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龍山鎮

一

龍山鎮鎮長陳長河在酒桌上仍然表現出曾經是軍人的那種豪爽作風。他端著酒，一個個地挨著敬客人，在眾人欽佩的目光中，他干了一杯又一杯。

今天的客人不同尋常。雖然只來了兩個客人?？伤麄兪强h委領導和縣里派到龍山鎮任黨委書記的吳大江。為了招待好客人，昨天下午陳長河就專門安排鎮黨政辦的鄒主任，把鎮特種養殖場的娃娃魚弄了兩條來招待客人。

龍山鎮是峽江縣最偏遠的一個大山區，離縣城100多公里，原先是全縣最貧困的一個鎮。前些年，鎮里發現了大貯量的鐵礦。要想富得快。就把礦石賣。幾年時間，龍山鎮靠開鐵礦一下成了全縣的首富鎮。龍山鎮還有一大特色產品，那就是山溝里的娃娃魚。娃娃魚學名叫大鯢。是一種兩棲類爬行動物，國家二類保護動物。早年間，龍山溪溝里到處都是這種黑不溜秋、花里胡哨的爬行動物。夏天的夜晚，娃娃魚哇哇的叫聲，像山里小孩夜哭的聲音，聽起來凄慘悲涼。山里人從不吃這東西，他們說娃娃魚是夭折的小孩變的，吃了會遭報應。

龍山鎮還是有人敢吃這種國家保護動物，這人就是鎮長陳長河。當然陳長河也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口欲，只有來了重要的客人他才吃，都是陪別人吃。為了讓自己吃得心安理得，陳長河反復研究了法律條文后，在鎮里辦起了一家特種養殖場。他把派人抓來的和從農民手里收購的娃娃魚用一個水池養起來，然后對外說，這些娃娃魚是場里經過人工繁殖起來的。他在吃娃娃魚時，常常得意地對客人說：“國家的法律規定不準吃野生動物，我們自己養的吃了總不犯法吧?！?/p>

趁著酒席熱鬧的氛圍，陳長河對縣里來的領導表態：“請領導放心，我和吳大江是小時候穿開襠褲一起玩的娃娃朋友。這次他回來當一把手，我一定配合他工作，保證把龍山鎮的工作搞好?！闭f著，他還親昵地拍了拍坐在他身邊的吳大江的后背。

陳長河說的一點都不錯，他和吳大江還是一個村的人，出生時間也差不多，當地人稱發小。他們小的時候，天天在一起玩。高中畢業時，陳長河沒考上大學，應征入伍當了兵，退伍后被招為鎮干部。從一名辦事員到副科級，再到鎮長。陳長河在龍山鎮的成績有目共睹。這次換屆，本來他很有希望當上一把手，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上級派來了吳大江任一把手。陳長河心里有點不舒服，但他在行政上搞了這么多年，早已歷練得圓滑世故，心里有想法從來不外露。他想：吳大江到底是大學里混過的，是縣里重點培養的年輕干部。這次下來任職也只不過是鍍鍍金，以后前途無量呢。

其實，縣里這次選派吳大江到龍山任黨委書記，還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龍山是一個礦山鎮，這幾年礦山開發搞得特紅火，但由于鎮干部只追求產量，一味蠻干，造成了資源的極大浪費，縣里領導已意識到這種情況很嚴重，想扭轉一下。再一個就是陳長河在鎮里很霸道，前一任書記在這里基本上無所作為，什么都是陳長河這個鎮長說了算。這次派吳大江來任書記，一是吳大江是地質專業畢業的大學生，這幾年一直在地礦部門工作，懂行。另一方面，他和鎮長陳長河是老鄉，兩人從小是好朋友。又是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工作起來容易相處。在考慮龍山鎮的班子搭配時，縣里領導考慮，陳長河是個將才，干工作是一把好手，但脾氣爆燥，喜歡感情用事，獨斷專橫。如果給他配好班長，那龍山鎮的工作將會有一個嶄新的局面。

“哈哈，想不到啊，大江，山不轉路轉，石頭不轉磨轉，沒想到我們兩人轉了一大圈，最后還是轉到一口鍋里來盛飯吃?！彼妥吡私M織部的部長，陳長河和吳大江兩人借著酒興來到鎮外的一條小河邊，邊散步邊聊天。

“這叫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大勢，自然規律，我們倆人當然無法抗拒的喲?！眳谴蠼舱{侃著說。

“還記得我們小的時候，我長得結結實實，你長得文文弱弱。每次玩游戲，我總是當正面人物，你呢，總是和我爭，可是，你那形象，就是爭了個正面人物，別人也都說怎么看都是一副漢奸相。為這，你還一直不服氣呢?！标愰L河故意揭吳大江的短。

“你看，我們現在不都是黨的干部了嘛，我是從根子上正派呢?！眳谴蠼磽?。

“也是啊，沒想到你吳大江長大了比我還出息。現在你正是紅日當頂，前途無量啊。我呢，卻是日落西山，往下走的人了?！标愰L河有些傷感地說。

“你說什么呀。別看我是書記，你是鎮長，其實也就是個分工不同。你是知道的，書記和鎮長還不是一個級別的干部。”吳大江知道陳長河對這次干部調整的事心中一直有個疙瘩。

“說是這么說，大家心中都清楚，在我們國家的體制內。黨領導一切，書記是標準的一把手呢。不過，對你來龍山鎮任一把手，我還是從內心歡迎的。要是換個人，我真的有想法?！标愰L河很真誠地說。

“雖然上級組織對我們的職務有安排。但是，我覺得我們兩人在一起工作，這是一種割不斷的緣分。現在呀，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工作別分得那么清楚，把工作搞好了，那就是我們兩人的共同成績?！眳谴蠼f。

“那是，那是。還是你覺悟高些?！标愰L河訕訕地說。兩人一時無話可說了。

二

第二天，吳大江對陳長河說，想到下面去轉轉，了解一些情況。自己雖說是本地人，但這些年一直在外面工作，只是偶爾回家看看爹媽。其它情況不大清楚。

陳長河說：“讓辦公室派個車，我倆下去轉一圈?”

