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婆婆打電話說,有親戚一行五人來家吃飯。我訝異地望著老公,想說現在天熱,房子小,我沒有時間等等。可說什么也沒用,人家已經在路上了。
頹然坐在電腦前,等待,不是等待親戚的到來,而是還未到來就開始預計的離開。這中間是一段無涯的焦慮——手邊的事被迫停下來,已定的計劃不得不改變,凝聚的目光渙散無依——可利用的時間“嚓”一聲支離破碎,就像莊稼地里正在抽穗的禾苗突遭厲風侵襲,結果,花非花,梗非梗,這個季節就這么夭折了。
我將刀舉在眼前晃了晃,鋒利,明亮,透著粗暴的力量。借著這刀光灼灼,我殺氣騰騰地來到樓梯口,抬腳掀掉盆子,抓了其中一只雞徑直往廚房走。我揪住雞頭,將之麻利地纏在兩翅之間,剛拎指準備拔雞脖子上的絨毛,欲拔出一條殺生之道時,這只雞求饒似地凄厲地叫起來,聲音驚惶、無助,對著這雙哀傷絕望的圓溜溜的雞眼,我嚇得丟了刀就往外跑。外屋正畫畫的兒子聽見動靜,趕緊奔過來,問我,我也不說話,我的粗暴還敵不過一雙雞眼。可兒子還小,不會殺雞,恰好這時,他叔叔過來拿東西,就幫著殺了。
悶熱的天,我窩在廚房里整兩只腥臊的雞,整得一地雞毛,我的情緒也開始像這些雞毛,零亂,不堪,低落,焦躁,沉陷。到傍晚,親戚們一窩蜂從山上回來,吃完飯,孩子們弄得滿屋狼藉,大人們嘻嘻哈哈地只顧著說笑、看電視,對滿屋不歇忙碌的我視而不見時,我內心浮動的煩亂情緒達到極點,焦躁變成狂躁,沉陷跌進深陷。
然而,一轉背,我端出早已切好的冰西瓜走出去,一同端出的還有我的笑容可掬。我知道我必須這么做。洗碗拖地的間隙里,還要逗一逗哭鬧的孩子,和大人扯東扯西,表情生動自然,大方客氣得我自己都忍不住會想:做這家的客人真是一件挺舒適的事!
可我心里不舒適,而且,細心的人會發現不舒適正從我的眼睛深處一滴一滴流出來——我的眼睛有點接近那雙垂死的雞眼了,即使悲傷絕望,還是要順著不屬于自己意志的懸念往下滑。
我得說清楚,我的不舒適,已非親戚突然造訪帶來的不便與花費,“突然”我已經調節好了,剩下來的問題一大片,細究,卻很盲目。我靜悄悄地躬身忙碌時,總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在覆蓋,在隔離,在棄置不顧,期望有人過來幫我擇擇菜,洗一洗,掃一掃地上的垃圾,收一收碗筷,或在一邊閑閑地搭幾句話。我的本意不是想有人分擔我的勞頓,而是想因此看見,我不只是客人來時被劃分出來的廚房里的一個孤立體。
這一點,我自己在別人家做客時是很注重講究的,甚至當作一門學問暗自研究。拜訪之前,我定會先打電話和對方約好,若對方不方便,我再另改時間。拜訪時,如果對方碰巧有事,又不便明說,我會主動結束拜訪,哪怕造訪才剛剛開始。一般這期間,我會拿一半的心享受主人家為我鋪排的歡樂氛圍,一半的心觀摩主人眼底里透露出來的心底的真實狀態。同時,幫主人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搭一雙手,陪他們說說話,讓主人感受到你不是一個只來享受好處的旁觀的客人,誠懇自然地交出你心內的體恤和懂得,不僅雙方都能獲得輕松熨帖的好心情,還拉近了你們的距離、遞進了你們的良好關系。
——這是人與人之間相互溝通與理解的最佳渠道,是心靈的默契感應,是彼此顧憐的知音。然而,這只是個人的處世之道,或者說思維習慣,人不能以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別人,從而達到自我領域的開闊和朗明。畢竟,客人就是客人,是親戚,是“我”之外的另一些獨立的個體,他們有自己的思想和處世經驗,他們坦坦蕩蕩地來享受你的恩德,這恩德在他們看來是互動的,應得的——有一天你可能也會去打擾他們。由此,你的犧牲在他們進門時就注定了。若還不能克制情緒的波動,只能說這是個人理性的缺失與局限。
一切堂而皇之的道理都懂。懂,還是忍不住錙銖必較,不免有些嬌里嬌氣的促狹和拘囿,如此,親戚與親戚之間,人與人之間,最終會往來如云煙,如荒漠。
