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腐敗是一個歷史性問題。
有人說了,各個地方政府里的監督機構,跟被監督的對象屬于同一個級別,同級之間,監督的有效性,自然不高。于是改進,紀檢委級別提高,好像改善也不大。又有人認為監督部門跟地方黨政負責部門,有隸屬關系,于是改進,監督部門盡量獨立,由中央直線領導。但是,如果監督機構也出問題怎么辦?那就再派監督監督者。現在,聽說已經開始實行中央向地方派巡視員制度,類似于古代的欽差大臣,此舉能否有效遏制腐敗,從歷史的經驗上看,短期效果應該有,但想要根本改善,也難。
做古代歷史研究的,大多認為明代的政治混亂,但是從制度層面講,明代的監督機制偏偏最發達。歷朝都有的監察機構自然少不了,只是不叫御史臺而叫都察院,轄十三道御史。原來專門的諫官給事中,此時也演變成分布在六部的監察官,從給皇帝提意見,轉變為給京官挑錯。除此以外,各省還派有專門定期駐省監察的巡按,后來再加派巡撫、總督。政府體系之外,皇帝還要派自己身邊的人,到各地監察,有礦監、稅監,最重要的是監軍,正因為如此,被閹割過的宦官,到了明代被尊稱為太監。這還不算那些直屬于皇帝,權力無邊,但卻近似于特務組織的錦衣衛和東西廠。
巡按是最早下派的監督人員,官位不高,不過跟一般的御史一個級別,七品官而已。跟四處走走的十三道御史不同,巡按盯在一個地方,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來。因此,早期的巡按,還真能查出點事來。但是,恰好也是因為定期駐在一個地方,很容易被地方官們包圍軟化。按規定,監察官位卑而權重,可以跟省級的三司長官分庭抗禮,三司見了巡按,只能客客氣氣的。客氣歸客氣,禮貌歸禮貌,但巡按沒有具體的行政權,按規矩辦事,實惠撈不到。人都是要吃飯的,官員也是人,當官還是要圖吃好飯,明朝的官俸又低得可憐,大家只有自己想辦法。巡按雖然只有七品,但也是官,有跟所有官一樣的想法。巡按沒有行政權力,但卻有對行使行政權的人挑刺的權力,于是,大家心照不宣,監察變成了分肥。這下好了,巡按不僅地位跟省級官員平起平坐,連實惠也平起平坐,朝廷要的監督,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巡按不中用,有人找原因,說是官位不高,于是派下來六部堂官一級(類似部長和副部長)的人掛上都察院的副職,下來做巡撫、總督。原來七品芝麻官派下來,都可以跟省級官員平起平坐,派來部長副部長,跟省級三司官階相當,更了不得,直接就把三司變成自己的下屬,以至于后來人們不認為巡撫和總督是中央派出官員,徑直把他們當成了省長。
最受皇帝信任的太監,雖說身體關鍵零件少了,但貪心一點都不少,只要被派下去,就無師自通地把監督化為分肥的契機,打著皇帝的名義,為自己撈足了好處。明代宦官機構二十四監,權力最大的是司禮監,因為那里的太監可以替皇帝批奏折,最實惠的卻是御馬監。御馬監里的太監,官階都跟當年的孫猴子差不多(估計當年吳承恩寫這個情節,有諷刺太監之意),但權勢可不小,不僅掌握著調兵遣將的令牌兵符,而且可以向外派監軍。軍隊多了監軍,長官無所謂,但是小兵倒霉,因為又多了一個喝兵血的。時人寫道:“監視之設,止多一扣餉之人。監視之欲滿,則督撫鎮道皆有所恃矣。故邊臣反樂于有監視,功易飾,敗易掩也。上(指皇帝)性多疑,有監視,又有監視監視者,多一人有一人之費,窮邊士卒,何不幸一至于此?!?/p>
只要官員是只對上負責的,無論監督怎樣綿密,都無濟于事,監督變成分肥,絕對是官員的理性選擇。只有讓官員不只對上負責,而且對下負責,讓社會來監督,保障輿論監督自由,監督機構才會真正有效。19世紀中葉,美國工業化時期,也一度出現過官商勾結,權錢交易盛行的局面,但是由于有社會的監督,有輿論的揭弊,民間掀起掃黑風暴,很快就扭轉了局面。
因此,中國古代政治的經驗告訴我們,行政權力的制約和監督,比較有效的方式是自上而下的單獨系統的監察。而監察權有效的行使,關鍵在于社會輿論的存在,監察權變成分肥權,是監察機構最大的危險。要想防止這種現象的發生,監察人員的定期輪換是必要的,但最重要的是保證輿論對行政權和監察權的制約,用現代社會的話來說,就是要有輿論監督。當然,如果所有的權力機構,包括監督權,都只對上負責,那么只要身處高位的人不想有所作為,再沸騰的輿論也是可以被漠視的,那么監督依然可能歸于無效。
(摘自《浙江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