吳大江說：“算了。我就隨便走走，讓辦公室的小鄒陪著我就行了。你呢，就坐陣在家，好好把今后的工作規劃規劃，我回來后，一起開個會討論一下。”

陳長河沒堅持，他也懶得下去轉，他已經在龍山鎮當了十多年干部了，按他自己的話說，是爬過了千山萬水，走遍了千家萬戶，這龍山的每一個旮旯他都清楚。再說了，吳大江初來乍到。鎮里有許多的事情還要他來處理，他根本沒工夫陪吳大江下去轉。他之所以這樣說，也只是客套一下，表示對吳大江這個新書記的尊重。

吳大江帶著小鄒在下面一轉就是好幾天。每到一個村，他除了和村干部座談。走訪困難戶，更重要的是對礦山開采情況進行詳細調查。看著一座座大山被挖得千瘡百孔的樣子，他就感到有一種皮肉被剜割般的疼痛。幾天來，他很少說話，只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聽別人說。辦公室主任小鄒跟過幾屆領導，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的，一時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裝的啥藥。

這天他們在回鄉的途中，來到鎮政府所在的龍山村，吳大江和小鄒沒到村委會，而是一起爬上了那座高高的龍山。站在山頂上，龍山鎮的一切盡收眼底。吳大江清楚記得，他當初離開龍山鎮的時候，下面的小鎮還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集。十幾間土屋，中間一條泥巴路，沒想到現在成了一個高樓林立，很有點樣子的集鎮了。

吳大江站起來，和小鄒一起朝山下的幾戶農家走去。那里住著一個孤老頭子，村里人都叫他五爺，真實名字倒很少有人想得起來。五爺喜歡孩子，吳大江和陳長河小時候常到五爺家玩。五爺有一手絕活，他會炕土豆。他炕的土豆外焦內粉，老遠都聞得見香味。每次土豆炕好了，他總要等這倆孩子來了一起吃。所以說吳大江和陳長河小時候是吃五爺的炕土豆長大的一點也不夸張。自從上了大學后。吳大江就沒吃過五爺的土豆了。可是，無論到了什么地方，吃上什么樣的山珍海味，吳大江覺得還是沒有五爺家的炕土豆吃起來那么香。

五爺還是住在那間破舊的老屋里?？匆妳谴蠼?，五爺笑呵呵地迎上來。五爺家里那條老黃狗似乎還認識吳大江，它跟在五爺的身后。對著吳大江一個勁地搖頭擺尾。很親熱的樣子。

五爺搬出兩張小木凳，讓吳大江和小鄒坐在稻場里，又提出一壺罐罐茶?！拔堇锾珌y，就委屈你坐外面了?！?/p>

“外面涼快，我又不是外人，弄那么客氣做什么。”吳大江笑著說。

“咳，聽說你小子回來當鎮書記了，我說只怕這小子當了官就不認人了，怎么幾天了還不來看我老頭子呢?”五爺裝著生氣的樣子說。

“哪能呢。我吳大江是吃您的炕土豆長大的，走到哪都不能忘了您啊。”吳大江緊緊地抓住五爺的手說。

“現在的年輕人哪，難說呢。不過你和長河我還是放心的，你們倆，還是沒忘記根本哦?！蔽鍫斦f，“前幾天，長河來看過我，說你可能要來龍山鎮當書記，我當時還覺得他是哄我開心，沒想到還真來了。”

吳大江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外面，沒照顧好您。多虧了長河啊，就他一個人一直照顧著您。”

五爺搬一張凳子挨吳大江坐下：“長河這人是個爽性人。為人好。當兵回來后，在鎮里當干部，頭些年吃了許多的苦，他那鎮長本來沒指派，還是鎮里的代表硬選上的。只是近兩年，我聽人說，他做了一些不著邊的事，群眾對他有些失望了。我聽說，這次本來上面是準備讓他當書記的，可是有人抵著告狀，才把事情弄黃了?！?/p>

“五爺是關門在家坐，能知天下事啊。您說的有些事，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呢?！眳谴蠼f。

“我老了，不中用了。再說，你們工作上的事，也輪不上我老頭子說長道短的。可是對你和長河，我這心里一直裝著呢?！蔽鍫攧忧榈卣f。

吳大江聽了，也很感動。多好的老人哪，對人純樸得就像山里的苞谷燒酒。一點假都沒有。他真想和老人好好談談。但見天色已晚，只好站起來告辭?！拔鍫敚疫@次回來了，時間長著呢，過幾天我和長河來您這兒喝您的苞谷酒?！?/p>

