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道”,中國人一向是講究“悟”的,只有“了悟于心”,才可算真正“得道”。夫道者,乃人生真諦之謂也。而人生確是“剪不斷,理還亂”,萬端復雜的,誰若能悟出個中三昧,其實無異于走向永恒。
明乎此,還要把握一個“度”字——執迷不悟可能作繭自縛,而過于徹悟又會過猶不及。榮國府的管家王熙風和櫳翠庵的尼姑妙玉便是極好的注腳。綜觀鳳姐一生,活得也忒“艱難沉重”了,凡事斤斤計較、雁過拔毛,爭權奪利耗盡了全部心血,白天黑夜,要么是她算計別人,要么就得提防別人算計自己。在賈老太太和王夫人跟前,極盡曲意逢迎之能事;即便她與賈璉夫妻之間,也少不了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大概正因為鳳姐操心太多,勞累過度,所以閻王爺才招呼她早點過去歇息。與鳳姐的絲毫點滴不悟相比,妙玉就顯得悟過了頭。她竟認為世界上除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外,再無好詩。而此二句妙就妙在滲透了人生的“玄機”——哪一位最后也免不了要進墳墓(土饅頭)的。既然“結果”都是一樣的,那么“過程”亦就非所計矣。于是,就索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去做那“翩然一只云中鶴”。這種態度,與其說是超脫,不如說是逃避。固然,有不少封建士大夫,或遁跡山林、歸隱田園,或流連自然、浪跡天涯,這是他們對宦海沉浮、世態炎涼的一種無奈,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如陶淵明作《歸去來兮辭》、《桃花源記》,李太白高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蓋出于此。但這并不等于說,就有理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像妙玉那樣以“檻外人”自居。清高與脫俗自無不可,只是要防止“多走一小步”,否則,就會把事情引向反面。“生活沒有旁觀者”,她終于落得個“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的結局。“檻外人”到底栽于“檻內人”之手。
唐朝有位禪僧趙州,曾向老師南泉請教:“什么是道?”南泉引用馬祖禪師的話答曰:“平常心是道”。我之“一句悟道之言”,即指此耳。這倒有些巧發奇中又不可思議了,如此高深玄妙的“道”,竟被“平常心”三個字淡淡化出。然而事物的發展,往往就是這樣一種辯證關系:始于復雜的,常常歸于簡單;因之最復雜的,也正是最簡單的。但此時此刻的簡單,已同原始的簡單有了質變,產生了飛躍與升華,換言之,它完成了對復雜的超越,故有一種“提起千斤重,放下二兩輕”的感覺。恰猶讀某些好的小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但這里的平,絕不是平平庸庸,淡,更不是淡而無味,而是洗盡鉛華后的返璞歸真。這種曾經滄海的平淡,已是一份修養和境界,一份氣度與灑脫,“淡極始知花更艷”,此之謂也。
話似乎有些扯遠了,然而卻未必是閑話。源于佛教的“平常心”與吾輩塵世中人的“平常心”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有例為證,對“平常心是道”這句話,無門和尚曾以詩相解:“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這種“絕對化”了的“平常心是道”,恐怕也只有出家人才能消受得起。且按下不表,這里僅取斯言而非用其意。當然,我們凡夫俗子對“平常心”的理解亦不盡相同,因經歷環境的差異,各有自己的意會和領悟,故鄙人的見識再高明也不過是一家之言,斷無“囊括四海之志,包容八方之心”。
當約翰·克里斯朵夫的個人奮斗屢遭挫折很沒情緒的時候,他的舅舅高脫弗烈特說:“孩子,這還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兩回事。別難過了。最要緊的是不要灰心,繼續抱著志愿,繼續活下去。其余的事就不由我們做主了。”這位鄉村貨郎的話,正好可作我頭腦中的“平常心是道”之論釋。換而言之,也就是“積極的順其自然”。純粹的順其自然,會給人生涂上一層虛無甚或頹廢的灰色;反之,功利心太重,期望值太高,卻未必承受得起失敗的沉重打擊。所以,讓積極與挑貨郎擔、手搖撥浪鼓,走南闖北、獨步人生,給受挫的青年以鼓勵安慰,給天真的孩子以開心歡樂;而自己既不好高騖遠,也不妄自菲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總是愉快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從來不生厭倦之感。此乃這位鄉下小販的幸運處,亦是鳳姐、妙玉們的可悲處。
與羅曼·羅蘭筆下的人物高脫弗烈特相映成趣的是我國當代小說大師汪曾祺先生。記得在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時,一位朋友崇拜汪先生著了迷——欲求見又怕素不相識吃閉門羹,或勉強被接見卻受不了那份名士做派,而且更拿不準帶什么禮物去好,送多了怕庸俗,送少了怕小氣,不送則怕失禮,我只好超度一下這個痛苦的魂靈,賞他八個字:“妙手空空,好去好回”。朋友聽了我的話后,第二天一早就雄赳赳、氣昂昂地上陣了,果然,下午便得勝還朝。他得意地對我說:“汪先生不僅留我吃了午飯,還送了一本親筆簽名的《晚翠文談》,并且說歡迎你有空也去玩。”我感受到了“平常心”的大魅力。
高脫弗烈特與汪曾祺,雖然花開兩朵,卻是水出一源,此無它,“平常心是道”者也。
選自《我們的本能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