝我臉上吹來。
“阿妹呀,壓得這么緊,哥哥我可受不了……臉紅什么呀?來來,哥哥幫你解決解決,消消火。”說著,廣西男孩順勢抓住我的手,作勢摟住我的腰。
“喲嗬……喲嗬……”旁邊的湖南男孩放肆地大笑起來。
“流氓!”我大叫一聲扔掉模具跑進(jìn)了房間。
“起來!起來干活啦!有什么好哭的?要哭回家當(dāng)千金小姐去,別出來打工呀!”老板娘推門進(jìn)來。
“老板娘,我……”我立即向她哭訴。
“小意思啦!小意思啦!”老板娘聽后,頭搖得像撥浪鼓,“開開玩笑,你又沒缺胳膊少腿,至于哭成這樣?小姑娘,想開點(diǎn)。他們是大小伙子,與他們相處好了。你會少干很多重活呢!”
在上海,不管當(dāng)?shù)厝嘶蛲獾厝耍枷矚g叫未婚打工妹為“小姑娘”,在訴了一番苦之后,老板娘對我這個小姑娘開導(dǎo)了一番。
中秋節(jié)快到了,老板決定停下面包改做月餅。做月餅跟做面包差不多,只是在面團(tuán)中加了蜜餞,再往月餅?zāi)W永锓拧_@里的中秋月餅有臺味月餅和美味月餅。出爐后的月餅外形漂亮,外酥內(nèi)甜。油光四溢。老板娘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地吃了一個,說:“真香!”
兩個男孩聽了我的夸贊,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自從那件事后,他們收斂了不少,只是常用怪怪的眼神瞅我,有點(diǎn)像家鄉(xiāng)山林中見到的野狼的目光,讓我毛骨悚然。
中秋節(jié)越來越近,訂購月餅的人越來越多,我們每晚加班。老板又從外面招回一個女孩小云,與我差不多大,長得黑黑瘦瘦。我們兩人做著同樣的事。自然清閑一點(diǎn),老板便吩咐我?guī)屠习迥锶嗝妗⒍嗣妗D翘靹偟介T口,我就見老板娘一只腳踏在面盆里,一只腳站在外面。她不會是用腳踩面吧?我正想著,走進(jìn)去一看,天哪!白白的面團(tuán)就在老板娘黑黃的腳下踩來踩去……這是用來吃的,她怎么可以這樣?
“馬上就好了。”老板娘抬起面盆里的腳。用手背抹了一把汗。阿嚏!“感冒了,沒勁。”她說著用手擤了擤流出的鼻涕,在面盆邊擦了擦,蹲下身子又用手揉起面來。
想著這幾天我每天都偷偷地吃一個老板娘這樣做出來的月餅,猶如吞進(jìn)千萬只蒼蠅,一陣惡心。
夜晚躺在床上,我和小云合蓋一床被子,大概著涼了,我肚子好痛,想去廁所。
“媽呀!”我大叫一聲,床邊的人影跑開了。
“什么事呀?”小云問。
“有人站在床邊。”我說。
“什么?你說什么呀?你可別嚇我!”小云用被子蒙住了頭。
回憶這幾個晚上老感覺有人站在床邊,我以為在做夢,原來是真的。
廣西男孩像野狼一樣陰冷、貪婪的目光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老板娘用腳踩面團(tuán)的情形我敢怒不敢言,我有一種助紂為虐的內(nèi)疚。
我決定離開。天剛亮,我就打通了姐姐的電話。姐姐痛罵我一番之后,答應(yīng)讓她男家的表哥來接我。
表哥是安徽人,1.9米的個子。老板大概懾于表哥的威嚴(yán),把150元工資給了我。
表哥受姐姐之托,把我介紹進(jìn)了新滬路一家臺味肉類食品廠。這是一個新廠,為了吸引顧客,上班后的第二天,我和新進(jìn)廠的女孩平兒便跟隨廠里的王小姐在熱鬧的南京路發(fā)傳單,免費(fèi)派送食品廠主打食物“香酥雞翅”。別人吃著香噴噴的雞翅,我們倆卻餓得直咽口水。
一個星期后,在南京路設(shè)的香酥雞翅專賣店沒有向預(yù)期的銷量發(fā)展,廠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是我們的宣傳力度不夠,經(jīng)過商量,他們決定讓我和平兒穿上特制的公雞和母雞的道具服站在專賣店門口。
我們倆認(rèn)為這是欺負(fù)人,堅(jiān)決不干。王小姐拿出兩張健康證,說:“不干可以,拿出辦健康證的錢來。”
沒辦法,我們只好聽從他們的安排。
“媽媽,那兩只雞真漂亮,我摸摸雞尾巴可以嗎?啊!那只花母雞更漂亮!我真喜歡她。我要吃她的翅膀!”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牽著她母親的手走過來。
“嘖嘖……兩個女孩怎么穿成這樣?大熱的天,戴著毛茸茸的帽子,還戴著大紅的冠子。”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娘走到我們面前,心疼地說。
“雞婆,雞婆!是一只漂亮的花雞婆,旁邊還有一只偷情的大公雞!”一群穿著怪異的小伙子吹著口哨走過。
食品廠最終還是沒有經(jīng)營下去,一個月后,我們被請出了廠門,所有的工資換來一張所謂的健康證。
我沒有再向姐姐哭訴,一個人背著行李走在尋工的路上。包里的錢越來越少,我一天就吃一個饅頭-實(shí)在太餓。便在小店買上一包方便面,拿出隨身攜帶的碗筷。向店主要些開水泡面充饑。
在上海短短的半年,我一共進(jìn)了五家廠,最后一個是七寶鎮(zhèn)楊霖玩具廠。此廠規(guī)模大,員工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正是我想要的打工生活。在領(lǐng)取第一個月400元工資后。我想好好珍惜自己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擁有的工作。
廠里沒有房子住,所有員工租住在外面。我和四川宜賓女孩麗麗也廉價租了一間房。在發(fā)工資后的第三天,麗麗的500元卻不見了。在門窗、門鎖都完好無損,又沒有別人進(jìn)入的情況下,麗麗把疑問指向了我。在我拒不承認(rèn)后,一時間,廠里廠外都能聽到麗麗憤怒的“扒錢賊!死小偷”的唾罵聲,連治保會也把我“請”去幾次
難道我就這樣離開,背負(fù)著“扒錢賊”的罪名嗎?我大聲地問滿天星斗,星星無語。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嗎?黑夜無聲。不,我不走,我要留下,為了我的清白。
每天,我一個人上下班,沒有一個朋友,周圍都是鄙夷的目光,厭惡的表情。我咬緊牙關(guān),為了尊嚴(yán),為了這份工作。
新年的鐘聲快敲響了,下班后,胖胖的房東意外地來到了我的出租屋。原來,這天上午,在出租屋抓到一名開鎖行竊的小偷,他交待了所有的偷竊行為,其中包括偷麗麗錢包那起案件。
我心里樂開了花。好心的房東為了還我清白,特地跑到玩具廠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講述了此事,并要求廠里以公告形式公布出來,還我一個公道。廠里感動于房東的熱情,答應(yīng)了。
我終于可以抬起頭昂首挺胸地走路,認(rèn)真積極地投入工作了。我與宜賓女孩麗麗也重新恢復(fù)有說有笑。
上海很美麗,上海很富有,上海高高的東方明珠電視塔令人向往,上海的外灘夜景迷人,燈光映在海上,如夢如幻,上海的大世界樂園門票只需5元……那些我想去的地方。我一定會去的。美麗的上海善待了我這個尋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