“只要你們愿意，不嫌我老頭弄得腌臜，天天來都行啊。”五爺樂呵呵地說。

三

吳大江和陳長河的第一次分歧在龍山鎮黨政班子辦公會上產生了。

這是吳大江上任龍山鎮黨委書記后班子集體的第一次辦公會。會議由鎮長陳長河主持。因為是吳大江參加的第一次正式會議，陳長河按慣例首先代表全體黨政班子成員對吳大江來龍山鎮工作表示了熱烈的歡迎。吳大江在縣地礦局工作時。時不時地跟著縣領導來龍山鎮檢查礦山工作。大家彼此都認識，不必過多的客套。因此，在吳大江例行的簡單表態后，就轉入正式的話題，開始研究全鎮的工作。

鎮長陳長河讓辦公室主任小鄒把他這幾天起草的工作規劃給大家念了一遍，然后就開始討論。在討論時，陳長河先對規劃進行了說明。他說：“龍山鎮是全縣的第一塊牌子，所有工作要追求更高更快的發展。我們是靠礦業起家的，首先，礦業興鎮的思路不能變。第二，有水快流的措施不能變。第三，財政收入的總量只能增，基數不能變。具體怎么操作，大家可以發表意見?！彼戳藚谴蠼谎郏χf：“當然，這三個不變的觀念只是我個人的設想。吳書記是縣里下來的干部，有什么高見說出來，也讓大家討論討論?！?/p>

本來，吳大江來后，有一些看法還沒來得及與班子成員溝通。他想在會上先聽聽大家的意見，但現在陳長河點了他的名，他不得不說。

“我雖然是在龍山長大的，是地地道道的龍山人。但就工作來說。沒大家對龍山鎮熟悉。但既然組織上分配我來龍山鎮工作，我既要對上級組織負責，也要對全鎮工作負責，更要對全鎮人民負責。我這不是面子話，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幾天，我下去轉了一圈，雖是走馬觀花，也掌握了一些情況。對于龍山鎮過去的工作成績，是有目共睹的，陳鎮長和大家的功勞也是擺在這里的。但對于今后的工作，我有一些新的不同的想法。”

吳大江看了一眼與會的同志，繼續發言?！按蠹叶贾?，我們龍山鎮最大的優勢是礦。那最大的隱患是什么呢?我認為也是礦。今天，我們沾了祖宗的光，把祖宗給我們留下的資源開采出來了。龍山鎮也富起來了?？墒?，現在有這樣一個事實擺在了我們面前。礦山的大量開采，已經造成了許多地質災害。有表像的已經暴露出來了，像水位下沉，山體崩塌，河流污染啦。這些已經影響到群眾的生產生活問題了。還有隱性的災害現在還沒暴露出來，開礦毀壞了地質結構，破壞了生態環境，這些將來帶來的后果更為嚴重。我不是危言聳聽，可以預言，龍山鎮礦開完了，全鎮的農民將無法生存下去。因此啊，我們現在的工作不能光顧眼前利益，要用長遠的可持續發展的眼光來看問題，來指導工作。否則，弄得不好，我們是今天暫時的功臣，到以后一看卻是歷史的罪人啊。”他看了陳長河和大家一眼，接著說：“所以我說，對全鎮的規劃，是否要有一個新的全盤考慮?！?/p>

顯然大家都習慣了陳長河的思維，對吳大江所說的觀念還一時沒想到，看見兩個黨政負責人說的不一致，都愣在那里不作聲。人們沉默著，有人端起茶杯喝茶，聲音弄得很響，于是有人偷著笑。更多的人是兩眼盯著面前的筆記本，正襟危坐。面無表情。

見大家都不說話，主持會議的陳長河說：“看來，吳書記到底是學者型領導，在縣里工作過，說話都是高屋建瓴，有很高的理論水平。我們這些人平時和老百姓打交道多了，農民意識重，看問題簡單。還是請吳書記作指示?！?/p>

吳大江聽出陳長河話里有刺，他也不計較，干脆把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澳俏揖驼f說我的設想，也算拋磚引玉，供大家參考。我認為，陳鎮長說的有一條沒錯，我們鎮的優勢是礦山，這是我們過去富裕起來的基礎，也是我們今后發展的基礎。關鍵問題是要合理開發，有效利用，節約資源，做到保護性開發，充分發揮資源利用的最大效益。首先是要控制開采總量，實行限量開采。俗話說得好，谷子多了不值錢?，F在是市場經濟，只有控制了總量，才能在銷售上掌握主動權，也才能提高鐵礦在市場上的價格。第二是進行深加工，增加礦產資源的附加值。我們可以辦礦石加工廠，把鐵礦提煉成鐵粉后再賣出去，這樣可以賺更多的錢。還可以辦鐵廠，直接生產成鐵制品，經濟效益就高了。當然，我們得一步一步來，想一口吃個胖子是不行的?，F在的關鍵是轉變觀念，只有觀念轉變過來了，工作才能跟上來?！?/p>

陳長河說：“吳書記的設想是不錯的，給我們鎮的未來規劃了一個美好的前景?？墒俏乙f，限量提價，原來的客戶一時肯定不買帳。辦廠呢，也不是三天兩天能成的事。我和縣里領導是簽了責任狀的，今年的各項指標完不成，縣里要拿我這個鎮長是問，礦石銷不出去，農民收入減少了，農民也不高興。我看不能為了顯示個人才能，動不動就搞個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燒不好，說不定燒了自己喲。”

陳長河的話帶著明顯的火藥味。會照這樣開下去，弄不好大家都下不了臺。吳大江只得說：“看來我有些想法還沒來得及和長河溝通。我看今天這個會就開到這，大家都回去想想，下次再討論。”

