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迪生傳記記載:他給他的助手出過一個題目,讓助手測算一只燈泡的體積。助手按照燈泡的長度、球部直徑和曲率等算了很久,才算出一個大概。愛迪生把燈泡拿過來打開,裝滿水,把水倒進量杯,體積出來了。
看了這個故事立刻佩服起三國時稱象的曹沖小朋友表:小小年紀又生在古代,思路竟和愛迪生一樣——當一個東西難以測量時,不妨測其等量替代物,是一種“等量替代”的間接把握思維。
還見過一位法國科學家漢密爾頓給桀驁不馴的野生非洲象測身高的故事:先給大象照相,等大象走開,再叫助手拿著標桿站在剛才大象站的地方拍照。兩張照片一重疊,就測出了大象的身高。
等量替代的方法操作容易,想出來難,因為要做的事,初看起來像是難于入手研究的“無米之炊”。雖然在數學和語言學等學科上,這種研究方法應用很普遍:證等角可知未知角度數;為一新詞注釋,看在同義詞中哪個詞與它意義接近。但同樣的思路用在新的領域就需要新的頓悟。
在文學學科方面對我有啟示的思路是,用抽掉一個東西的方法來思考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比如研究散文詩在詩歌中的價值,直接闡釋不容易說明,但可以提問:假如沒有散文詩,會有哪一類情感難以抒發或抒發的效果完全不同?研究兒童視點對小說創作的意義,也可以提問:假如沒有兒童視點,有哪些生活現象、世相和感受是寫不出來的?
這似乎也是一種等量替代思路。
文學創作中有些想表現的東西其實是怎么也寫不出來的。比如“潛意識”,西方是用“前語言形態”(不完整、不規范、無邏輯)的語句來直描的。但這與“潛意識”的概念就自相矛盾。潛意識是人自己不能覺察的意識,而不管用多么破碎顛倒的句子寫出來,也沒法否認人物是已覺察到了的。所以雖然費了極大的力氣去模擬,總是遭人質疑。
魯迅是贊成寫人物的潛意識的,不過他獨出機杼,用一個空白代替了前語言直描。潛意識本身不著一字,只以人物和其他人的行為動作、語言勾勒潛意識輪廓,給讀者去猜想。這不寫之寫,效果卻比以破碎的前語言寫清晰得多。如果西方作家是用紅紙剪出一條魚(所謂“陽文”),魯迅就是在紅紙上挖掉一條魚(所謂“陰文”),只留出一個“相當于魚”的空白來。
例如他的《肥皂》。四銘先生為什么要買那塊香皂給夫人洗臉?明明是受街頭小流氓的啟發,意識到女人“咯吱咯吱”洗過之后“好得很”。但對極端假道學的四銘。這個行為完全是在潛意識支配下完成的。不但親口向他的道學朋友承認有這個想法不可能(朋友們說出來他立刻對他們大怒),就是寫他偷著想(即使用“前語言”形態),他也會誓死抵賴的——他的“正經”已經深化到可能真的不用自覺地想“咯吱咯吱”(他認為那是流氓思想),只要照做就行的程度了。
于是,魯迅就放棄正面直描方案,只寫他對朋友義憤填膺地罵小流氓。寫他對嬉笑著重復“咯吱咯吱”的朋友發怒,寫他買來的香皂就放在堂屋的桌上,寫他夫人身上從此多了“似檀香非檀香”的氣味,清楚地勾出了他死不認賬的假道學心理空白的“等量替代物”。而所有的讀者看完作品,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他這么痛恨的小流氓的“咯吱咯吱”,與他讓夫人“咯吱咯吱”之間是什么關系呢?四銘先生拼命要捂住的潛意識空白,就此大白于讀者,同時大白于讀者的還有做了死不認賬的虛偽。而這樣的描寫與潛意識的概念毫無抵牾。
看,描寫不出來的東西,用等量替代的辦法,把它“寫”在了文本沒有字的地方,還保持了它的真面貌(不自覺)和準確度,這種“巧”,可使人雖掌灶于無米之炊而不窘迫。
選自《鄰人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