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訓》教人聰且明

我小時沒有進過私塾，不過多次聽表叔教堂妹坤秀讀《百家姓》，順口溜了好幾遍，記得半本答得出“丁宣賁鄧”之后是“郁單杭洪”。后來翻閱《三字經》，記住其中的“犬守夜，雞司晨，茍不學，曷為人。”“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當了教師也就奉此為座右銘，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夙夜匪懈，終身實行。這比花許多時間和精力去死記那些個極少使用的姓氏，實際效益當然要好得多。上大學時，郭君恕先生教文字學，動員大家先買本《文字蒙求》讀讀。實踐得真知，我也曾經動員學生讀《文字蒙求》；而且補讀《千字文》、《聲律啟蒙》、《小佩文韻府》等書。因此，對于昔日的“蒙求”讀物，不僅樂意閱讀，還讀出點味道了。

今年3月，同館劉奇晉世兄在《思槐堂》博客創辦“紀念劉止唐先生誕辰240周年”專欄，刊載家傳《蒙訓》一書原文，以供同道閱讀研究。紹誠登錄下載原文，雖僅初讀，亦獲益良多；心有戚戚焉，不揣冒昧，陳述如次。

《蒙訓》序言云：“童子初識字，俗沿教以《三字經》，亦為簡明，但惟導以求名，殊非圣人養正之道。因書此以訓兒曹，不敢告天下也。道光甲辰春月，止唐書，時年七十有七。”（原文無標點符號）道光甲辰即清道光二十四年（ 1844年）。至今165年過去，但《蒙訓》仍有值得研究、介紹和推廣的價值。

劉止唐老人（諱沅，西蜀大儒）認為《三字經》雖然簡明，但以“求名”為指導思想，難兔舍本求末，有乖圣人發蒙“養正”的至大道理，所以要為子孫后裔（這“后裔”二字是包括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寓意）編寫這本啟蒙讀物。

《易·彖》曰：“蒙以養正，圣功也。”蒙，有蒙昧，幼稚之意；也有啟蒙、教育的含義。啟蒙是為了培養正道，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功業。《易·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用山泉流出比喻啟蒙幼童，始則細流潺湲，終于匯成江海，潤澤原野，孳生萬物。他老人家遵循《易》理，付諸行動；因而宣傳并貫徹主張：教育子弟必須以果敢的行動，培養其品德。這種教育觀點，符合正確的傳統教育觀，是有利于培育英才，促進社會發展的理論。

讀書須明理，為此我們先選讀《蒙訓》中一些文字予以評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億名，數目從斯積。”《蒙訓》開篇即讓蒙童認識基本數字，順口好記，由淺及深，建立概念，很有趣味，又能立即實踐運用。這樣從實際出發，切合兒童特點的啟蒙方式，當然強于“有口無心”、不理解地死記硬背“趙錢孫李，狗吃生米”，“人之初，性本善。狗不學，信來牽”了。

《蒙訓》開篇還列舉自然現象：“天地日月星，風云雷雨雪，霜露冰電霞，造化之功烈。”讀后聯系實際稍加思索，會很快記牢文字和事物；隨著時代發展，再加以其他手段擴大知識面，可使他們進一步了解客觀世界。

在此基礎上進而學習古人總結的五行知識：“水火木金土，五行須當識。相生生不窮，相克克不竭。”初步知曉事物相輔相成的哲理，為以后的深造預設伏筆。當年科舉考試的內容是四書五經，《書》列其間，故簡介“五行”之說。

“仁義禮智信，為人當體貼。慎之在一心，言行當修飭。”則是以傳統美德武裝子孫，讓他們遵循道德標準，謹言慎行，培養良好的道德品質。《論衡·問孔》：“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也。”《禮·樂記》：“道五常之行。”《莊子·天運》：“天有六極五常。”成玄英疏：“五常謂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倫之常性也。”

古人強調德智體全面發展，要求孩子們“卻病又延年，才好立功業。”又明確指出“功業要從心，靜存當洞察。靜養未發中，動循天理則。正心乃修身，齊家而治國。”說明任何人的建功立業都應該不違背“天理良心”。為此按照傳統教育理論，我們必須正心、修身、齊家、治國，不能忘記根本。

最重要的一點是要子孫萬世牢牢記住“民為本”，“民命系天心，時時要儆惕。從古多圣人，萬民都關切。”而禮敬賢德，必將獲得教益，誠所謂：“耕莘釣渭人，豈可拘一格。賢士最難達，培養非一日。禮賢下士真，山川靈秀結。世世有賢臣，時時善損益。”“耕莘”一典出自《孟子·萬章》：“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蒙訓》在列述中國歷史時還插入適當的評論，諸如“培養尚可風，文武多賢杰。表表文文山，從容全大節。”在鴉片戰爭爆發，中國人民遭受外國強盜入侵掠奪時，宣傳民族英雄文天祥，是給中華民族的子孫們樹立堪作表率的正面人物形象。