驀然,想起外婆來……
2
自小就懼怕死人,雖然死了,千奇百怪的意念之中,其靈魂未見得不會驅使已經僵硬的軀體做出令人驚悚的舉止——未了的心愿是人死之后不絕于世的憾恨。
然而,奇怪得很,每每我想起去世十年的外婆,或外婆每每出現在我的夢里夢外時,多半都是她老人家封棺時被人抬起僵死之軀的樣子。當時我驚嚇得直往人群里退,后來回想的次數多了,倒沒有什么驚懼之心了。對此,我惟一的解釋就是:歷來安靜,詳和,滄桑,隱忍的外婆,很難讓人心存畏懼。
外婆生于上世紀20年代,一個普通農家女子,她的故事零碎拖沓,穿插在新舊兩個時代,大半生陷在舊時代里吃苦受累,卻是可以忍受的,到底對子女心存指望,對未知的未來有所憧憬。外婆的憧憬有關新時代,有關后半生的有福之道。然而,真正的新時代與真正的有福之道,我以為,外婆不過在逐漸枯死的風燭殘年走了一回過場——她的心愿越來越陷入假設的圈套。
關于外公,聽說從前他也算生在大戶人家,因時事變換,家道中落,急速黑暗的生活讓他心有不甘,卻無力扭轉,幾翻心緒難平后,也只能做個行走在路上的小販,這是他后半生活著的獨屬于他的飄逸姿態。我記憶里的外公,因此固定為擔著籮筐買賣雞蛋時的精明狡黠相。
“孤獨飲食”是那時候聽大人責罵出來的,沒有具體針對誰,后來聯想起外婆,才懂得這四個字的意思,也才掂出其厚重。外公因為常年在外做雞蛋生意,集上,交了雞蛋,換得幾塊小錢,走進某家小餐館,一碗面,一碗餃子,或點兩個菜,他很樂意這樣犒勞自己。外公這樣善待自己其實理所當然,他被譴責的是從不給外婆帶點什么回去。他惟一交給外婆的是籮筐里已經破損或變質的雞蛋。
對外婆來說,破了碎了變質了的,才是她最好的口福。但就是這樣的“禮物”,吃到外婆嘴里的也是少之又少,因為門縫里總是藏著眼睛,他們嗅著鍋里的腥氣趕來。那時的孩子,時刻保持著清醒靈敏的嗅覺。外公有時候倒是會對著外婆發話,你吃你的,管他們干什么?外婆卻無論如何做不出這樣的冷酷私己之事,她寧肯自己不吃,也要交到后代手里。
外婆生過十一個孩子,由于種種原因,存活七個,我因此有五個舅舅,一個姨,姨是老六,我媽是老五。到小舅舅的兩個孩子出生,外婆無論怎樣算是兒孫滿堂的有福之人了。這一點,單從每年的端午節和春節,尤其外公外婆的生日里可以看出,聽也可以,嗅也行。想想吧,對外婆來說,這么一大家子,圍起來三四桌,嘰嘰喳喳,熱熱鬧鬧,真是享不盡的天倫之樂。
外婆或許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樂得在廚房里輾轉。我對外婆的記憶,一點一滴,也正是從廚房里開始深刻的,深刻得像刀子一刀一刀鏤刻而上。
外婆一生到底有過多少個廚房,我不知道,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最后的廚房——在小舅的正屋旁邊搭的一間低矮的小偏房,茅草頂,下雨時,東一滴西一滴地從茅草縫里落下來。廚房沒有后墻,前門窄而暗,門一開,整屋通風。進門靠左的墻邊立著一只簡單陳舊的櫥柜,對面是一大一小兩只陷進泥土里的水缸,一只盛清水,一只盛潲水。外婆眼睛逐年不好,舀水時,時常灑在地上,地面因此更陰暗潮濕,趟來趟去,光溜溜地直打滑。沒有辦法,土砌的灶臺就在水缸邊,外婆就在這極有限的空間迎來送往她的子孫后代。
我記得,任何一個子孫上門祝福的節日或生日,外婆都要從先一天開始忙碌,或早在一個星期,或更早時候就要準備,譬如端午節包多少粽子,采多少粽葉,備多少糯米,到那天會有多少人吃飯,有哪些菜,夠不夠。這些估計外婆不用每年都有新的賬目,照著往年的賬單操辦就行。往往外婆忙碌時,堂前會坐一大片說話或打牌的人,沒在的人好像總是忙得不見邊影,吃飯的時候卻沒有人缺席,也沒有人顧及外婆還在廚房里收收撿撿。
到外婆來吃飯時,桌上已經連湯都沒有了,只剩杯盤狼藉等著她來收拾。這時候,我肯定外婆有話要說。我寧愿外婆有話要對大家說——我分明看見外婆眼里如絲愁般的悒郁,遲鈍。誰懂?誰憐?
