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所反映的明清士人眾生相

《儒林外史》是清代作家吳敬梓的代表作。在這本現實主義小說中，作者將他的經歷、感受和理想，結合藝術虛構，為讀者勾勒出一幅豐富多彩的有關明清時代的社會生活畫卷；而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則是畫中主角。他們或以科舉為手段，攫取功名；或以科舉為招牌，欺壓純樸鄉民；或淡泊名利，傲然獨立于濁流之中。作者以客觀的白描筆法，深入到他們靈魂的深處，生動地展現了他們生活和精神的方方面面，揭示了科舉與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命運。

小說借八股選家馬二先生之口，概括了各個朝代的功名之路：“‘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游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開、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彼裕t良也好，唐詩宋詞也好，一旦走到明清，必須要被無情地拋于腦后。想要參加科舉的知識分子只能做八股文章。

周進是《儒林外史》正文中第一個刻畫的讀書人。他沿著“童生——秀才——舉人——進士”的科舉階梯，由社會的最低層爬到了統治的高端。透過他，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和出路。

小說開篇介紹周進已經六十多歲了，可還是一個老童生，由于沒有考取秀才的資格，因此沒有參加科舉考試的機會。他“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后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當他到薛家集去教村塾時，剛進學的新秀才梅玖知道他不是秀才，于是盡奚落之能事。而偶遇的王舉人更是在周進的面前飛揚跋扈，自吹自擂，大顯排場。晚飯時，王舉人面前堆滿雞、魚、鴨、肉。周進面前僅是“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钡诙?，王舉人傲慢而去，“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盡管作者沒有一句評論，但鮮明的對比將周進的尷尬和無奈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是否擁有功名決定了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有功名者可以高人一等，無功名者只能逆來順受?？杀倪€在后面，呆頭呆腦的周進由于不知道人情世故，連糊口的教書飯碗也丟了，只好放下讀書人的斯文，跟著一伙商人去記賬。在省城，當他走進鄉試的地方——貢院，看見考場專用的號板時，終于將求取功名的悲劇推向了高潮。

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號板擺的齊齊整整，不覺眼睛里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著不住。金有馀道：“你看，這不是瘋了么？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為甚么這號啕痛哭是的？”周進也不聽見，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眾人心里都凄慘起來。金有馀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來?？蘖艘魂嚕质且魂?，直哭到口里吐出鮮血來。

這場泣鬼神的悲慟，任誰看了都會動容。半生的坎坷科舉，連最低的功名都沒有取到，各種辛酸與委屈突然涌上心頭，終于痛哭昏厥，竟至哭出鮮血。周進究竟因科舉受了多少屈辱，我們無法想象，只有當事人自己才可以真實地體會個中滋味；但這漫長的科舉之路究竟是富貴之路，還是窮途末路？不得不令人掩卷深思。

幸運的是，周進的悲情感動了豪爽的生意人，他們出錢為周進捐了一個監生，使他有機會參加科舉考試。從此，周進的命運來了個天翻地覆的轉變，他先中了舉人，于是“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彼湾X的，送物的絡繹不絕。繼而他又中了進士，升了御史，欽點廣東學道。窮酸潦倒的周進終于平步青云，并成為可以主宰他人命運的操縱者。所以當他看見“穿著麻布直襟，凍得乞乞縮縮”的范進時，同情心油然而生，那就是當年的他??！

后來，周進升做京師國子監司業，好不輝煌騰達！那個曾經嘲弄過他的梅玖冒充是他的學生，他曾經辦學館的觀音庵里被人供奉了長生牌，而他寫的對聯也將被人裱好收藏。

如此種種都證明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難怪眾多學子面對艱難而漫長的科舉之路，總會表現出飛蛾撲燈火般的勇敢和壯烈。因為這是他們求取功名的唯一出路，一旦中舉，便會成為人上人。這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無奈的唯一選擇。

周進是幸運的，不管年齡多大，畢竟還中了進士，當上了官；可還有無數皓首窮經者，一生連個秀才都沒有弄上，富貴的邊都沒有沾上，充溢心中的只有辛酸、屈辱和貧窮，成為科舉的犧牲品。

小說還為我們刻畫了科舉是如何浸入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揭露了科舉的種種弊病以及對人性的扭曲。

