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葬業務員六原,陪同姚老頭從河堤上散步回來。兩人走過市場街,那些攤販聽見六原口口聲聲叫人家伯伯覺得好笑,他們瞧著六原扶住這有錢“伯伯”的胳膊覺得好笑,他們也注意到六原結了領帶、穿著件平平整整的西服。
“他還挺愛干凈的!”
“嗨——”另一個攤販接口說,“你可別這么挖苦!人家好不容易干凈幾天。”
幾個人笑出聲來。
六原當然聽見這些議論,他甚至不用聽也知道他們嚼的什么舌頭。他們說他欠了每個人的賬,說他不應該沾酒,說他的孩子不應該早上喝豆奶,他家里添一臺舊電視機,他們認為不應該,連他稍微長胖一點點,在這些人眼里也是罪過,是故意同他們作對。
也許明天他就有錢堵住這些張破嘴,他正在談一筆大生意,不是嗎?姚老頭是溫泉鎮叫得響的富戶,他有個賺大錢的兒子住在城里。姚老頭這回要給自己預定喪禮,因為他看準了兒子其實不疼他。他前不久剛從城里回來,他還在生兒子的氣。
“他們總是,總是不給我做湯喝?!币项^又在數落他的兒子兒媳。
“是啊,喝湯對健康最有幫助了?!绷匆幌吕项^潮紅的臉盤。
“你說他們為什么就,就不肯做點湯給我喝?”
“我估計,他們可能是——”
“對啦!他們嫌我喝湯的聲音太響。這樣的子女,哪里見過!你說是不是?”
“嗯,這的確不太好。”
“唔,他們嫌我,他們也不想想……”老頭緩緩側過身,像上了發條一樣咕咕噥噥。六原伸出手掌拍撫他的背,向他保證他的確是全鎮最有福氣、最令人羨慕的老人家。
三天來,就這么點事,弄不好這老頭還會嗚嗚哭起來。擬好的合同只能悶在六原的西服口袋。棺木、靈車、骨灰盒、墓碑墓地、各項儀式(《孝子經》要念一千遍),還有定金,雙方都已敲定,但這倔老頭堅持認為只有真正明白他的想法,殯葬公司才能真正辦好他的喪事。六原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現在,姚老頭帶著六原進了院子。月季朵朵盛開,金菊散發芬芳,芬芳環繞著一幢白色三層小樓。樓下兩層住著老頭的房客,這會兒運氣不錯,幾扇窗戶后面都沒有警惕的眼睛打量六原,更沒有人站出來古怪地咳嗽。
“其實,我喝湯的聲音一點也不響……”
“是吶,喝湯能有多大的響動。”六原又往四周脧了幾眼。
“他們是故意的。他們清楚我一不喝湯呢,就胸悶,就難受,這一來就能把我趕回家了。你說對啦,他們認為我喜歡待在城里,他們要把我趕回家?!?/p>
姚老頭下巴頦撅起來,嘴唇更顯得肉嘟嘟的。他的毛線帽子歪了,壓住了眉毛,可他沒去扶正,他的右手拄了拐杖,他的左手臂給六原摟著。
“伯伯,我們進屋說吧,外頭有點風了。”
這是全鎮唯一帶電梯的房子,還真適應不過來。從姚老頭的客廳望得見河對面的山巒。姚老頭在檀木圍椅上坐下,然后抱住他照例一落座就離不開的餅干盒,方柱形的餅干盒大得擋住了老頭的身軀,餅干盒金黃的鋁制外殼讓老頭多了一圈了不起的神氣。他在吃核仁酥,他邊吃邊把手伸進餅干盒翻揀。六原知道這餅干盒里的東西五花八門:各樣蛋糕、各式酥餅、各色水果、酸甜咸辣等各種味道的小吃,還有一些鑰匙、小卡片。這會兒老頭摸了個橘子,剝開來、慢慢地抿。
這應當是時機了,六原習慣性地捏一下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掏出合同。
“伯伯,您看——”
“哦。唔——,那個《孝子經》,嗯,要念一千遍,寫了嗎?”
