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管理思想在兩個人物身上表現得最集中,這就是王熙鳳和賈探春,并且都有特別的情節。前者在書中為“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后者是“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一在第十三回,一在第五十六回。兩個人物,兩段情節,體現的是兩種不同的管理模式。
王熙鳳是榮國府的當家人,賈家的家政大權實際上操縱在她手里。要說管理,每時每刻她都在管理。只要有王熙鳳出現,作品描寫的場面就充滿了生氣,否則顯得黯淡,似乎缺少了主心骨,這個大家族的日常生活也難以正常運作起來。但作者并不滿足于只是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展現人物性格,還通過一些特定的情節使人物的才能得到多方面的表現。第十三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就是專門為鳳姐而設,目的是凸顯她的管理才能。
背景是寧國府現任族長賈珍的兒媳婦秦可卿突然夭逝,按書中原稿的描寫是由于和賈珍的私情,被丫環撞見,上吊身亡。后來雖然接受脂硯齋的指令,“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蛛絲馬跡仍影影如在,考證家早已揭破全部事實真相。正因為如此,賈珍才大失常態,“哭的淚人一般”,要盡其所有為兒媳辦喪事。本來賈珍的正室尤氏應出面主理事務,書中說偏偏“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作者寫得輕巧,實際上透露出尤氏的心病,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使自己陷于尷尬境地。
這種情況下,賈珍不得不請鳳姐出山。而“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干,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想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因此一請就應,當即接過寧府對牌,第二天開始便每天卯正二刻過這邊理事,前后持續一個多月,構成《紅樓夢》里足可與元妃省親相比并的最重要的大事件之一。
我們且看王熙鳳是怎樣管理寧國府的。
第一步,她對寧府的現狀和風氣作了一番冷靜的分析,厘清利弊,發現問題。書中是這樣寫的:“這里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
第二步,針對此“五弊”,王熙鳳的對策是:嚴格分工,實行崗位責任制。誰管人客往來倒茶,誰管親戚茶飯,誰管靈前添油、掛幔、舉哀,誰管收祭禮,誰管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分派得清清楚楚。而且規定,管這件事的就只管這件事,別的事不與他們相干。如果分管的事情發生問題,如杯碟器皿、古董桌椅、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賬描賠”。如果有偷賴、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總管要立即報告。如果總管徇情不報,王熙鳳說:“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
在做第二步的時候,她先是叫寧府總管來升媳婦傳齊所有家人媳婦在外面等候聽差,然后在家人隔窗可聞的情況下向總管訓話:“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說著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念一個名字,進來審視一遍。這一連串的舉動是給寧府執事人員一個下馬威,在氣勢上先占風。
第三步,當眾處置一個因睡迷了覺未按時聽差的管迎送親客的人。書中寫道:“鳳姐方起身,別過族中諸人,自入抱廈內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那人道:“小的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一次。”
但鳳姐并不急于處置這個人,而是先打發解決其他人的事情。每件都極精細,稍有舛誤,當場駁回,叫弄清楚了再來辦理。幾起事過去了,才又回過頭來向這個遲到者發話。此等陣勢,可以想見,這位過失者應該早已被壓迫震懾得喘不過氣來了。
從此寧國府的人才看到了鳳姐的厲害,再不敢偷閑,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執事保全。這管理寧國府的第三步,是抓住典型,從快處理,施以威猛,殺一儆百。
有趣的是,在王熙鳳疾風暴雨、大施撻伐之后,書中穿插一段對家政主掌人權力象征物的描寫。
作者用的是閑筆,即當鳳姐吃飯的時候,寶玉和秦鐘來閑坐,恰好碰上寧國府的一個媳婦找鳳姐領牌。秦鐘說:“你們兩府里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了一個,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接著寶玉提出收拾書房的事進展太慢。鳳姐說:“你請我一請,包管就快了。”寶玉不理解,說:“你要快也不中用,他們該做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鳳姐說:“便是他們做,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通過這段對話,讀者可以想見權力的象征物——對牌的作用。王熙鳳甚至把對牌和“王法”聯系起來。難怪她把權力的獲取和施用看得那樣重。同時絕不忘記趁威重令行之際中飽私囊,甚至不惜貪贓枉法。
《紅樓夢》描寫王熙鳳貪贓枉法用的是特筆,即在寧國府送殯大隊人馬停蹕在饅頭庵的時候,老尼向鳳姐求情,請她幫助打通長安節度使云老爺的關節,強迫原長安守備之子退掉已經訂下的一門親事,使現職有權勢的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能夠娶上這位叫張金哥的小姐,如果辦成這件事,當事人愿意“傾家孝順”。鳳姐開始略表猶移,經老尼一激,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結果關節打通了,那位守備忍氣吞聲地收回了前聘之物。但張金哥卻知義多情,反對父母愛勢貪財,知道退了前夫,自己自縊而死。守備之子聽說了以后也投河自盡。張李兩家人財兩空,白白出了兩條人命,王熙鳳卻坐享三千兩銀子。
王熙鳳的管理模式滲透著權力萬能的威權主義。“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儼然皇帝老子的口吻。這種管理思想與其說是管理,不如說是專制。即使專制也應該有獎有懲,剛柔結合,但王熙鳳在協理寧國府期間只懲不獎,連口頭表揚也沒有。
(摘自《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