小說開端，借用王冕的故事挑明了明清時期科舉的內容僅限于《五經》、《四書》八股文，將其它學科全部屏棄。從考試的公平公正來看，這便于用統一的標準去衡量眾多考生的才學。但由于八股文要求考生只能依據古人語氣，按照嚴格的格式，“代圣賢立言”，不能有自己的見解，講究的是花團錦簇，所以導致其屬文的僵化和空洞無物。如此的科舉考試只能是將讀書與功名聯系在一起，培養出的是迂腐的書呆子，而難于培養出真正的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才。

在功名利祿的引誘下，無數人拜倒在八股文之下。做童生的魏好古在做了學道的周進面前夸耀自己詩詞歌賦都會，希望周學道面試自己。周學道義正嚴詞地說：“‘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么？”而魯編修更是以八股文為圭臬，認為“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捆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魯編修推崇八股文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追求功名，所以沒有兒子的他常常感嘆：“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進士、狀元都中來了?！痹谌绱烁赣H的教導下，魯小姐“曉妝臺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熟，蠅頭繩皮。人家送來的詩詞歌賦，正眼兒也不看他。”當魯小姐發現新招贅入門的姑爺蘧公孫對八股文和功名一點也不熱心時，新婚燕爾的她居然“愁眉淚眼，長吁短嘆”；而魯編修更是氣得要討小妾，“早養出一個兒子來，叫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說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氣。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即使淡泊功名的蘧公孫，在聽了馬二先生關于八股文和“舉業”的關系后，也如夢方醒，終于拜倒在八股文之下，“在家里每晚同魯小姐課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著那小兒子書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責他念到天亮?！卑斯晌木褪侨绱烁g著人們的精神生活的。

毫無疑問，八股文囚禁了知識分子的視野和胸襟。他們中有的雖然獲得了功名，精神卻是極度的空虛，知識面相當狹窄：不要說其它學科，就是本該知道的文史常識也多為空白。比如當了主考官的范進，卻不知大文豪蘇軾何許人也，八股選家馬二先生也不識李清照。另一八股選家匡超人，向人夸耀自己的選本暢銷，被無數人放在書案上，用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當牛布衣糾正說“所謂‘先儒’者，乃已經去世之儒者”時，他還大言不慚地辯解：“不然！所謂‘先儒’者，乃先生之謂也！”而作過知縣的張靜齋舉人更是把朱元璋的謀士說成是洪武三年的進士，呆頭呆腦的知縣和范進竟也信以為真。

科舉發展到明清時代，舞弊事件極其猖撅。小說不但詳細地描寫了匡超人怎樣為一字不通的金躍替考并高中的事件，還為我們再現了考場中作弊的場面：“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丟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為?！边€有里外勾結，挖墻鉆洞傳遞文章的。更有甚者，科考官為了謀取最大的私利，利用職權進行舞弊，導致官場腐敗盛行，對社會風氣和文化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科舉也讓人們親情淡漠。當嚴貢生從省里科舉回家時，其同胞兄弟嚴監生已經歸西。對于沒能臨終送別兄弟，嚴貢生是這樣解說的：“我們科場是朝廷大典，你我為朝廷辦事，就是不顧私親，也還覺得于心無愧?！?/p>

求取功名并不是一件壞事。如果將個人的功名與為國為民謀利益聯系起來，那么這樣的功名值得推崇。可大多數求取功名者的目的僅僅是高官厚祿，而不在乎真正的學問和品德修養，這就必然會導致人性發生極度的扭曲和蛻變。作者濃墨重彩地用大量的篇幅，描寫了匡超人如何從一個善良淳樸的青年而墮落成無恥的勢利之徒。

匡超人少時讀書，由于家境貧寒被迫退學，流落在外而以拆字糊口。即使在這樣艱難的景況下，匡超人仍堅持學習，其文章盡管少些八股文的理法，卻很有才氣。馬二先生被其勤學敏捷和孝心感動，決定資助他回鄉奉養父母，并鼓勵他進學，中舉人、進士，以光耀祖宗?？锍嘶氐礁改干磉吅螅缤硇燎陴B豬賣豆腐，常常伺候生病的父親到四更。在匡超人的精心照料下，重病很久的父親居然好了許多。如此勤勉和有孝心的匡超人終于得到上天眷顧：順利地考取了秀才。不過，這位貧寒中善良質樸、忠厚老實的匡超人從此遁去，取而代之的是無信無義、吹牛說謊的匡秀才。他與奸人潘三同流合污，偽造官府朱簽，代替他人參加進學考試，可謂無惡不作。潘三由于事發被捕入獄想與他敘敘苦情時，他全然不顧以前潘三對他的照顧，以種種借口拒絕。當李給諫詢其婚娶沒有，匡超人害怕對方看不起自己當差的丈人，就撒謊說不曾。于是李給諫又為匡超人張羅娶自己的外甥女?？锍顺趼犨€有些擔心，可馬上就想通了，因為“戲文上說的蔡狀元招贅牛相府，傳為佳話，這有何妨！”匡超人不用所讀之書來修身養性，而是用來為自己的劣性辯護，一步步地走向墮落。他是當時眾多知識分子的寫照，也是當時腐朽社會的象征。