等所有的人都出了會議室，吳大江走過去，對仍坐在會議桌前的陳長河說：“咱哥倆今晚找個地方喝酒去?！?/p>

四

龍山鎮的礦山整頓在吳大江的主持下拉開了序幕。正如陳長河預料的一樣，整頓工作剛開始不久就遇到了許多的困難和壓力。

因為礦山整頓觸及到礦山老板的利益，礦山老板們于是聯合起來與吳大江對著干。在鎮政府召開的礦山整頓工作會上，礦山老板們指責鎮政府違反合同，未經礦山同意實行限量。損害了礦山經濟利益。要求政府賠償損失。

吳大江要求大家從大局出發，以長遠的發展觀念來對待這次開展的礦山整頓工作。他說礦山整頓不是損害礦山利益，而是為了更好的發揮礦山效益。他還要礦山老板們以股份合作的方式興辦礦石加工廠，讓礦石就地加工轉化，用有限的資源賺更多的錢。

可是這些靠挖礦起家的老板們對吳大江的想法一點也不感興趣，會議沒開完，人走了大半。這是吳大江到龍山鎮工作的第一炮，沒想到一開始就放了個啞炮。望著被涼在會議主席臺上的幾個龍山鎮黨政領導，他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

陳長河對愣在臺上的吳大江說：“老吳啊，心急吃不得熱豆腐。這些礦山老板們也不容易，一時思想轉不過彎來也可以理解。我看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慢慢來吧?！?/p>

這邊吳大江還沒從大會的陰影中走出來，縣里信訪辦又轉來了縣領導的批示。原來是礦山老板聯合到縣里上訪告狀。他們說龍山鎮政府以權代法，干涉企業自主經營權，損害了個體私營業主的利益，要求縣里主持公道?？h領導在接待了上訪者后，給龍山鎮下了一道批示，要求龍山鎮政府依法行政，按市場規律辦事，要維護好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的局面。

在上上下下的壓力面前。吳大江真有點頂不住了。有時他真想學古人瀟灑一回，辭掉這個芝麻官，還是回去干自己的專業算了。

這天，他獨自一人在山上轉悠，轉著轉著，他忽然聞到了一股香味。這香味他太熟悉了。他循著香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五爺的老屋里。

五爺正和那條大黃狗坐在門前曬太陽，他的身邊，用小火爐炕著半銅鍋土豆，還用陶壺溫著一壺酒。五爺的臉紅紅的，閉著雙眼，靜靜地躺在椅子上，像睡著了一般。

吳大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搬來～張凳子坐下。他輕輕提起酒壺，抿了一小口。那酒太燙。吞下去喉嚨里就像著了火。他忍不住咳嗽起來。五爺沒睜眼，一語雙關地說：“看來你小子性子是急了一點啊。”

吳大江一笑說：“看來五爺您還清醒著哪。”

五爺說：“人說五十而知天命，我都快七十古來稀的人了，可清醒明白的時候還是不多呀。”

吳大江：“別看您五爺整天一壺老酒，半醉半醒地。其實您心里跟明鏡似的。剛才您老那話是說我吧?”

“哎呀，我一介平民百姓，怎么敢跟父母官說三道四啊。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句話。這龍山鎮的工作，就像這炕土豆，火小了不熟，火大了又糊了，只有小火慢慢炕。掌握好了火候，炕出來的土豆才能又香又粉啊?！?/p>

“可是，眼下鎮里這種情況，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把礦山濫采亂挖根治下來，我到時怎么向大家交待?！?/p>

五爺拿起酒壺斟了一杯酒，遞給吳大江：“酒好酒壞得慢慢品，酒的味道只有喝酒人才心知肚明的。”

吳大江站起來，對五爺說：“謝謝你老的酒，只一口喝下去就澆開了我心中的塊壘啊。真是好酒?！?/p>

五爺指了指銅鍋：“走的時候別忘了把那土豆帶上。什么時候得空再和長河一起來，我們爺仨好好喝兩盅?！?/p>

“要得，要得?！眳谴蠼瓨饭匮b上土豆走了。

五

吳大江決定在礦山整頓上作出妥協的姿態。妥協的結果是得到了包括陳長河在內的政府班子和所有礦山老板的支持。

這幾年形勢發生了變化，鐵礦資源一下子又成了搶手貨。不開訂貨會，礦石照樣能銷出去。但陳長河就是陳長河，雖然平時就有很多廠家找上門來要鐵礦，但陳長河要求鎮里的所有礦山不得私訂合同，必須由全鎮統一銷售。他說這叫捏緊拳頭打人，打出去有力。為把礦山老板管住，陳長河還做通了縣地礦局的工作，把礦石調運權收到鎮里，各礦山按一定產量由鎮里統一供票。他還在出鎮的主道上設立了礦石過境驗票站。礦石運輸出境必須持鎮里的運輸單。這樣一來，礦山老板無法。只得在陳長河面前俯首稱臣。

現在的訂貨會主動權在礦山，整個訂貨會期間，陳長河風光極了。一面是礦山老板求他多給一些產量，一面是廠家求他多給一些訂單。這幾天陳長河特別忙，他除了出席開幕式，發表一通熱情洋溢的歡迎辭外，一般情況下，不再露面，人們也找不著他，他就像突然人間蒸發了一般。

陳長河其實并沒有走遠，這幾天，他一個人就呆在鎮特種養殖場里。這個養殖場，陳長河從規劃選址到建設，都是親自參與，一手一腳地弄起來的。就連這里的場長何靜，也是陳長河精心安排的。