一般女兒比較貼母親的心,母親若也去的話,一定會陪外婆在廚房里忙。有一次,母親眼見著桌上的菜風卷殘云般沒有了,急得一次次催外婆吃飯。外婆在廚房里切切剁剁,忙最后的菜,一邊要母親別管她,又沒什么好吃的。母親又急又氣,拈了幾塊肉進來往外婆嘴里塞。第一塊外婆是吃了,嘴邊淌著香醇的油漬。然而,母親再遞過來時,外婆怎么也不吃了,說她不喜歡吃肉,一定要母親吃。
母親直瞪著外婆枯皺得像朵菊花的臉,哽噎道:今天你生日啊?吃,吃,再吃一塊!
外婆只好張開豁牙的嘴,一只手禁不住捶打佝僂的腰背,渾濁的眼睛里映著淚光,為母親對她的這片憐愛之心。母親印在外婆的淚眼里,旁的人看見的外婆的淚,一滴一滴地從眼睛里流出來,是煙熏的,而母親看見的外婆的淚,是從心底里淌出來的,一汩一汩,淌不盡的辛酸。
母親終于也抹起眼睛來,低沉地喚:“姆媽,姆媽……”
母親的心是碎的。外婆沖母親擺手,大概想說“我吃得消”。然而,又一陣風猛烈地從無墻的后背吹過來,爐灶里的濃煙肆無忌憚地沖外婆圍追堵截,最后形成迷蒙的一個圈將外婆吞掉。母親看不見外婆了,伸手去抓,外婆正在煙幕里炒菜,一邊咳嗽,一邊抬袖子揩眼睛。
母親的肩膀微微聳動著,我害怕她哭出聲來,她不能哭,也不能板臉如凝霜。
針對外婆的每個帶著祝福的日子,有如城墻上的傷痕,經過一段時間的風吹雨洗,淡去,新傷又重新卷來,排列在浩瀚無窮的天際里,是她反反復復的災難。
為了減少外婆的災難,后來每每外公外婆的生日,母親就和姨輪流著接他們到家里過。對外婆來說,藏匿一邊,寧靜地舔吮生命中一次又一次近似分娩的陣痛,應該是她期望的幸福之道。
然而,外婆的幸福之路剛剛開始,便已結束。1997年,73歲的外婆患上老年癡呆癥,嚴重的時候不認得人,有時候還滿山遍野地跑,年秋,到底摔斷了腿。
我和母親風風火火趕過去時,外婆住在離幾個舅舅較遠的一間小屋子里,不大的堂屋里,接著兩三只水盆,屋頂漏雨,一滴一滴,似凍霜初醒。我們才到門口,就看見躺在床上的外婆了,盡管外婆不認得很多人,見到母親,竟然低低地喚了聲“五兒”,接著又喊我,像她一直以來那樣喊我:“亞姐姐。”
我的眼睛立即濕潤了,頓立在母親身后,這哪里是我至親至敬的外婆啊?滿頭白發零亂如風中的稻草堆,眼里排涌著層層濁浪,眼角鋪著眼屎,目光卻如絲不絕地對著我和母親。老人牙齒落光的牙床深陷在嘴皮里,顫栗著,顫栗著,再也沒有確切的語言。
我和母親屏息凝神地等待著,等待的空氣,漸漸荒蕪而寥落,無涯的灰暗。外婆到底沒有說她這輩子的痛,沉默忍受了一輩子,到這一刻,她或許認為沒必要再說了,或許不知道怎么說。
母親發現外婆的褲子尿濕后,進屋找來一條干而不凈的黑褲子,打算給外婆換過來。母親先脫掉外婆磨得薄薄一葉的千層底布鞋,鞋子很臟,也是濕的,枯瘦而嚴重變形的腳踝在濕脹的鞋子里泡得發白。這是一個女人的腳嗎?分明是千錘百煉的畸形的金鋼。
母親撫摸著外婆的雙腳,雙手微微地顫抖,然后試圖給外婆脫褲子。外婆那么瘦小,可我和母親竟然挪不動她,一動,她就呻吟。這時外公端著一碗飯從門前的田埂上過來了。外公進來后,二話沒說將外婆一把摟住就往一邊拖,外婆撕心裂肺的哭喊讓我們立即制止了外公的粗魯。母親想卷起外婆的褲子看看摔成什么樣子了,結果卷不上去,只好用剪刀剪。母親從褲管慢慢剪過去,每剪一寸,就要停下來給自己力量,因為外婆的腿越往上越腫,腫得像個水晶桶,到腿根處,青紅紫綠地發亮,輕輕一按,就是一個軟坑。
母親扔了剪刀大哭起來:“姆媽喲,他們怎么把你弄到這里來呀?怎么不送你去醫院呀?你作了什么孽呀?你欠……”
