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的愛情

選擇放手，或許也是一種偉大的愛情。

他打過來電話時，她正在開會。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一向不茍言笑的經理也被嚇了一跳，講話聲戛然而止。她紅著臉，在眾目睽睽下按掉了手機。這一次，她的心里有點小小的慍怒，開完會她立馬把電話打了回去：“你知不知道我在上班吶？我在開會呢！”他似乎聽出了她話里的不滿，喃喃地說：“我想告訴你我剛才拍到金剛與它的對手為了妻子大打出手，你知道嗎？金剛的首領地位受到了挑戰……”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又愉悅起來。他的興奮讓她突然就不知道應該把自己的慍怒往哪兒擱了。

金剛是秦嶺里的一只金絲猴，他是個紀錄片導演，他所拍攝的動物紀錄片在圈內是赫赫有名的。而她剛認識他那會兒，根本對電影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更別提紀錄片了。在朋友的聚會上，別人向她隆重介紹他時，她平淡地點點頭，他的那些名號，她哪里知道值得多少仰慕呢。倒是他的一雙眼，生動而充滿光芒，讓她心頭顫動了一下。她從那雙眼睛里一下子想到了某種蓬勃的植物，在野地里，迎著朝露瘋狂地生長。

她與他第一次約會，是周末的午夜，他說：“來吧，我們去看午夜場電影。”是那種藏在胡同里的小錄像廳，混合著煙草和爆米花的香甜，她被那種奇特的味道深深吸引，窩在他的臂彎，看了一通宵電影。早晨，從小錄像廳出來時，她突然覺得，畢業后就在一家不錯的外企當小白領，穿黑白套裝，職業而得體地忙碌的她，就像一株室內花，一直都是在規規矩矩的溫度和濕度中長大，但是，她現在遇見了一棵野草，頂著灼熱的大太陽，在她面前隨意起舞。

他們也會在見面的時候做愛，但是，他從未提過讓她搬過去同住。她自信自己還是個現代獨立的女性，便也沒有開口過。

在他們交往八個月后，他突然說要去秦嶺拍金絲猴，第二天他穿著登山服，背著帳篷，大清早跑過來砸她的門。他熱切地吻她，涼絲絲的風順著他的舌頭進入她的肺部，他使勁地揉她的背，嘴里叫著“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你要想我呀”。她本來想問他來著，你什么時候回來，但是嘴被他堵得嚴嚴的，話在肺里轉了一小圈，又回去了。

他走后，電話開始不分晝夜的響起。有時候她剛剛熬著進入夢鄉，手機就尖叫著響起，而他則尖叫著對她喊：“我決定給那個金絲猴的首領取名叫金剛。你不是說你很喜歡那個電影嗎？金剛娶了它們部落最漂亮的母猴。”每一次，聽到他興奮地講那些動物的事，她總是笑著想象他在電話那頭手舞足蹈學猴子的樣子，她甚至能想到他的眼睛，會在那時刻放射出怎樣生動的光芒。只是這一次，當他的電話在會議室里猛然響起時，她才覺出了自己的慍怒。晚上他再打電話過來時，她就硬硬地說了一句：“我累了，要睡了，明天再說吧。”然后，電話里傳來嘟嘟的盲音。

漸漸，他的電話少了些，更沒有在她上班或者入睡時響起過。一個人的深夜，常有盛大的寂寞覆在頭頂，她盯著啞然失聲的手機，恨不得將它丟到馬路上去。

那天上午，她在辦公室整理報表時突然腹痛難忍，跌落下座椅，坐在她旁邊的男同事慌了神，抱起她就往樓下跑。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看到男同事一臉欣喜地說太好了，你醒了，急性闌尾炎，醫生已經做了手術，沒事啦。她的心里突然開了一個大洞，呼啦啦地疼起來。她在半夜的時候撥了他的電話，說自己做了手術正在醫院。他在電話那頭慌亂起來，他一聲一聲地喊著寶貝，對不起。她知道他是不能回來的，他幾天前才說拍攝進入了最精彩的階段。她慍怒起來，說你放心，有人很仔細地照顧我。

在醫院的那段日子，她躺在病床上，看著男同事低著頭，手里仔細地削一只蘋果。她在那一個時刻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快28歲了，應該結婚了。她可是不愿意等臉上長出幾道法令紋之后再去穿婚紗的。

他回來北京時她去西站接他，看到他被胡子和頭發遮蓋了大半的臉，騰地覺出了陌生來。他拉過她，把她放在懷里使勁揉，她的身體竟異常僵硬起來。

過了一周，他又回去了西安，臨走前他在電話里說，那里是金剛的家，他回到那里才會有靈感做后期制作。她隱約在電話里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呻吟聲。她就在那一瞬生了恨意，于是想起了一直坐她旁邊座位的男同事，她又怎會不知道那份細致的情意？她與他還沒有認識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好像那就是他給她打的最后一通電話吧。他去了西安，原來的號碼就變空了。所以，當他那天晚上突然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時，她怔了很久。好像有什么被一瞬間抽空，又被瞬間塞得擁擠不堪。她腦袋嗡嗡地聽到漂亮的女主持人微笑地發問：“您五年前拍攝的那部獲獎紀錄片《金剛》里，首領金剛發現另一只更強壯的金絲猴能夠比他更好的照顧他的妻子后，金剛就選擇了孤獨地離開部落，這是您認為的愛情嗎？”他沉默了很久，輕輕地說了句：“這是我的愛情。”她透過屏幕看到了他的眼睛，沒有過去的生動神采，卻在一瞬間蒙上了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