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過一種通俗的中國歷史,將馮道稱之為無恥之徒,大意是說他一生經歷四個朝代,曾向契丹稱臣,居然當了六個皇帝的宰相,一直保持著榮華富貴,還恬不知恥地自稱為“長樂老”。這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一直認為馮道不是好東西。文革后見有人儼然如不倒翁,就稱之為長樂老,意其與馮道頗多類似。一次偶與季龍(譚其驤)先師議及馮道,先師說:“歐陽修對馮道的評價是不公允的,還是《舊五代史》說得全面,只看《新五代史》是要上當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對馮道的正面評價,所以就把新、舊《五代史》中的《馮道傳》對照著看了一遍,原來的看法發生了動搖,覺得馮道這個人是很復雜的,不能簡單地作出貶褒。
馮道(八八二——九五四年),瀛州景城(今河北交河東北)人,唐末投劉守光作參軍,劉敗后投河東監軍張承業當巡官。張承業重視他的“文章履行”,推薦給晉王李克用,任河東節度掌書記。后唐莊宗時任戶部尚書、翰林學士,明宗時出任宰相。后晉高祖、出帝時均連任宰相,契丹滅晉后,被任為太傅,后漢代晉后任太師,后周代漢后依然任太師。周世宗征北漢前,馮道極力勸阻,激怒了周世宗,因而不讓他隨軍,令他監修周太祖陵墓。當時馮道已患病,葬禮完成后就去世了,被周世宗追封為瀛王。就是這位馮道,竟引起了千古毀譽。盡管薛居正的《舊五代史》和歐陽修的《新五代史》中的《馮道傳》對他有不同的評價,但相當大一部分內容是一致的。馮道的不少好事,就是連稱他為“無廉恥者”的歐陽修也沒有否定,例如:他“為人能自刻苦為儉約”,在隨軍當書記時,住在草棚中,連床和臥具都不用,睡在草上;發到的俸祿與隨從、仆人一起花,與他們吃一樣的伙食,毫不在意;將士搶來美女送給他,實在推卻不了,就另外找間屋子養著,找到她家長后再送回去。在喪父后辭去翰林學士回到景城故鄉時,正逢大饑荒,他傾家財救濟鄉民,自己卻住在茅屋里,還親自耕田背柴;有人田地荒廢又沒有能力耕種,他在夜里悄悄地去耕種,主人得知后登門致謝,他卻感到沒有什么值得別人感謝的地方;地方官的饋贈也一概不受。
后唐天成、長興年間,連年豐收,中原比較安定,馮道卻告誡明宗:“我以前出使中山,在經過井陘天險時,怕馬有個閃失,小心翼翼地緊握著韁繩,但到了平地就認為沒有什么值得顧慮了,結果突然給從馬上顛下受傷。在危險的地方因考慮周到而獲得安全,處于太平的環境卻因放松警惕而產生禍患,這是人之常情。我希望你不要因為現在豐收了,又沒有戰事,便縱情享樂。”明宗問他:“豐收后百姓的生活是不是有保障了?”馮道說:“谷貴餓農,谷賤傷農,歷來如此。我記得近來聶夷中寫過一首《傷田家詩》道:‘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偏照逃亡屋。’”明宗讓左右抄下這首詩,經常自己誦讀。
馮道擔任宰相后,“凡孤寒士子、抱才業、素知識者”,即貧窮的、無背景的讀書人和有真才實學、有事業心的人,都得到提拔重用,而唐末的世家顯貴、品行不正、辦事浮躁的人必定被抑制或冷遇。無論如何,這是值得稱道的措施。
馮道最受詬病的是他的政治道德,歐陽修自不必說,司馬光也稱他為“奸臣之尤”,就是對他持肯定態度的《舊五代史》,在盛贊“道之履行,郁然有古人之風;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體”之后,也不得不對他的“忠”提出了疑問:“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況于再三者哉!”直到范文瀾作《中國通史》,還花了不小的篇幅對馮道大加撻伐,主要也是針對他的政治道德。這些批判看來都是大義凜然,但聯系馮道所處社會和環境的實際來分析,結論卻不是如此簡單。
像歐陽修這樣生在承平之世的人,又遇到一個優容士大夫的宋朝,實在是三生有幸的。所以他盡管也不時受到讒言的攻擊,在宦海中幾經沉浮,卻能位至宰輔,死后獲得“文忠”的美謚。他不必像生在亂世或改朝換代時的士人那樣,必須在不止一個的君主或朝代間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還可以從容地用“春秋遺旨”(見《宋史》卷三一九《歐陽修傳》)來審判馮道一類不忠之臣。相比之下,馮道可謂不幸之極,他所處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最頻繁的時期,他一生所事四朝(唐、晉、漢、周)加上契丹、十帝(唐莊宗、明宗、閔帝、末帝,晉高祖、出帝,漢高祖、隱帝,周太祖、世宗,遼太宗耶律德光)合計不過三十一年,平均每朝(含契丹)僅六年余,每帝僅三年余,最長的唐明宗和晉高祖也只有八年。如果馮道生在康熙、乾隆時,他的一生仕途剛剛超過皇帝享國時間之半,不用說換代,還等不到易君。而且這四個朝代都是靠陰謀與武力奪取政權的,契丹又是趁亂入侵的;除了個別皇帝還像個樣,其余都有各種劣跡暴政,晉高祖石敬瑭更是靠出賣領土、引狼入室才當上兒皇帝的賣國賊。即使按照儒家的標準,這些帝王大多也夠得上是“亂臣賊子”或昏君暴君。但事實上他們又都是統治了中原地區的君主,連歐陽修也承認他們的正統地位,一一為之作本紀。因此馮道除非住進桃花源,或者優游林下,“茍全性命于亂世”,否則總得為這些皇帝效勞,總得忠于這些皇帝或其中的某一人。逃避現實自然要容易得多,但如果當時的士人都是如此,難道真的要靠那些“亂臣賊子”和以殺戮為樂事的軍閥劊子手治天下嗎?
歐陽修在嚴厲批判馮道的“無恥”時,還指斥馮道不以自殺來避免“忍恥偷生”!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從公元九○七年朱溫代唐至九六○年趙匡胤黃袍加體,五十余年間換了六個朝代,皇帝有十個姓,如果大臣、士人都要為本朝守節盡忠,那就會出現六次集體大自殺;如果要忠于一姓,就得自殺十次;歐陽修效忠的這個宋朝在開國時就會面對一個沒有文人為之效勞的局面。
相反,與馮道同時代的人對他就贊譽備至。馮道死時七十三歲,正好與孔子同壽,“時人皆共稱嘆”。宋初的名臣范質對馮道的評價是:“厚德稽古,宏才偉量,雖朝代遷貿,人無間言,屹若巨山,不可轉也。”顯然這是由于范質等人至少都有歷二朝、事二主的親身體會,理解馮氏的苦衷,不像歐陽修只要說現成話那么方便。
(摘自《葛劍雄寫史:中國歷史的十六個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