何靜和陳長河兩人的親密關系在鎮里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何靜本不是龍山鎮的人，她家遠在百里之外的另一個山鎮。何靜大專畢業后，好幾年沒找著工作，后來她一個在縣里某部門工作的表兄同情她，在一次來龍山鎮檢查工作時，順便向陳長河說了這件事。后來陳長河到縣里開會時，何靜的表兄把何靜找來讓陳鎮長面試了一下，然后陳長河就把何靜帶回了龍山，安排她在鎮政府打字室工作。

陳長河對何靜十分關照，這也是何靜的表哥特意給陳長河打過招呼的。何靜不僅人長得漂亮，還十分聰明能干，也懂得投桃報李。她從辦公室主任小鄒那要來陳長河宿舍的鑰匙，趁陳長河下鄉時偷著給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

陳長河是一個不愛理家的人，加上長期一個人住在單位，一天忙到晚，很少回家，回家了也是澡一洗就上床，屋子里亂得一團糟。從前他在單位從來不把人往屋里帶?，F在有何靜的收拾，屋子一下子變得亮爽了。陳長河回到家，看著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屋子，胸中立時涌上一股柔情。在一次何靜來收拾屋子時。陳長河突然出現在何靜面前，不客氣地把何靜給“收拾”了。

鎮政府大院人多嘴雜，一些干部整天無所事事的，就喜歡說點花邊新聞。沒多長時間，人們把陳長河和何靜的風流韻事編成一場場繪聲繪色的故事，在干部們中間廣為傳播。后來不知誰把段子告訴了陳長河鄉下的老婆，他老婆氣不過，曾到鎮政府來鬧過一次，陳長河把老婆熊了一頓，老婆又灰溜溜地回去了。不過這事成了全鎮一個公開的秘密。有一次，陳長河最敬重的五爺勸陳長河做事要謹慎，別為一個女人把大好的前程斷送了?！芭耸堑溗糯S多皇帝為女人斷送了江山和性命呢?！蔽鍫斶@樣對陳長河說。陳長河既舍不得江山，更舍不得美人，沒辦法，就提議建了這個特種養殖場，把何靜安排到這兒來了。

由于位置偏僻幽靜，陳長河從不把外人帶到這里來。每當他工作累了，或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他就會一個人偷偷地來呆上幾天。休養好了，然后又回鎮里風風火火地開始工作?！?/p>

陳長河曾在一次與何靜纏綿后，對何靜說，這個養殖場，說穿了就是他為自已和何靜建的一個安樂窩。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世界，是他情感的歸屬地，是他養傷的療養所。

陳長河失蹤的秘密還有幾個人知道，他們就是礦山的幾個大老板。別看他們平時在別人面前一板一眼地喊陳鎮長，私下里都是稱兄道弟的鐵哥們。這幾天，每到天黑，幾個礦老板的高級轎車就會順著山溝里的那條簡易公路開進來。他們來了，就陪陳長河喝酒、打牌。

在養殖場，陳長河和他的一幫子哥們從不喝山里的苞谷燒酒。他請人專門做了一個酒廚，里面裝滿了各種品牌的洋酒。陳長河有一次拿出一瓶酒，對何靜說：“知道這瓶路易十五多少錢嗎?一個農民一年的收入都還買不起它呢?！庇袝r，何靜也會對陳長河的這種奢侈表示出反感。陳長河總是用喝過洋酒的嘴在她耳邊說：“我是一個窮苦農民的孩子，我從小窮怕了。現在有人送錢給我，送酒給我，我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呢。”

陳長河在礦產品交易會簽合同的那天，意氣風發地出席了會議最后舉行的簽字儀式。他照例面帶笑容，與一個個老板敬酒，握手，讓人感到他很親切，也很有風度。

六

連續下了幾天猛雨。吳大江打開窗子，外面仍然大雨如注。下了這么長時間的暴雨。說不定會有地方發生災情。于是他決定上班了組織干部到各村檢查檢查。

他洗漱完了，剛準備出門，門就被人敲響了。吳大江打開門，看見是陳長河，就對他說：“你來得正好，這么大的雨，我不放心，我們一起上辦公室，研究一下派干部到各村檢查的事。”

陳長河攔住他，說：“大江，我有一件頂重要的事找你?！闭f著就往屋里擠。

吳大江看見陳長河身后跟著礦山的金老板。就笑著說：“什么事弄得這么神秘?莫不是一大早你鎮長就領著人往我家里送錢吧?！?/p>

陳長河邊進屋邊關門：“我現在沒心情和你說笑。出大事了，金老板礦山昨夜塌方，死了人?！?/p>

“死了人?死了幾個?”吳大江一聽，急了。

“現在還不清楚準確的數字，昨夜上班的人都塌在礦洞里了。”金老板的胖臉上滿是愁容和汗水。

“那怎么不趕快組織搶救，嗯，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眳谴蠼岣吡松らT說。

陳長河不說話，望著金老板。金老板聲音像蚊子似的：“沒救的必要了。那地方早挖成了一座空山，昨夜山全塌了?！?/p>

“那也不能見死不救啊。你說，那里面究竟埋了多少人?”吳大江簡直要暴跳起來了。

“有十幾個人，都塌在里面?！苯鹄习宀桓铱磪谴蠼哪樕?/p>

“別說了，馬上組織政府干部和鎮直單位的人員，全力進行搶救，能救一個是一個?！眳谴蠼D身對陳長河說。“我帶隊去救人，你讓小鄒馬上向縣里匯報?！闭f完站起來就要走。

陳長河拉住吳大江：“大江，你冷靜一下，聽我說幾句。礦山我已經去過了，那山全塌下來了，人是沒法救的了。這死了十幾個人，可是驚動全國的礦難哪。因此我想現在沒必要驚動別人了，還是想一個補救的辦法吧。我看暫時別捅出去，不然，我倆都得受處分啊?！?/p>

吳大江一屁股坐下來：“十幾條人命，怎么彌補?不向上匯報。要是哪天讓人知道了。這可是坐牢的罪啊。你們想過沒有?”