“寫了寫了?!?/p>
“其實吶,我兒子原本很孝順,原本不是這個樣子?!?/p>
“是啊。他老婆不好?!?/p>
“我早就看出,呃——”老頭吐一塊橘子皮,“這婆娘主要是看上我兒子有錢?!?/p>
“那是,現在的女孩子都這樣?!?/p>
“你說得很對。我特別看不慣。這婆娘就喜歡打扮,喜歡聽音樂,耳朵上戴著那個——”
“耳機?!?/p>
“對,耳機。她成天聽音樂。我兒子怕她,我看得出來,他一個腦殼就長在婆娘身上。這婆娘嫌我喝湯的聲音太響,我兒子,你看,他就真的過來搶我的湯勺,搶啊,就這樣,我才剛喝一兩口——”
六原知道這下情況不妙。果然,姚老頭又癟起嘴嗚嗚哭了,哭聲傳進餅干盒,送出憂傷的回音。老頭的毛線帽子又歪了,肉嘟嘟的臉盤像個沒長牙齒的嬰兒。六原放下合同,把滾跑的橘子撿起來擱到茶幾上,再拿一卷紙巾遞給老頭。這是他的客戶,他沒有理由看著客戶傷心。等老頭平和下來,客廳里的大擺鐘敲了五點,河對面的山巒染了一層暮色。
老頭這會兒抿起了一條辣味小干魚。
“等他聽和尚念一千遍《孝子經》,唔,讓他想想,我把他帶到這么大,一步一步都不容易?!?/p>
六原不想再接老頭的話,他在想今天無論如何得讓這死老頭簽下名字,然后,支付定金。他把合同從茶幾上拿起,故意在手里晃動。
“他們說得倒挺乖巧,他們說:爹,你想吃什么就買什么,不要怕花錢,你照顧好自己,就是幫我們的忙?!?/p>
“哦。”
“我沒別的要求,我就只想喝點湯。我要是一天不喝湯,那就麻煩啰!”
“那是?!?/p>
“我不喝湯呢,就感到手呀、腳呀,都伸展不開,樣樣東西也都沒個味了,你說,人活著,不就是圖個味嗎?”
六原瞧著姚老頭長在餅干盒上的臉,覺得全世界的湯正在匯合,要把自己和老頭淹個半死。
“他們年輕人不懂。唔,那婆娘,總是打扮得客客氣氣的,唔,一大早就戴那個,那個——”
“耳機。”
“嗯,戴耳機。她聽音樂,她人壞,只要眨一下眼睛,我兒子就聽她的,就過來奪我的勺子,一雙手奪,唔哦——我活到六十五歲,喝口湯還要——”
六原這回不理他,老頭倒只是哽咽了幾聲,然后,扶一扶毛線帽子,開始抿山楂飴。
“你不能說我兒子有多壞。”
“我知道?!?/p>
“我兒子原本不是這個樣子,我清楚,壞就壞在那個婆娘身上,那個婆娘……”
六原確認自己是個新上任的殯葬業務員,他得有業務員的干練,他要有自己像樣點的生活。于是,他展開合同,站起身將它擺到姚老頭的餅干盒上。
“伯伯,您看,您的意思上面一條一條寫得很明白了,這里有筆,要不您簽個字?”
事情在不知覺間起了變數。姚老頭看看合同,看看六原,又看看合同,接著他陷入了沉思,他沒抿東西了,只是緊緊摟著餅干盒。
“哦。年輕人,我現在心里明白了,你說,”老頭像在向六原征求意見,“你說我要是死了,那婆娘會不會更高興?”
“哦,這個,跟合同沒關系呀!”六原小心地說。
“不,我明白啦,”老頭豎起一根指頭告訴六原,“我還不想死。”
“哎,伯伯,這跟喪禮合同完全是兩碼事。”
“不,我明白了,我打定主意了,年輕人,我不想什么喪禮了,我一點也不想死?!?/p>
“伯伯,嗨,看您想到哪里去了——”
“不。我看您們殯葬公司,也巴不得我們老人早點死,跟我兒子那個婆娘一個樣,是不是?對不對?”
“……”
現在,六原走在街上,他一點也不失望。他從一家家店鋪投出的燈光里走過,他在心里說我也想還清你們的賬,也想拿現金來買你們的東西,我也想干成一筆像樣的生意而不要在碼頭上幫人家搬這搬那受吆喝,我也愿意裝模作樣地穿著件西服干凈又體面。想到這些,他差點笑起來。他爽性脫下西服把它搭到肩上,然后,從岔路口向左轉,他和他的西服一同進了當鋪。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誰才是最能體會他心思的,什么才是生活中最有滋味的。
當六原一手握著半瓶沒喝完的谷酒回到家,他兒子正在寫作業,看見父親的身影晃進來,這孩子將什么東西溜快地藏到背后。
“爸?!彼ь^望著父親。
“你剛才藏什么啦?啊?”
“沒什么?!?/p>
“答得好。沒什么!好啊,我讓你沒什么!”
做父親的一把揪住小孩的脖子將他撂到一旁。椅子上是一輛玩具車。
“爸,是別人放我這兒的!是別人的!”小孩拖住父親的手臂求饒。
“敢跟老子說沒什么!老子要讓它開花,你就知道什么叫沒什么了!”
玩具車應聲摔了個稀巴爛。
但是,決不能說六原是個多么兇狠的人,因為等頭腦中的酒精稍稍揮發一些,他看著眼淚鼻涕含混不清的兒子,深深地覺得這孩子跟著自己這樣的父親真不容易。六原甚至還想起了姚老頭那個在城里賺大錢的兒子,如果真的要跪在姚老頭的靈堂前聽和尚將《孝子經》嘮叨個一千遍,這有錢的兒子也一定會感到特別不容易、特別失望。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