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寬容要搶走你丈夫的女人嗎?如果她以罹患絕癥的殘軀進行轟轟烈烈的對抗,你該如何抉擇?是以牙還牙,還是憎恨不如原諒?
2008年1月7日。周一。成都最冷的冬天。
張娟蜷縮在東城區的家中,電話手機成了熱線響個不停:在成都最流行的都市周刊情感版上,嗅覺敏銳的親友從一篇叫《兇手》的文章里看到張娟一家的影子。
丈夫的工廠位置、自己的年齡職業、居住的小區名字……除了人名是化名,一切隱私都像打了馬賽克卻依舊能看出大概容貌的圖像,被無情暴露在空氣中。
打官司?要求這家報社道歉?無數念頭閃過,但盤踞在張娟大腦里揮之不去的還是始作俑者的名字:陳亞。
噩夢引進門
2006年8月,去巴西洽談生意回來的李雋在北京機場巧遇成都老鄉陳亞。陳亞患有心臟病,但她在同回成都的兩小時飛行途中表現出的堅韌令李雋深感佩服。在機場分手時,李雋將自己的聯系方式告知于她:“有什么事需要李大哥幫忙的,盡管開口。”
李雋和陳亞的接觸起初只限于在網上的簡單聊天,一個大倒生活的苦水,一個耐心傾聽并給予鼓勵。但連續幾周如此,他有些疲憊:我是商人不是心理醫生;我有妻子,你有丈夫,兩個有家庭的人怎么能成天在網上聊天?
他大幅縮減了在網上出現的時間。
2006年國慶前夕,李雋決定帶一家人去都江堰過黃金周。臨行前的深夜,他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安寧,猶豫幾秒后,他走到臥室外接聽了電話。
再回來時,李雋若無其事向妻子解釋:“客戶電話。”
“客戶”緊跟著又在次日清晨發來短信,張娟憑著女人的直覺偷看了短信。短信號碼主人叫陳亞:“你很久都沒有和我聯系了,想不到還是接了我的電話。我放心了。”胸悶的感覺立刻包裹住她,她刪了短信。
一條被刪的短信,引出一路的電話。從上高速路到抵達都江堰,丈夫的手機積攢了五六個未接來電。停好車后,他在僻靜處回電,不遠處的張娟從隱約聽到的幾個詞里猜出了來電者的身份:陳亞,又是這個陳亞,她到底是什么人?!
無處躲藏的騷擾
2006年長假過完,一個電話打到李雋家,接電話的是張娟。
“我找李大哥。”電話里是一個低啞的女聲,“麻煩你讓他回我個電話,我是陳亞,有急事找他。”
張娟失魂落魄。這個女人竟然連家里電話都知道了,還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像刪除那條短信一樣,她扣下了這條電話留言。
第二天,李雋接到陳亞丈夫的電話:“她兩小時前心臟病發作,剛剛在華西醫大附一院搶救過來,你能不能過來看一下?”
在李雋后來對張娟的講述里,他并沒有說那一次去了沒有,兩個男人相見如何,張娟也沒有追問。
2007年春節前夕,李雋向妻子坦承了陳亞的事。“她不是我的客戶。”相識近半年,兩個人在網上就制造了厚達1000多頁的聊天記錄,從早上6點多,到深夜3點多,幾乎每個時點都有陳亞的留言。
“你帶回來的藥真好,不過我覺得能和你聊天,比吃藥效果還好。”“我半夜呼吸困難時,就起來看和你的聊天記錄,覺得又有了活下去的動力。”這些赤裸裸的聊天記錄比電影更讓張娟觸目驚心。她相信丈夫那“我只是同情她,可能她誤會了”的說法,因為“他就是個善良的人”。
“把號碼換了吧。手機座機都換。”張娟憋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換了新號碼,卻只清靜了一個多月:李雋工廠又接到了陳亞的電話。流言在工廠傳得沸沸揚揚:老板好像在外面有個女人,那個女的都打電話找過來了!
“替天行道”惹的禍
怕陳亞心臟病發作、怕陳亞的丈夫到工廠里鬧事,兩口子忍氣吞聲。兒子卻忍不下去了:“你們不敢對她來硬的,我幫你們罵!一味忍讓就能解決問題?還不是讓她得寸進尺!”
2007年6月初,兒子買來一張新手機卡,給陳亞發去各種辱罵的短信。短信石沉大海,他干脆直接打去電話。6月28日,兒子得意地向母親邀功:“我又換了個手機號,那個女的接了,我趁機把她罵了一頓。讓她不要來騷擾我們家。”
話音未落,兒子的手機響了:“我知道你是誰!告訴李雋,我老婆因為他兒子的電話心臟病發作,現在還在附一院搶救,要是她有個什么事,我奉陪到底!”
