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的江湖

我的命運是從江湖開始的。人都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亦柔情，亦堅韌。在遇到那個男人之前，我的心是清澈的，遇到他之后，我的心就渾濁起來。

那個桃花盛開的春天，我在湖邊浣紗，他款款向我走來。

他說，他是來尋找美女的。

而我就是這個村子有名的美女。

他說，他叫范蠡。

他笑如朗月，挽起我的手，我羞澀如桃花。偷眼看去，湖邊的魚都沉了下去。我開始相信一見鐘情。

愛慕范蠡的人很多，他家世代儒商，后來又被越王勾踐請做大夫。何況，他才華出眾，是翩翩絕色。

范蠡偷偷地和我幽會，他把我藏在深林密院。每日把盞黃昏后，桃竹斜影醉燈花。他給了我無限的溫柔，也給了我無限的想象。那段日子，初涉情場的我，就要對他托付一生了。

我以為范蠡對我是忠貞的，直到他的妻子找上門來。

范蠡痛心疾首地向我懺悔，下跪，乞求我的原諒。

我冷冷地望著窗外的明月，明月也是冷的。

我撫琴輕歌。忘不了湖邊初見驚詫桃花的那一幕，忘不了沉魚避羞的那一剎，忘不了溫香軟玉的情話，忘不了把酒言歡，忘不了山盟海誓的鴛鴦帳暖。

我第一次感覺到，深刻的孤獨。

彼時，越王勾踐剛被吳王夫差釋放回國一年。越王的心事不好，他一直背負著國破家亡的恥辱。那時，范蠡經常到宮里開解越王，與越王商討國事。

雖然我對范蠡已生芥蒂，但女子對感情的事再耿耿于懷，也難以放下。這就是女子的悲哀吧。

今天，越王勾踐要召見我。

我驚慌失措。我不明白越王為何要召見我，他是從哪里得知我的存在。

在殘留輝煌的宮殿，那中門上赫然懸掛著一個黑色肉丸，那就是傳說中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蛇膽嗎?我有個問題很疑惑，一直不敢問范蠡，為何越王會亡國?是貪圖酒色，還是治政不勤?為何吳王夫差會釋放他回來?如果我是吳王夫差，我一定會殺了勾踐，畢竟，他是我的敵人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心里走神，覺得夫差心軟了一些，似乎也不是那么壞的人呢。如果夫差真的是沉迷酒色的話，那么怎么會滅掉越國呢?

范蠡輕輕地喚我，我緊忙收回心。

我緩緩地抬起頭來，正對上越王充滿精光的眼神。

越王呆了一呆，嘆息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心存疑惑。

自從見過越王后，范蠡對我關心了起來。他不再回那個家，整日陪伴著我。他給我請了各種各樣的老師，教我吟詩作畫、彈琴跳舞及宮廷禮儀，讓我本有的技藝更加爐火純青，芳華盡現。

一天，范蠡讓我盛裝打扮，說是進宮。

可是，怎么一切都是那么不對。在越王宮里，越王在，越王后在，范蠡夫人在，沒有想象中的華歌燕舞、美酒錦食，一片肅穆。

我刻意低眉斂目，屈膝而跪。

越王走下王位，雙手扶我起身。待我起身后，越王卻猛然跪了下去。

我一驚。

瞬間，越王眼淚流了下來。越王哭訴，美人，救我!

我再驚。

原來，越王早已看中我，想把我敬獻給吳王夫差，行使那美人離間禍國之計。我望望身旁的范蠡，他默然不語。想必，他早已知情，并且一起參加了預謀。

我欲哭無淚。范蠡啊，范蠡，我是該愛你還是恨你?

我不明白范蠡為何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如果那確實是愛的話，現在我很懷疑。

后來，從陪我一起敬獻吳王夫差的越王宮女那里，我才知道范蠡和越王的交易。如果范蠡肯出讓我敬獻吳王，越王就會把越國境內范蠡家族全部生意的稅收取消，并提高三成利潤；如果我能幫越國滅吳、行使美人計成功，越王就把越國所有經商的行使權交給范蠡。我嘴角冷笑，我忘記了，范蠡到底還是一個商人呢。何況，范蠡夫人還是越王后的表妹。

