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不見得你慣爸爸。飯桌上,就著小炒,爸爸喜歡“來一盅”。酒杯將盡,爸爸就沖我喊:“丫頭啊,再不盛飯,爸就醉啦!”我不抬頭,心想:自己盛唄!剛坐至桌邊的你卻立即起身,盛一碗飯端至爸爸面前。你黑瘦,疲憊,因操勞,頭發(fā)上粘著草屑,腿肚上還帶著泥土。在爸爸面前,你是低眉斂息的宮女,一副隨喊隨到的樣子。爸爸真是個皇帝也就罷了,可惜不是。他充其量只是個小小會計,月底捧回的就那么點工資,你不得不守望著幾畝薄田,農閑再去那些小廠打零工。爸爸真的被你寵壞了,不會燒飯,不會炒菜,不知家里油鹽醬醋的位置,不知雞蛋還剩幾枚……你不在家,他就只能餓肚子。
十來歲的我也在一邊跳:“你把他慣成什么樣了,人家爸爸炒得一手好菜,我爸爸什么也不會!”你邊換衣服,邊點我的鼻子:“一天到晚跟爸頂,前世冤家似的。”
好不容易等你梳妝停當,我牽著你的手赴宴了。我穿著泡泡公主裙,在心里發(fā)誓:長大了,要結婚,一定得找個會燒飯的。
長大了,依然見不得你的好脾氣。常常為了那件格子襯衫,爸爸大著嗓門在衣柜前面直嚷嚷。
你從廚房走來,從翻成亂堆的衣服中找出格子襯衫,好脾氣地教導:“放在柜子的第二個抽屜的最下面。”他已經問了你不下二十回。我在旁邊暗暗生氣。
下次再出門,老爸再喊時,我就走上前,不等你出來,輕松地拽出那條格子襯衫,命令道:“記住了,第二個抽屜的底層。你再記不住,我就不喊你爸了。”老爸“嘿嘿”笑著穿上。這些事情他哪管。我又在心里暗暗決定:無論如何,要找個心細的男人;無論如何,他要能找到自己的襯衫。
畢業(yè)后,愛情橫沖直撞地來了。我愛的是個山一樣可以依靠的男人。
結婚后,才發(fā)現這個男人跟爸爸那么相同:找不到衣服,不會燒飯,行為粗糙,性格欠柔軟。
我吵架賭氣,用各種精致的說教浸染,可是他本性難移,改得了一時,也改不了一世。我只能妥協,放棄“改造”,操刀弄鏟。
那天,你和爸一起來我的城市。爸爸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格子襯衫,你穿著我買的碎花長袖。你跟隨著爸爸的腳步,亦步亦趨。同事說:“看到你父母了,你父親在前神清氣閑,你母親在后小心翼翼地像個無聲的尾巴。”我笑著,眼淚好想掉了來。
我想起摯友娟。她的夫君細致又細膩,娟給父母的小錢,都算得一清二楚,不讓分毫。我們家的男人從來不管這些小賬。姥姥住我家十來年,一直被你照顧著,老爸沒去跟舅舅們計較過一分一厘。你的女婿也是這種秉性。
長大了,我就真成了你。我把父親接過來。現在,每次出門,我都給他穿格子襯衫;每次赴宴,我都把飯留在鍋里;每次飯桌上,翁婿都“來一口”。爸的酒盅快見底了,我就起身,說:“再不盛飯,爸就醉了。”爸老了,遲暮懵懂,常常滿屋子尋找,那個叫虹女的女子。可他尋不到,再也尋不到了。
日子過得安詳寧靜,寧靜里就覺得你并沒有離開。你一直在我體內,把堅韌、恬靜、寬厚播給我,把幸福的方式傳給我……你在天上微笑,讓我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