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機緣,我注意到網絡上正蓬勃著的“耽美作品”,其作者多是少女,自稱“同人女”,作品的主角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俊美的男性,演繹著男人之間刻骨銘心的同性之愛。
耽美,這個泊于日本的概念,講的不僅是此類作品文筆的唯美,更意味著作者與讀者都刻意追求“耽溺于官能之美”的情調,它以不同于主流文化的迥異風格,在網絡上形成了一個吸附力強大的獨特文化生態。
恐怕很多人跟我一樣,初次遭逢“耽美”的時候難免產生一種隔膜感,主要是從主流眼光來看,這些作品所流露的旨趣未免過于“夸張”甚至“畸異”,一些所謂的“耽美圖”和幾乎淪為色情小說的文本,更是無法令人相信它們出自少女之手,并且還在女生中擁有不小的市場……當然,我的驚訝并不意味著我會粗暴地將這些作品等同于惡俗,那只能說明文化評論者和心理分析者的無能。因為,這些詭異的花朵的確開在青春的邊緣——在這片“正在發育”、“尚未成人”的沃野里,想象“自由”地瘋長,情感“合理”地泛濫,所有的瘋狂、放縱、不合常理都內涵著成長的邏輯,表露出青春騷動的痕跡。我們可以通過這些作品去解讀她們的心語。
追求唯美是少女的正常心態。感性訴求的覺醒驅動著她們在平庸的現實生活之外尋求完美想象的實現,就好像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曾在青蔥年少時做過形形色色的白日夢一樣。正像心理學家所說的那樣:寫作,不過就是被壓抑的欲望的升華。但是,這欲望并非弗洛伊德所說的性欲,而是一種超越現實的欣賞欲,一種逗留在感官層面的審美沖動。而這種對超現實的喜愛,是每個人成長中所必經的階段。男生偏愛武俠,女生偏愛言情,都是體現。
值得一提的是,對“耽美”的喜愛仿佛也并不是這些網絡少女的專利,自古至今,唯美主義與同性愛之間好像就有著一種隱秘的聯系。比如,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唯美主義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就是同性戀者,他帶有精神自傳色彩的小說《道林·格雷畫像》是宣揚感官享樂至上的名作,里面那位用靈魂交換以保持俊美容顏的男子無疑是“耽美派”,他信奉感官是人生唯一可靠的歸宿。我還注意到,在耽美作品中,相比于異性戀,男同性戀者之間頂著“畸戀”名頭的感情往往更顯真摯,更具有睥睨世俗的勇氣,更富于隱忍和自伐的犧牲精神,更懂得理解、體諒和成全,更接近把給予而不是占有視為愛的自然境界,也許正是這些元素或特質,觸動了少女的感官之花蕊,充分滿足了她們對于純粹的愛的渴求。
美學家蘭菲爾德曾指出,純粹的審美經驗需要排除掉實用性和占有欲,同時要有身心的完全參與和保持感覺的非現實性。另一位法國美學家庫申也認為,審美主體應排除粗鄙的占有欲,不以占有的欲望去對待審美對象。如果是寫或看異性愛的故事,女生必定把自己設定或幻想為其中的女主角,自然無法排除對男主角的占有欲。被唯美主義旨趣所主導的她們,需要的不是這種替代性的滿足,而是一種被絕對的非現實的曠世之愛完全壓倒的崇拜和陶醉。“美的特點并非刺激欲望或把它點燃起來,而是使它純潔化,高尚化……有時甚至被無私的崇拜心理所替代。”
我得承認,自己有時候也并不特別確信上述的解釋,也許少女們喜歡寫和讀耽美作品有著更復雜的心理機制。比如,在男性主導的性別秩序下,女性一直是作為被賞玩、被物化的對象而存在,但隨著女性意識的逐漸高漲,一些女孩子已經完成了讓男人成為視覺和閱讀客體的心理鋪墊,所以她們會把票投向略微中性化的“超女”而非男性視角里漂亮嬌柔的“美女”。再比如,青春期少女更喜歡用一些驚世駭俗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叛逆的意欲,男同性之愛恰恰是不為世俗所容的現實,是“苦情之痛”、“冒犯之美”,對她們也有著巨大的吸引力。或者,她們只是羞怯的女生,在春情萌動時,下意識地選擇把男性之愛當成表達自己對愛情遐想的一個替代品,當成一個符合安全策略的自我偽裝和保護的掩體?再或者,這個年齡段的一些少女也面臨著“青春期自卑”,所以在潛意識里認為男性是更完美更完整的施愛和受愛的主體,就像她們會不自覺地崇拜哥哥、寵溺弟弟一樣?
唯美往往與頹廢和憂傷聯系在一起,即便我愿意給予“耽美一族”以最大程度的理解,也不得不說,其文字風格還是有點兒矯揉造作,格調整體上是柔靡而病態的。在耽美作品里,愛與死總是緊緊糾纏在一起,所以我也擔心,這樣的“耽溺于美”是不是欠缺了生命的陽光氣息。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一書中發揮了弗洛伊德的理論,認為愛欲和死亡是兩個基本的本能——可是,耽美作品里男性之愛所蘊涵的先驗悲劇性,卻使得這愛欲注定只能令人憂傷,它“從憂傷中偷竊性感”,激發起一種對于生命的傷悼。
耽美,開在生命彼岸的憂傷之花,美則美矣,但未免軟弱,不要耽誤了我們的心智成長才好。
編輯/張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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