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傷痕與大獎

青春期，燃燒躁動與狂熱的時期；青春期，栽種夢想與絕望的時期；青春期，采集歡樂與創傷的時期；青春期……每個人的青春期都有一些苦澀的往事，而那些苦澀的往事，留給歲月來釀造，就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赫本”和地的男友

31年前，1978年，我從江蘇泰興歌劇團考上中央音樂學院。雖然我的起點比俞敏洪高了很多——他來自農村，曾經當過插秧冠軍，我來自小鎮，在劇團做過五年的游吟歌手。但說到底，在中央音樂學院大批出身于音樂世家、藝術世家的才郎才女們眼里，我的地位和俞敏洪在北大的卑微起步是差不多的。

起步卑微，也許是一種人生遺憾——誰不希望一生下來嘴里就含著金鑰匙呢?但無論多么卑微的人，他總有自己的夢想和希望。而越是卑微，他的夢想往往更加遠大，欲望往往更加急迫，因而常常更加難以變成現實，他也就更加容易受傷。雖然我很少談及我大學生活的尷尬，平時更給人一種樂觀與快樂的表象，但不為人知的是，我在大學期間追求青春美夢時，也有難以忘懷的失落和悲傷。

音樂學院是美女如云的地方。有一個女孩子曾經朝我心上射過一箭——雖然被她射中的人其實何止我一個。她是一位教授的女兒，因為長得漂亮，出演了一部當紅的電視劇，立即成了人見人愛的明星。那時候，她就住在我們的樓下，每天上課下課，幾乎都可以看見她的蹤影。她成了音樂學院男生暗戀的對象，成了我心中的女神。

“粉絲”眼里出西施。我不能描述她的具體長相。現在回想起來，她在我心目中留下的是奧黛麗，赫本的印象。在我的眼中，她走在校園里，如同春之神走過荒蕪的大地，一路踩踏出萬紫千紅、馥郁芬芳。在音樂學院，每個人都與其他幾個人合用一間琴房。有時候，她從琴房走廊里走過——我的琴音，會完全走調一整天；我的閱讀，字里行間都充斥著她的名字。音樂學院的“赫本”象征著青春和生命的一切。她的出現，向我昭示著幸福的定義，向我發出了未來的邀請……或拒絕!

啊，那時我癡癡的夢想，就是和她一起回家——去她家，或者請她去我家。可是我的家在一個小鎮子上!我的家，對于老俞也許是“大城市”，但對于她，只是幾個小吃攤攢成的“原始部落”。而出生于此的我，對于她，只是一個缺乏音樂細胞、沒有特殊才能、看不到什么輝煌前途、鄉下來的窮學生……

那樣的夢也許非常可笑。但正如佩雅麗琪成為但丁一生的靈感，杜爾西尼亞成為堂吉訶德冒險的動力，音院“赫本”也成為我學習奮斗的鞭子，成為我必須超越自己平凡平庸、一無所有狀態的最原始、也是最強大的動力。青春啊青春，原來這么美好——雖然我目前還夠不著!人生啊人生，原來這么瑰麗——雖然我現在還沒底氣。

我的所愛在樓下，想去尋她樓梯狹，我贈愛人玫瑰花，愛人回我睜眼瞎——她從來沒有看過我一眼，她從來不知道我這個暗戀者的存在。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偶像的力量也是無窮的。音院“赫本”作為幸福生活的模板和象征，給了我無窮無盡的奮斗力量。

假如我和她……人生沒有假如，人生只有事實。事實是，這位走進我青春夢境的美麗女孩，就這樣掠奪了我的想象，摧殘了我的自得，點燃了我的希望，讓我陷入一場永不結束的戰爭——只為了贏得生命女神的青睞，迎接幸福天使的降臨……

無望的覬覦固然令人激憤，而無情的真相更使人難以面對!話說有一天，音樂學院一位著名的才子帥哥走到我的琴房說個什么事，我們聊了幾句。大學里，或人群中，總有一些人鶴立雞群，總有一些家伙因為相貌出眾而咄咄逼人——而這個帥哥，就是那樣的逼人。就在他昂首闊步準備離開我的琴房時，忽然看見我桌上放著一本什么雜志，雜志里就有那個讓我眼睛發燙的“赫本”的照片。

他隨便翻了幾下，不屑地問我：“你知道她是誰嗎?”

我努力不使自己的嗓音出現顫音，(我當時正在聽一首小提琴曲——《魔鬼的顫音》)，回答說：“她不是某教授的女兒嗎?”

那該死的帥哥說：“哼……”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我們的對話，走出了我的琴房。

到后來等我知道當時這個家伙正在和我心目中的女神“赫本”談戀愛時，我的心不知流了多少加侖的血——也許我流的不是血，而只是醋——但，當時我心里那酸溜溜的感覺啊，至今想起來還覺得羞愧難當!

為什么?這是為什么?well，我知道這是為什么!