淚眼模糊里,我仿佛又看見外婆瞇縫著一雙淚眼在廚房里忙碌了,歡喜的面容里,周身披著足夠多的夢的金黃。可惜,天亮如秋至,夢落如葉落,滄桑已然,定局已然,陰清清地只留滿地傷逝。
無論母親怎樣哭,外婆都沒有再說話,而且過幾天就去逝了。可我至今都相信外婆活著的時候,一直有話要說,尤其在兒孫滿堂的廚房里。
十年了,每想起外婆,仿佛還能聽見母親聲音壓抑地呼喚外婆:“姆媽,姆媽……”
3
到如今,母親在廚房里也算是磨蹭了大半輩子。可一直以來,母親并不喜歡廚房,對于做飯,尤其是人多的時候,她不是束手無策就是牢騷滿腹。對此,母親自有她的解釋,她說她不會像外婆一輩子只想著子孫,顧著他們,卻不討好。
我能理解母親從外婆那兒得來的切身體會,所以決不肯做無償的犧牲。也因為未嫁時,外公外婆在一堆兒子面前極力偏袒母親,以至母親出嫁后,一頓茶飯竟然亂七八糟,屋里也不懂收撿,時常零亂不堪。偏偏奶奶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精明能干的女人,不僅茶飯一流,在那緊張出工分的年代,即使拖兒帶女,屋里屋外也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潔潔。應該有幾年,或更多年,家里來人來客多的時候,都是奶奶前后在操持。大概因為母親的這些毛病,奶奶是橫看豎看不順眼,兩個人時常吵鬧,吵了好了又來了。但作為媳婦,很多禮節母親還是不能免的。
我記得家里有只木茶盆,那是母親的嫁妝,很歷史了,茶盆底部有一只棲枝頭的喜鵲的圖案,長長的尾翅直掃到盆底,掃進母親的生命深處。從母親嫁給父親起,每年爺爺奶奶的生日,或重要節日,母親都要一大早起來煮幾只雞蛋給爺爺奶奶端過去,等爺爺奶奶吃完,再恭恭敬敬地接過碗筷,端回來。有客人的時候,母親也用這只茶盆端茶,或泡上幾碗熱騰騰的蛋糕呈上去。
母親做這些的時候,不見得面帶笑容,尤其跟奶奶關系不融洽時,心底里的不情愿會顯明地從眼底里流淌出來。但不論怎么樣,母親還是站在這只頗有意義和分量的茶盆里,積累了很多做女人的經驗。
但是不論母親怎么努力,奶奶覺得都不夠,一抬手指頭,就能挑出母親一大堆毛病。因為奶奶太能干了,就算六十多歲時,隨便一兩桌飯菜她一個人也不成問題,而且做得又快又好。如今快八十歲了,床鋪上也是板板折折,一絲不亂,只是來人來客都交由母親和嬸嬸了,早不用她再操持。奶奶作為一個一輩子和廚房打交道的女人,不僅有爺爺心疼她,兒孫也都很顧惜,而且單就擁有的廚房質量,和外婆相比,無論怎樣都是有福之人。但奶奶挑母親毛病的時候,對照比較,實在讓人無話可說。也因此,奶奶常比著母親訓教我,將來出嫁了一定要怎么怎么樣,不能怎么怎么樣。奶奶認為,廚房里的女人才是真女人,從她端出來的茶飯就可以看出她能力的大小,為人的深淺。
所以,我七歲就學做飯,學做女人,當然是跟奶奶。少女時,我已經能做一手好茶飯了。結婚后,無論母親這邊,還是婆婆這邊,因為離得不遠,家里只要來人來客,他們想辦法也要叫我回去做飯。只是久了,無端地生煩,有時不免羨慕身邊張口就說“不會”的年輕媳婦,小妹就是其中之一,因為眾所周知她不會,所以體面地坐享其成。這種福分,應該像年輕時的母親吧,不會在先,辛勞總有辦法理直氣壯地避開。
可人生往往逆向而行。就說母親,年輕時從狹縫里享得過些微的舒適,年歲愈大,反而愈沒有借口可找。在歲月的風浪口,一種叫親情的巨大力量將她推至后臺,如一碾石磨,別無選擇地磨出白花花的愛的瓊漿,端出去,一盤盤深沉世故的終極犧牲。