金老板見吳大江坐下了。忙說：“這些我們都想過了。不過，我那礦山里埋的都是外地民工，再說，這死人的事，現在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要是不捅出去。就沒人曉得。就是將來有人曉得了，這個責任由我一個人來承擔。”

“你說的倒輕巧，沒人知道，那他們的家屬到時找到礦山來要人，你怎么辦?”吳大江問。

“這個我已安排好了。今天我來匯報后，就馬上帶著錢到他們老家去，一家給個十萬八萬的，保證把事情擺平。”金老板說。

“只要把事擺平，多給點錢也可以。老金哪，我可把丑話說到頭里，要是這事辦不好，我和吳書記下不了臺。你也沒好日子過。”陳長河說。

“這個我知道，我保證把事情辦得沒半點差錯。你們就放心好了。”金老板此時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大家看。

“事情就這么定了，你趕快去安排吧，一切由你一手經辦，要確保萬無一失?！标愰L河對金老板說。

“好，那我就走了，回來我再過來匯報情況。”金老板站起來和陳長河出了門。

門被輕輕碰上，吳大江癱在沙發上，半天沒回過神來。自已來龍山鎮還不到一年時間，就出了這么大的事，這事要是報上去，弄成了全國的典型，自己的政治前途就算毀了。可是要是不報的話，自己的良心又過不去。唉，真是為難得很啊。

吳大江心里矛盾極了，他思前想后。決定先到礦山看看。聽陳長河他們說沒救了，可自己是一方領導，總得盡盡心吧。

吳大江坐上車，直奔出事的礦山而去。雨太大，到處都是泥石流，車走不多遠，就沒法走了。吳大江下了車，和小車司機兩人冒著雨往出事的地方走去。

來到出事地點，吳大江雖然心里有所準備，但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一座大山全塌落下來，象剛發生了一場地震。滿山都是翻滾的巖石、樹木。整個大山就像一座剛砌的新墳。遠處，有幾個農民站在大雨中，和吳大江一樣，一言不發，默默地看著這幅慘烈的景象。陳長河說的是事實，真是沒救了呢。想著山里面的十幾條冤魂。吳大江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紅了。

吳大江和司機兩人連滾帶爬地下得山來，弄得一身泥水，像兩個泥人。忽然，一個炸雷在頭上響起。那雷真響啊，就像在頭頂上炸開了一個大炸彈，把吳大江的頭皮都震麻了。吳大江甩了甩腦袋，這時他看見龍山腳下有一個新鮮的裂縫。吳大江忙停下來，和司機一起觀察起那個裂縫來。裂縫像一條細細的長長的蚯蚓，蜿蜒著向龍山上爬去了。

“不好，這是發生大崩塌的前兆。”吳大江對司機說：“你去折一截樹枝。我測量一下裂縫的裂變情況?！?/p>

司機折來一截樹枝，吳大江按裂口的寬度比量了一下，然后折斷一截，放在裂口處。一秒，兩秒，三秒，只十多秒時間，那截樹枝便掉進了裂縫。

“咱們趕快回去，龍山將發生大崩塌了。”吳大江說完，拉上司機便在雨中奔跑起來。

七

吳大江回到鎮政府，來不及換一身干衣服，徑直來到鎮黨政辦公室，對辦公室主任小鄒說：“馬上通知全鎮的干部職工，十分鐘內趕到政府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p>

“十分鐘?”小鄒有點不相信似地望著吳書記。

“還愣著干什么，馬上通知，越快越好?！眳谴蠼D身走了幾步，停住又說：“別用電話通知了，讓鎮里廣播站通知，音量開到最大。另外讓派出所拉響警報器。”說完匆匆走了。

吳大江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直奔電話機，他想把情況向縣里匯報一下。不然，龍山將來出了大事。他和陳長河兩人負不起這個責任。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吳大江接過電話，電話里傳來縣檢察院李檢察長的聲音：“是小吳嗎?”

“是我，李檢，請問有什么事嗎?！眳谴蠼睦锖苤?。

李檢說：“我有件事向你通報一下。近一段時間，縣檢察院接到許多群眾檢舉陳長河有重大經濟問題，我們請示縣委后，決定對陳長河進行調查。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吳大江說：“對不起，李檢，我們這兒今天可能有大災發生，陳長河是一鎮之長，這會兒可能無法離開。”

李檢說：“這會兒，縣檢察院的車可能已經上路了?！?/p>

吳大江覺得沒再說下去的必要了，此時，他心里亂極了。他在心里罵著：“狗日的陳長河，你真不是個東西呀?！狈畔码娫?，就朝會議室跑去。

在路上，他碰上了陳長河。陳長河問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事先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召開全鎮的緊急會議。

吳大江表情復雜地看了陳長河一眼，說：“長河啊，鎮里要出大事了。我剛才到龍山去了一趟，回來時發現龍山有大崩塌的明顯跡象。如果龍山整體坍塌，龍山鎮一干多人將死無葬身之地啊。我們得馬上組織干部幫助鎮上的人轉移到安全地帶，越快越好?！?/p>