兒子臉色煞白,打電話時的飛揚瞬間就被巨大恐懼代替。陳亞生死不明、陳亞的丈夫揚言要上法庭,事情超出了18歲少年的控制能力。
兩口子不忍責備兒子,但必須處理他惹出的事端。陳亞拒絕見到李雋之外的李家人。他只得把工廠和安撫兒子的事交給妻子,自己終日奔波于家和醫院之間,道歉,承擔所有醫療費,陳亞的歡喜和她丈夫的冷冰冰讓李雋里外不是人——連醫院的醫生護士都在八卦這段“三人行”故事。
一個月后,陳亞出院了。然后仿佛消失一樣,再也沒在這個家以任何形式出現過。也許兒子的一通好罵真的把她罵醒了?兩口子忐忑不安地心存僥幸。
厚積薄發的報復
2008年1月7日,都市周報上的一篇文章挾著冬日的寒風撞進李家。一名“婚姻不幸身患絕癥卻生性樂觀”的傾訴者,一段“純潔的男女友情”,一張“丑惡嫉妒的妻子的臉”,一個“被母親唆使不停打來辱罵電話發惡毒短信”的兒子……張娟不知道成都有多少人看到了這篇《兇手》,它是背后刺來的尖刀直接捅在張娟的心口上。
她開始胃痙攣,痛得全身縮成一團,眼前冒出無數金星。李雋看著目光潰散的妻子,咬咬牙:“我們去見陳亞。”
陳亞的家是上世紀80年代的工廠家屬樓房。敲門后,半晌才有沉重的拖鞋聲踱到門口,略有些銹蝕的鐵門“吱嘎”著打開。
那個只靠一個電話就能把自己家掀得人仰馬翻的女人出現在張娟面前時,她突然失去了憎恨的力氣,無法把對方與“小三”一詞劃上等號。這個黑瘦且臉色發青、走路會不由自主讓身子前傾近15度才能保持住平衡的女人,和張娟想象的陳亞是兩個形象,同是40歲,但病痛讓后者顯得尤其蒼老。
坐在已經塌陷的老式彈簧沙發上,張娟打量著這個充滿蕭瑟氣息的家,突然明白丈夫為何會一味忍耐。
急轉而下的原諒
2008年4月22日。李雋坐在錦里的茶樓里,壓抑著煩躁和陳亞交談。見了陳亞一面后,妻子態度大變:她用自己的QQ和陳亞“聊天”,斟酌每一句對話;大年三十夜給陳亞發拜年短信;甚至逼自己和陳亞見面,讓他當司機去接陳亞呼吸早春的新鮮空氣。也許妻子是想用正面接觸去開導陳亞,把過去的恩怨一并解決,但她考慮過自己的感受嗎?
張娟坐在同一間茶樓的包廂里。出門時兒子像個大人反復叮囑:“記住,你自己說的,讓他們見面半小時就把我爸帶回來。”兒子并不樂意她的決定,哪有把自己丈夫推給別的女人的道理?“難道你不嫉妒不生氣?”
說不嫉妒是假。說不生氣也是假。可你和一個孩子計較這么多干什么?在張娟看來,40歲的陳亞就是個孩子,經歷了太多不幸后,她抓住路邊向她微笑的路人甲:給我一點愛。李雋就是那個必然中的偶然的路人甲,他愛他的妻子,但又對任性的孩子束手無策。
“我就是這么解讀這件事的。與其互相憎恨,不如一方先去包容。”她如此解釋兒子眼中自己“不可思議”的行為。
張娟的敘述令記者產生不少疑惑:如果李雋與對方真沒有更深入的接觸,陳亞為何會如此糾纏?陳亞的丈夫放任自己妻子的行為,是否有向李家“勒索”的嫌疑?
帶著這樣的疑問記者找到了陳亞家,有些理解張娟為何和丈夫一起“縱容”這個“第三者”了。在交談的二十分鐘時間里,陳亞一直保持冷淡的表情——因為心臟病的緣故,她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
“第一次打電話到她家是因為我聽說北京有一種新藥,然后想到對方說過國慶節期間要去北京,就想問下是不是可以幫忙捎帶。”
“開始幾個月的接觸的確有點頻繁。但我自認沒有超出那個度。”
“我不認為我是第三者,我更不需要她的同情。”她流露出疲憊之態,“我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但想必她也明白,在張娟兩口子帶著她在河邊兜風的時候,在她和李雋一起喝茶的時候,在她的丈夫漸漸不再因她長期生病而厭煩的時候,有一些東西不是她抗拒就能阻止的。它們深入心底,就像他們一次次送來的那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