我認為母親是在為逐漸增多的子孫犧牲她的最后年華。自從我們三姐妹相繼結婚,原先五口人的家庭,到小妹的孩子出生,逢年過節時,家里已經添了大人孩子七個人。每每我們齊刷刷地回家,母親便要忙前忙后好幾天。母親忙碌時,有的打麻將,有的烤火說話,包括父親。我不會打牌,也沒有很多話要說,就圍著母親轉。
母親做飯時,雖然總是丟三落四,前后顛倒,但笑笑的,很喜歡的樣子。可我總疑心母親的笑臉有掩飾真跡的成份,就像外婆當年用煙熏的眼淚掩飾心底里的怨屈。因而母親的每個動作我都很留心,炒菜時鍋鏟重了輕了,包括母親從廚房到菜園,到水井這段距離,來來往往時,腳底下疾緩不一的聲音我聽來都有其含義。之所以這樣小心揣測,因為我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為親人不能不落入廚房里的女人,一個并不十全十美的女人。女人不是金鋼身,需要家庭的溫暖與包圍,也需要親人的理解與憐恤。
我時常一邊幫手一邊溜眼母親,閱讀母親。這幾年,母親不僅要做里里外外的農活,還要帶妹妹的兩個小孩子,五十幾歲的人就已經滿頭白絲,初一看,縷縷白絲仿佛不是歲月流逝的必然,而是一夜東風凌襲的結果。這樣的母親讓人不忍浮想她曾經也美麗妖嬈過,更不忍揣想那顆為愛懷柔過的心,不忍母親深夜里為啼哭的孩子端尿,換尿布,沖牛奶,看被子,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清愁如秋寂。
為此,我多次責備妹妹,母親是我們共同的母親,我期望母親活得輕松些,消停些,寬泛些。可母親反而護得很緊,一顆心緊緊地環抱體恤著妹妹的艱辛坎坷。母親都匍匐著腰背認了,我又能說什么呢?盡管母親曾經決絕地不要像外婆為子孫們如燈火燒盡,想說的話也都只能壓下去,壓在最后一滴眼淚里,散盡。可于世態玄虛彎曲的輪回中,母親仿佛生來就是全家飲食上一個喧鬧的修辭,即便是華飾上的蕾絲邊,也是云遮霧罩不起眼的一道黑色金絲線,默默地為子女烹制一盤盤摯愛深情。
母親顯然早已明白,一個女人除了要在廚房里做得一手好菜,還要練就一顆寬宥、隱忍之心,這是一雙耐磨耐損的“千層底”,織納著非一般的底蘊和內涵,穿著它,抵達生命日臻完美的最后刻度,這是一條相互承傳的女人路。
——母親于子女,是一種天賜,一種緣分,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用其它來求得的珍貴禮物。母愛雖不言謝,感恩的心卻不能獨斟獨飲,來日方長,不是體惜念顧之心滯塞的理由。母親已經沒有多少來日方長了,她的腳步,踩爛了很多雙“千層底”,都是想為兒孫鋪路,看著他們走向生命的繁盛期,而她的生命,正刻不容緩地沿著一條狹道逆向滑行。
此刻,仿佛又看見母親佝著腰在炒菜,眼睛又被煙熏紅,此情此景,再現了外婆生前的景況。奶奶也是這樣。我自己也是,一站到鍋臺前,風一吹,煙霧漫過來,總是淚眼婆娑,看人看物,時常有戲中戲的味道——時而我是廚房里獨自蹣跚的外婆,時而是麻利風行的奶奶,時而又是散漫拖沓的母親——我看不見自己,我被厚沉沉的煙霧暫時掩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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