我永遠都記得，在離開越國，越王為我餞行時，范蠡夫人那別有深意的深深一瞥。

我想以死明志，可我當不了烈女。我的家人都已被越王后接到宮里，錦衣玉食地“照顧”著：我的哥哥還被舉薦了校將。

自從看厭愛情后，我不再思念范蠡，也不再思念家人。只想，早早完成任務，可以一了百了。

吳王宮，沒有想象中的奢侈華麗。是一派江南樓閣的樸素清秀。來到這里半個月了，一直還沒見到吳王，聽宮人說，吳王在忙于國事。

我想起那些浣紗的時光，指尖流逝，灼灼芳華，純真不再。

夜半，我閑來無聊，拿起很久沒有浣洗的紗衣，到花園里的一個小湖浣紗，盡管那紗不需要浣，我只是想重溫那段沉魚的時光。那是我唯一存在過的江湖。

江南多雨，雨后的湖邊泥石多滑，我落進了湖中。他也是一個寂寞的人嗎，雨后來湖邊散步，那樣月白清朗的一個男子，一個飛身把我撈出了湖面。我濕淋淋地，有些尷尬，有些生氣，他噗嗤笑了。

那一笑，陽光似地射穿了我心里的烏云。

臨走時，宮人皆跪于地，恭送大王。原來，他就是夫差。

夫差把我封為了貴妃，整日與我廝混在

吳宮殿內，夜夜笙歌醉酒，我輕盈曼妙的舞姿，傾國傾城。我把以前我所學的技藝，盡情展示出來，把夫差沉醉在夢里不愿醒來。他時常摟著我，輕聲暖語，如果這夢能不醒多好。

我潸然淚下。心底說，如果你不是夫差，

我不愿意夫差去上朝，他就守在宮里陪我飲酒、唱詩、跳舞；我不喜歡那些大臣對我指指點點，夫差就殺雞儆猴，從此再無人敢對我不恭；我討厭正直的皇后，他就把皇后禁足中宮……

我知道夫差對我的真心。他已經很久沒有去其他任何一個宮嬪那里了。為了我，夫差還建造了響屎廊、箭涇、明鏡十八影。他是為了哄我開心，他哪里又知道，那些是我為了越國攻打吳國所建，是為了揮霍他的錢糧。每想及此，我心痛不已，常以手撫胸。夫差常說，我心痛撫胸時，更添憐愛嬌美，亦有東施效我，可是有誰知道，我是為何心痛呢?

我所做的，皆是我所不愿。夫差經常捧著我的臉，認真地說，西子，你的臉又瘦了，我想讓你長胖點。我盈光淚動。

十年了，聽說，越王要攻打吳國。不知道范蠡會和越王一起來嗎?

城外的烽火連天，城內的百姓四處躲避和逃亡。我渴盼的這一天，終于來到，我也害怕它的來到。

我靜靜地坐在吳宮殿，花燭冷香，是那么孤獨，夫差去城樓駐會戰爭了，連接的失利，一些將軍的倒戈，讓吳國血流不止。

戰到此刻，我從前布置的那些機關，應該已經顯露出米。越國和范蠡，勝利了，終于得到他們想要的。我的淚水流得兇狠。

殘留的吳國臣民一片吶喊聲，他們要殺死我，因為我是間諜，是我毀壞了他們的美好家園。

夫差靜靜地站在殿中。阻住義憤填膺的他們。

夫差緩緩敘述，他自幼生在一個爾虞我詐的環境，千辛萬苦才坐上王位。他不知道王位有什么樂趣，只能通過爭霸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才能覺得不孤獨。直到，遇見我，他才體會到什么是愛。

夫差絕望而悲傷。能夠稱霸一方、心明如他，焉會不知我底下搞的這些小動作?他是一直在用他的包容和愛，想來感化我，想把我真正變為他的愛人。他的妻。

可我，我做了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夫差讓吳國臣民立誓，永不能傷害西施。這是他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看著破敗的吳國，望著欣欣向榮的越國。我一陣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吳國的老百姓流離失所，看到我。紛紛向我投來鄙夷的目光，污穢的語言不堪入耳。而越國，范蠡，越王，范蠡夫人，越王后，太多未知的東西等著我，我已經回不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必西風悲畫扇。我恍然覺得我的后半生遇見夫差是何等的幸事!我愛范蠡，范蠡卻背叛了我們的愛情；我不愛夫差，他卻真心真意地愛了我一生，疼了我一生，寵了我一生，情愿丟了江山。對于一個女人，還有什么比愛情更重要呢?

雖然，有人歪史，說我被越王接進了宮；也有人說，我被范蠡帶走一起泛舟江湖；還有人說，我被越王后塞進麻袋沉入江湖。可是，哪一個是真的呢?都已經不重要了。哪個人沒有自己的江湖呢，對于女人，愛劍情刀，比真正的江湖還要可怕。我的人生，從那里開始，也從那里結束。從此，我絕跡于江湖，江湖上卻有了沉魚的傳說。

責任編輯：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