“這，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就斷定龍山會塌下來。把幾千人轉移，還拖家帶口的，如果不發生塌山，不是勞民傷財么?！标愰L河說。

“沒時間和你細說了。我是學地質專業的，你得相信我?，F在我是以黨委書記的名義要求你，請你配合我。另外，我和你分一下工，你的任務是堅守在政府坐鎮指揮，我全面負責組織群眾轉移?！眳谴蠼呑哌厡﹃愰L河說，簡直沒半點商量的余地。

兩人來到鎮政府禮堂。禮堂里已坐滿了鎮政府機關、鎮直單位的干部職工。會議室一片嗡嗡聲，大家議論紛紛，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吳大江徑直走上主席臺，他渾身濕漉漉的樣子和少有的嚴肅表情讓大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吳大江掃視了一眼臺下的人們，大聲地說：“同志們，我們龍山鎮正面臨著一場大的災難。剛才我到龍山看一個礦山崩塌事故現場，回來時發現龍山有一道大裂縫正在蔓延。大家知道，我是學地質的，我對這種情況最清楚，這是龍山將發生大坍塌的前兆啊。大家知道，我們鎮直機關和所有街道都在龍山腳下，龍山一塌下來，后果不堪設想啊。今天召集大家來開這個緊急會，就是一個任務，大家馬上行動起來，組織鎮上所有人員全部快速轉移到龍山對面的安全地帶。我要求，在轉移時，劃片包干，各負其責，不準漏掉一戶，不準漏掉一人。在哪個片出了事，死了人，由哪個片的干部負全部責任。誰要是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有任何一點的私心雜念，不顧人民群眾的死活，我馬上處分他。鎮公安派出所和武裝部組織一支民兵突擊隊，兩個半小時后進行清場。對不服從指揮的采取強制措施?！闭f完，吳大江揮了一下胳膊：“事不宜遲，馬上行動!”

這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戰斗。陳長河在吳大江講話的時候緩過神來，馬上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他二話沒說，和吳大江一起，立馬投入了組織指揮中去了。

鎮里廣播站的廣播反復播送著由鎮委、鎮政府起草的緊急通知：“全鎮干部群眾請注意，現在播送緊急通知。今天早上，龍山出現特大坍塌災害預警情況。鎮委、鎮政府要求。為確保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全鎮所有街道人員和龍山周圍群眾在鎮里統一指揮下馬上轉移到安全地帶。請大家聽到通知后，立即作好撤離準備。十分鐘后立即出發，兩個小時后全部清場。對不聽指揮?？咕軋绦墟偽傉疀Q定的，由公安機關和民兵強制執行。下面再播送一遍——”

鎮公安派出所的警車拉響警報，警報聲在風雨中響徹大街小巷。所有的車輛都運轉起來，匯成一股轉送人員物資的運輸線。

陳長河坐在鎮政府辦公室里。一邊忙著向縣里匯報情況，一邊對各個機關反復布置著任務。這個時候，他曾經的軍人形象和作風表現得淋漓盡致，果斷，堅毅，干脆。就像在戰場上，他下著一個一個的命令，他的臉上，滿是大戰時的沉穩和嚴肅。

吳大江悄然走進辦公室，看著陳長河忙碌的背影，眼淚止不住就流了出來。多好的朋友，多好的同志啊，可是，這個人已經毀了。他來到陳長河的身邊，用力拍了一下陳長河的肩膀。陳長河轉過頭來，也是眼睛紅紅的。他說：“大江，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上面有人給我報了信，我都知道了，檢察院的車馬上就要到了。你放心去組織群眾轉移吧，這兒有我呢，我會堅守好最后一班崗的?！?/p>

吳大江用力握住陳長河的手，什么也沒說，轉身快速走出了辦公室。

在街上，吳大江碰上了縣檢察院的車。吳大江招招手，車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穿檢察制服的人，和吳大江打招呼。這人吳大江認識，是檢察院的一個副檢察長。來人說明縣里的決定，然后拿出一張公文請吳大江看，吳大江苦笑一下說：“你們的來意我知道了，陳鎮長現在正在忙著指揮抗災，您看是否可以等他忙完了再說?”

副檢察長看到了眼前的情景，稍微考慮了一下說：“行，我們幾個服從你們的指揮，也參加抗災。”說完，招呼車上的人都下來。一輛車，幾個人馬上匯入到了滾滾的人流車流之中。

八

龍山鎮政府漸漸安靜下來了。除了風聲、雨聲，再沒有了人群的喧鬧。陳長河一個人坐在鎮政府那間寬大的辦公室里。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

陳長河想起來，他第一次走進這間辦公室時，還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小伙。那時是他高中畢業后參軍時，家人送他到鎮政府，在這里召開了隆重的歡送會。后來他退伍回來后，考上了公務員，又來到了這里。十幾年來，他勤奮工作，從一個辦事員走上了鄉鎮領導崗位，成為龍山鎮的鎮長。過去的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這一切是多么得來之不易啊。可是，今天感覺這一切又像曇花一現，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以后，當龍山鎮的父老鄉親們提到陳長河時，究竟會表現出一種什么樣的表情呢。陳長河感到頭疼起來，是那種炸裂式的疼。他伏到辦公桌上，昏昏沉沉地。他多么希望就這樣睡去，永遠不再醒來。

公安派出所的干警和民兵應急分隊開始對所有街道和撤離地段進行清查。鎮政府辦公室門外傳來腳步聲，幾個民兵進了辦公室?！瓣愭傞L，龍山鎮應撤離人員已全部撤離到指定的安全地帶，我們正在做最后的清場，請您馬上隨我們離開，到指定地點，吳書記他們在那兒等你?！?/p>