小說還刻畫了那些打著科舉功名的旗子，在鄉里壓榨百姓的土豪劣紳。嚴貢生就是一個典型。

嚴貢生先是將鄰人之豬詐為己有，致人腿折；接著又為一紙并未付款的借約索要利錢。為了逃脫知縣的傳訊，他將糾紛扔給兄弟，自己逃到省城躲避去了。他還精心設計圈套，居然賴掉了娶兒媳的船費。其弟嚴監生家產頗豐，卻不幸早逝。嚴貢生為了霸占其家產，將自己的二兒子強迫過繼給嚴監生臨死前扶正的妾趙氏；又將家私三七分開，趙氏只分了三股家私過日子。如此一個跳梁小丑，居然總是可以逃脫法律的制裁而欺霸鄉鄰，讓人不得不感嘆官場的黑暗，社會的腐敗。

小說也為我們塑造了一些可愛又可悲的讀書人。

馬二先生是一個被科舉文化異化了的正派人物。他癡迷于八股文，精通于八股文，卻科場不利，與功名無緣，于是將畢生精力都貢獻給八股選文，逢人便講八股是舉業的必由之路。同時他又是那么的古道熱腸，對人真誠，總是不求回報地幫助困境中的讀書人。他與匡超人和蘧公孫都沒有利益往來，卻資助前者回鄉奉養父母，幫后者銷贓彌禍。他認定洪憨仙是神仙無疑，輕易地相信可以將黑碳燒為銀子的“燒錢”術。及至后來洪憨仙死去，騙術敗露，馬二先生也無抱怨，依然仗義疏財，為其裝殮送殯。這從另一側面再次證實了只以八股取士的弊病。知識分子視八股為求取功名的唯一，而忽略其它學科的學習，導致其缺乏最基本的科學常識，因而容易上當受騙，最終成了科學的文盲、生活的文盲。

與此相類似的王玉輝，做了三十年秀才，甘于平淡，與世無爭，專心著書。他是禮教的傳聲筒，而他的女兒則是禮教的殉道者。女兒為夫殉葬，他不阻攔，認為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盡管后來他也為女兒的死凄凄惶惶，悲傷不已。王玉輝是善良的，同時又是殘忍的。他善良的人性都被陳腐僵化的理學教條扭曲了。他是科舉文化下另一類受害者。

值得欣慰的是，作者在一群渾濁的人物中為我們描寫了很多不為功名所累的高尚人士。

前任南昌太守蘧祐為官清廉，在任數年，布衣蔬食，衙門中充滿了“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而虞育德、莊紹光、杜少卿等人，皆可在物欲橫流的世風面前傲視權貴，保持獨立的人格。這無疑寄托著作者沖破八股科舉樊籠，追求自由人格的理想，也是中國古代眾多知識分子的理想。

科舉因時代的進步而產生，也因時代的進步而被廢止。喜也好，悲也好，它畢竟是中華民族厚重歷史文化中一道不可忽視的風景線。盡管它有眾多弊端，但它所昭示的精神和理念即使在今天也有重要的價值。它最大限度地屏棄了血統和權利的干擾，從某個角度保證了官員選拔的公平、公正，為國家選拔了不少真才實學的人才，如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宋代的王安石、蘇軾，明代的海瑞、湯顯祖，清代的龔自珍、林則徐等。他們在各個領域都有顯著的貢獻，這是科舉制度的積極意義，是不應該被抹煞的。

參考文獻：

1.吳敬梓：《儒林外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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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凱旋：《明代科舉制度考論》，沈陽出版社2005年6月第1版。

5. 綦曉芹：《科舉》，重慶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