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如水跑到我家,坐等鳳凰衛視播出《一虎一席談》——這期出場的有我們的朋友郭松民,他要對陣的是因“先跑”和此后的網絡言論引起舉世憤怒的四川教師范美忠。
整個節目看下來,我們為自己的朋友惋惜。我覺得,作為一名因寫作新聞評論而有很大社會影響的人,郭松民沒有表現出比一位此前默默無聞的普通教師更從容的辯論風度和更有力的辯論效果,盡管那位老師因在地震到來時放棄學生先跑出教室而處于極不利的道德地位和辯論地位。主持人胡一虎最后用“氣急敗壞”這個詞來形容郭松民的表現;他對郭松民的肯定,僅僅是他在氣得跑出了會場之后又在勸說下走了回來。
松民從一開始就被氣憤控制住了,這使他從一開始就喪失了論辯所需要的風度、策略和技巧。因此,從頭到尾,他只來得及表達了憤怒和對對方的厭惡。在這個過程中,我看不到“評論”在哪兒,評論家又在哪兒?如果只是用筆,我想松民的效果會好得多,何況范美忠以他無法更改的行為和言論注定處于下風。
當范美忠用“本能”來為其“先跑”行為辯白之后,郭松民全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失策的——我記得大概是:“如果他是稱職的,那么任何一個兔子都可以當老師了——因為兔子遇到危險,沒有別的,只有逃跑。”這句話的效果,除了貶低對方的“人”格和“師”格之外,并沒有多大用處。因為本能是人和兔子都有的。人和兔子的區別在于:兔子是靠本能活著的,而人并不是只靠本能活著的。教師更不是靠本能來維持自己的職業的。“先跑”的本能,只是在特殊情況下才顯示出來的。因此,范美忠說自己出于本能“先跑”,并不意味著他靠這種本能來執教。用“任何一個兔子都可以當老師”來反駁范美忠,是明顯的偷換論題。因為范美忠并沒有說他是靠本能當老師的。
還有一處,是郭松民與一位現場觀眾之間論爭道德與教師職業的聯系。這個論題,本來也是松民應該處于上風的,因為要論證教師應該有道德或更有道德并不難。但是,郭松民錯誤地提出了強奸問題,他問那位觀眾:如果教師強奸女學生,這是不是道德問題?難道道德與職業沒有關系嗎?這是錯誤的。因為任何人強奸女學生都是犯罪行為,并不是一名老師“更不應該”強奸女學生。強奸這種特定情境恰恰與本論題無關——甚至比“先跑”更無關。郭松民犯此錯誤與憤怒有關,憤怒使他來不及仔細思考和清晰表達。
因為憤怒,他另一個失策之處是,他不應該攻擊那位電話連線中的校長——范美忠所在學校的校長。那位校長雖在電話線的一頭,卻顯得非常從容:他既明確地表達了不認同范美忠的觀點,也表達了以范美忠日常教學情況來看還是一位稱職老師的看法,因此認為自己無權辭退他。而郭松民則大為生氣,說如此沒有是非觀念怎么可以當校長。當那位校長以當事人的身份作證說,范美忠班上的學生給他這位校長發短信,要求他頂住壓力,不要辭退范美忠的時候,郭松民則說他不相信這樣的證言:“一個被老師拋棄的學生怎么可能還愛這個老師!”他不知道,當他以一個局外人的“不相信”來否定一個當事人的證言的時候,他已處于下風。郭松民的錯誤還在于,他追問這位校長:“你為什么不讓學生的家長說!”他的意思很明顯:家長會因范美忠“拋棄”學生而要求校長辭退他。但是,當他有意選擇一個可能有利于自己的證言的時候,他又忘了:對于一位老師的評價,學生自己的評價、意愿和其家長的評價、意愿,誰的更直接?更應該接受誰的?——這個問題是需要細致論證的。
當他不斷地憤怒打斷那位從容、寬厚、語調謙和、盡管可能“是非不分”的校長的話頭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兩相對比,他在觀眾面前已經失分了。
一個在論辯中尊重對方、尊重規則的人是得分的。一個能夠完整地表達自己觀點(而不是阻止對方完整表達觀點)的人,是得分的。相反則是失分的,那怕他握有真理,哪怕天下的道德感和是非心都在他這一邊。
當人們看到一個人被憤怒所控制住,語調急促,臉色鐵青,人們會忘掉他說了什么,而只覺得他失敗了。因為實際上,人們很不容易聽到他究竟說了什么。
松民根本忘了,范美忠是被請去參加一場論辯的,而不是被綁去押在那里挨批斗的。
我此文對場上的描述,可能對松民并不公正。另外一個人來描述,可能會是另外一個樣子。這可能是由于,我對一位評論員期待較高;也可能是由于,一個評論員在論辯之中的失誤,在我眼里特別明顯。
憤怒往往是我們身上道義感的燃燒,因此它往往是時評寫作的動力。但是在辯論場上控制不住的憤怒,卻可能是一種性格弱點,因為辯論決不是一場觀賞憤怒的比賽。在那個場合,應該充分顯示出自己的說理能力,以遵守規則和優雅的風度充分地贏得觀眾,讓自己認為正確的觀點和價值獲勝。而憤怒本身,不會使它們自動獲勝。憤怒有時候也可以是激怒對方,令其出錯的手段,但決不可自己氣得語無倫次,影響表達,引起別人同情。郭松民最不該的,是一度與范美忠處于“對罵”的狀態。那位“先跑”的老師,在網上已經千夫所指、萬夫所指了,還少你一個罵他的人嗎?
我認識松民多年,這位曾在萬米高空上駕著殲機飛翔的前空軍飛行員,是一個性格特別鮮明,道義感特別強烈的人,可以說是嫉惡如仇。寫評論也是這樣。他的這種痛快性格,也形成了他評論的特點,贏得了一大批讀者。但是,在昨天的電視辯論中,我卻感到他輸了——不是他所堅守的價值觀輸了,而是他自己輸了。這種“輸”,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就是一個“印象分”、“表現分”,我是以一個觀眾的眼光來形成印象的,也以一名評論教員的眼光,來看一個評論員所“說”出的評論——我和如水、觀水在電視機前不斷為他扼腕嘆息。
我感到,寫評論與當面辯論真有不同之處。寫評論能夠控制住的憤怒,當面不一定能夠控制住;寫評論能夠控制得住的節奏,當面也不一定能控制得住。而寫評論所表達的“公義”,在當場辯論中卻可能悄然轉化為“私恨”。
(摘自“中國教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