面對如此真實而酸楚的人生，我能做什么?我只有努力奮斗，拼命學習，讓自己孤冷的青春儲備一點點知識的陽光，以防自己凍僵在孤獨清冷的奮斗征途中，以備自己在幽暗漫長的人生道路上自我取暖。

譚盾的大獎

黛玉葬花，埋葬的是她的失落與憂傷；小平掘墓，開掘的是那些被誤認為是青春枯葉而被掩埋、其實正是生命種子等待輪回的青春落英。

愛情帶來的憂傷還在心頭，學業和事業方面的“創痛”卻接踵而至，這給我的青春留下了更多的傷痕。

一天，我回到宿舍，表情凝重，沉默不語。同宿舍一個同學說：“經過布告欄了吧?看到啦?”我點點頭，大家誰都不說話，陷入了怪誕的靜默。

這大約是1983年春天的一個中午。德國德累斯頓傳來一個震驚中國音樂界的消息：譚盾的弦樂四重奏《風·雅·頌》，獲得了德累斯頓，韋伯爾作曲比賽大獎!

與西方音樂隔絕了好幾十年的中國青年一代音樂家，居然在短短幾年之內，就能在這個巴赫、瓦格納朝拜與生活過的古典音樂圣地，獲得古典音樂最經典形式弦樂四重奏作曲大獎!這實在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這個奇跡，遠遠要比五年之后張藝謀的《紅高粱》獲得柏林金熊獎更加令同行們難以置信——但這卻是真的!這使得所有渴望走向世界的中國音樂界同仁除了感到驕傲之外，還產生了巨大的失落感——誰不想走向世界、征服世界呢!譚盾第一個做到了，從此他必將載入史冊，成為恢復高考之后，第一個獲得世界大獎的中國作曲家。

我不是作曲系的。但出身音樂學系、與作曲并無競爭關系的我，還是被譚盾創造的奇跡所擊中，陷入了空前的危機感和壓迫感中：我的四重奏在哪里?我的大獎在何方?什么時候，我才能獲得類似的成功?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獎”。但是譚盾，這位在我身邊朝夕相見的同學，卻已經站到了巴赫、瓦格納這些古典音樂上帝的身邊。我絕望地發現，我連自己到底要走什么樣的路還沒弄清楚……餓(我)的神啊，未來的日子怎么過?!

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在音樂上得什么獎了(頂多是“最佳放棄音樂獎”)，那我能在什么領域和譚盾一較高下，做出類似的足以令母校和同學們(包括譚盾)尊敬、羨慕的成績來呢?

我不記得那天我夢見了什么，但肯定全是因極度的羨慕、妒嫉、攀比而帶來的噩夢……噩夢醒來，也許我已經適應了他人的成功給自己帶來的打擊和傷害，但年輕氣盛、不甘認輸的我，肯定已經找到了全新的奮斗的動力。拼裝起自己破碎的心靈，悄悄抹去臉上因失眠而留下的晦澀，我向譚盾道個喜，又勇敢地走向前方，去尋找屬于我的大獎……

我的尋夢之路，從譚盾得獎那天起算，又持續走了將近25年。一路走來，也許很艱苦，但如果我當時放棄前進，就是再活250年，也到不了今天走到的地方……

傷痕就是獎章

2009年，離我初次踏進音樂學院已經30年，距我跨入知天命之年已經三個年頭。

中國社會在進步，中國奇跡在延伸。而我自己，雖然不敢說奮斗精神仍與當年相仿，但的確從來就沒有放棄繼續努力、再創奇跡的沖動與渴望，從來就沒有打算離開我最喜歡的事業，離開我最愿意交往的青年人。

但是，我卻發現，現在的我，似乎有點進入波瀾不興、榮辱不驚的中年心態。我似乎喪失了那種與自己一較高下、與同輩競爭賽跑的激情與豪氣。我還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因為別人的美麗、成功、輝煌而產生那種令人心酸、讓人奮進、使人絕望、給人希望的青春苦澀與生命激憤之感了!我的眼中不再有“赫本”，我的眼中不再有譚盾；或者，最可怕的是，我看到“赫本”再也不動心，我聽到譚盾再也不抽筋了……

這個發現使我驚慌。因為，躁動不安的青春期，烈火中燒的忌妒心和攀比心，是生命最寶貴的財富!雖然競爭的壓力使人憔悴，成功的競走使人疲憊；但畢竟，它們是青春急于擴張挺進的逼迫，它們是生命為了不虛此生的催促。它的消退，就是生命活力的褪色；它的失蹤，是青春一去不復返的哀悼……

寫到這里，我忽然鼓起了巨大的勇氣，面對我的學生讀者，我想在這里發出我的祈禱與感懷：

啊，餓(我)的神啊，再給我一個“赫本”，再給我一個譚盾吧!我想再次體驗青春歲月的苦澀與絕望，我想再次激活身上那無窮無盡的奮斗的力量!

啊，青春期的傷痕，已不再是傷痕。它已經成為我的大獎。譚盾是先有作品后有獎品，而我，則把他人的幸運與成功化為激勵我奮斗的獎牌，我是先有獎品后有作品。說起來，我好像更加幸運呢!

神啊，給我一個青春的心態吧，讓它陪伴我走完下一個30年!

編輯觀察室

青春給予我們的不只是激情、勇氣和希望，美好的青春里也會有迷茫和彷徨。既然生命是一種歷程，既然那些傷痛躲不過，那么就欣然接受吧。多年以后，當回首逝去的歲月時，你會發現：生命里閃閃發光的，正是那些傷痛所留下的疤痕；讓我們前進和促使我們成長的，也正是曾經的悲傷。莎士比亞曾說：“青春時代是一個短暫的美夢，當你醒來時，它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讓我們每個人珍視自己的青春，珍視青春所帶給我們的一切，包括那些失意、苦澀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