“你們到其它地點檢查一遍，我一會兒自己過去?！标愰L河站起來。很平靜地對民兵們說。

“不。我們的任務是看著所有人安全離開，確保沒一個人留在危險區域?！泵癖鴤兒芄虉獭?/p>

“好吧，我跟你們走?！标愰L河留戀地最后看了一眼辦公室。隨民兵們走出了鎮政府大門。

在指定的地點，陳長河和吳大江他們會面了。吳大江緊緊握了一下陳長河的手，兩雙眼睛對望著，似有千言萬語，然而他們什么也沒說。檢察院的干警們走過來，副檢察長對陳長河說：“陳長河同志，我們請你今天到縣檢察院，把有些問題澄清一下?！闭f著，檢察長打開公文包，準備掏山公文給陳長河過目。陳長河擺了一下手，說：“不必了，我知道該怎么著。只是我想請您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和大江一起對撤出的群眾做最后一次檢查?！?/p>

“行，我們陪著你們一起工作。”副檢察長同意了陳長河的請求。

吳大江和陳長河一起對所有撤出人員進行了最后一次清點。人們按照規定，按片集中在一起，人們安靜地站在風雨中，看著遠處的小鎮，那是他們曾經生活的故園。吳大江和陳長河他們走過來，聽分片管理的干部報告情況，看著風雨中拖家帶口的人們，他們流淚了，淚水和著雨水流在臉上，滴進了腳下的黃土地。在龍山村片，干部報告說少了一個人。吳大江和陳長河一聽急了，讓干部趕快清查，看是把誰漏下了。

“怎么搞的，人命關天哪，這片是誰負責的，如果人出不來，我讓他去抵命?！眳谴蠼绷?，指著一個干部的鼻子吼道。

陳長河想了一下，對一個村干部說：“快看看五爺在不在?”

村干部很快跑過來，對吳大江和陳長河說：“就是五爺沒來。”

吳大江和陳長河一聽，馬上朝村子里奔去。跑了幾步，陳長河一把拉住吳大江，說：“大江，我們倆可不能都去呀，你留下安排好群眾，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放心，我一定在最短的時間把五爺搶救出來?！?/p>

吳大江說：“長河。那邊的人還等著你呢。還是我去，你休息一下然后跟他們走吧?！?/p>

“就算我最后再為群眾做一件好事行不行，我將功贖罪總不會錯吧。”陳長河的犟脾氣又上來了。

“好，你去吧，只是要千萬小心啊。找到五爺后，立即回來，千萬別耽擱啊?！眳谴蠼陉愰L河。

陳長河轉過身來，緊緊抱了一下吳大江，說：“別忘了，我們還是好兄弟?！闭f完，一頭扎進了風雨之中。

當陳長河連滾帶爬，一身泥水地跑到五爺的屋里時，五爺那只老黃狗正站在門前，兩眼憂郁地望著漫天的大雨。見到陳長河，大黃狗一下子撲過去，然后又轉過身，領著陳長河朝五爺的睡房跑去。陳長河進了屋，在昏暗中，見五爺穿著他在鎮上給訂做的那套壽衣。正安祥地在床上睡著。

陳長河一把扯起五爺，不由分說就往身上背。五爺掙扎著，哭喊著，“長河啊，我哪兒也不去，就讓我這把老骨頭留在這里吧?！标愰L河不做聲。背著五爺就走。五爺家的那條大黃狗護著主人跟在后面。

“出來了，出來了，陳鎮長把五爺救出來了?！庇腥藲g呼著指著山下的人影喊道。

吳大江和人們朝山下望去，在山下的泥濘小道上，陳長河背著五爺，艱難地沿著山路向上爬，五爺家的那條大黃狗，跟在他們身后，一步也不離。

近了。更近了，人們已看得清五爺臉上的淚水和陳長河臉上的汗水。“最后一個人安全撤離了?！眳谴蠼睦锼闪艘豢跉狻?/p>

轟隆隆，轟隆隆，一陣悶雷般的響聲從龍山方向傳來。人們被這驚天動地的聲音驚呆了。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龍山。風雨中。只見一排大樹倒下來，緊跟著一排山石滾下來。崩塌下來的泥石流像一排巨大的海浪，沖向谷底的龍山鎮。

山路上，背著五爺正向上爬的陳長河，聽到這排山倒海般的巨響，轉過身去。山崩產生出一股強大的氣流，像一股旋風刮過來。陳長河一個站不穩，和五爺一起跌坐在地上。大黃狗跑過來，咬著五爺的衣服，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陳長河推了五爺一把說：“五爺你快走，我爬不動了，休息一下再來背你?！?/p>

五爺說：“要走我倆一起走，要死我們爺倆也要死在一起?！?/p>

陳長河苦笑，“五爺，你快走吧，我陳長河是龍山的罪人，我回不去了，我也沒臉回去了啊?！?/p>

五爺說：“長河，我相信你，你是條漢子，你就是跌倒了還要爬起來走啊，前面的路還遠著呢。”

就在這時，吳大江帶著幾個民兵趕到，把五爺和筋疲力盡的陳長河背到了安全地帶。

轟隆隆，轟隆隆!

不知過了多久，云散了，風住了，雨停了，一切恢復了平靜。大災面前，龍山鎮無一人傷亡。

一抹朝陽從遙遠的山那邊照過來，很清爽，很明亮。

責任編輯：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