《蒙訓》不單是必修的“教科書”，還提倡學童在學習修身養性的同時，閱讀詩詞文學作品，可也不要偏激沉湎，故言“心正而身修，風雅無人及。若但務淫夸，悖道傷天德。”此外也討論其他學業，例如“書法泄菁華，圣人遞造作。可以正人倫，可以詳物則。”

最后總結性地歸納：“學而時習之”，必須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做到“多見與多聞，是非當擇別。必有圣賢師，人材始超軼。四子并六經，義理多詳晰，此外廣見聞，其中多謬說。若不辨瑕瑜，人心反滋戚。為此告童蒙，戒之宜勉力。”可謂言之諄諄，體現情之切切。

由于《蒙訓》內容豐富，猶如海洋，不可管窺蠡測，必然難以立即理解領悟；但是先賢朱熹有言：“讀書切忌在慌忙，涵泳功夫興味長。不懂何妨權放下，切身需要急思量。”如果熟讀（加上摹寫、仿臨范字）成誦，時而反芻，品嘗回味，必然可以逐步理解，融會貫通，以之指導言行，正心修身，學有所成，得以立功建業。

張志公先生曾經引明人呂坤之言：“初入社學，八歲以下者，先讀《三字經》，以習見聞；《百家姓》，以便日用；《千字文》，亦有義理。”《蒙訓》則兼有諸書之用，且又揚長避短，可稱為具有實效的啟蒙讀物，不僅能夠解決集中識字的問題，而且寓傳道授業于其中。止唐老人手書的《蒙訓》，還是可以當作摹寫、仿寫的法帖范本，可以用作書法教材。如此則識字與寫字，閱讀與練習又能有機結合在一起，豈非事半功倍乎！

應該指出的是，由于止唐老人生活于19世紀初，難免受到歷史的局限，《蒙訓》中也有“大者在五倫，君臣尊卑別”、“武后自號周，唐宗遭殺戮”、“皇清萬萬年，神圣相承接”等當屬封建意識的語句，講解時應有正確的批評和引導，以免囫圇吞棗。我們還應該看到，《蒙訓》結語“曠觀古今來，興衰如旦夕。有德則昌榮，無德則消滅”，起到了回狂瀾于既倒的作用，讓蒙童從而明白“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真能辨瑕瑜，人心不滋戚。

前人編著啟蒙讀物十分注意使用整齊的韻語，或者使用對偶，或者二者兼用。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教學手段。要逐個記憶并非直接表音的漢語單字，非常困難，特別枯燥乏味，學得很苦，效果還差。可是單音節漢字經過大師們匠心獨運地編排，構成詞組和短句，容易理解；那些合轍押韻的文辭，念來順口，聽了悅耳，很快就能牢記不忘。“文字整齊，聽者易曉”。（項安世語）“兒童記誦，本以諧于唇吻為宜”（章太炎語）。如此充分發揮漢字的有利條件，“寡其詞，協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記誦。”（阮元語）再加上內容可以連類而及，或者同類相比，或者反義相襯，容易聯想，容易記憶，甚至還能給人以優美雋永之感。

除了以上所述外，《蒙訓》一律使用仄聲韻腳。如今年輕人初讀時，很可能大都會認為是不押韻的文句。其實稍加留心，就會發現上面引述的文句中“十、列、雪、烈、識、竭、貼、飭、業、發、察、則、國、惕、切、格、達、日、結、益、杰、節、及、德、作、則、別、軼、晰、說、戚、力、戮、接、夕、滅”都是古入聲字。（今人說普通話，古入聲字已經分別歸入陰平、陽平、上聲或去聲中。成都人則將古入聲字大部分讀作陽平聲，除了川南各地和邛崍、蒲江、大邑、彭州、都江堰等地的人，一般不再分別入聲字。如今讀讀《蒙訓》還可以順帶理解和掌握古入聲字的知識。那可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要以入聲字押韻，難度非常大，但是編著者本是學識淵博的大儒，駕馭語言文字，自是輕車熟路，遣詞造句猶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所以《蒙訓》從語法修辭角度看，乃充分體現出漢語言的結構美；從語音修辭角度看，則體現了漢語言的音樂美。

如此佳作，能不譽為上乘嗎？面對大師之作，我們能不認真學習嗎？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