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梁武帝的吉夢和朱秘書長的湊趣
人生如夢,而我們的故事,也得從一個不尋常的夢說起。
話說南梁太清元年,即公元547年,是年正月的一個晚上,83歲高齡的梁武帝蕭衍睡在都城建康(今南京)的臺城宮殿里,半夜時分,他突然從夢中歡喜得醒了過來:在夢中,東魏和西魏的各位州長(刺史)都爭先恐后地向他投降。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梁武帝將這個夢講給了各位大臣聽,并要求政府秘書長(中書舍人)朱異給他來一番夢的解析。這位朱秘書長是善于湊趣的人,眼見首長這般興奮,自然免不了要湊一番趣的。他說:“這是天下一統的征兆呀,難道是上帝在提醒親愛的陛下您嗎?”梁武帝沾沾自喜地說:“我這個人一向很少做夢,凡是做過的夢,沒有一個不應驗的。”
幾天之后,像是上天特意要為朱秘書長和梁武帝的話應印似的,一個神秘的使者從長江北岸偷渡到建康,要求覲見梁武帝。此人宣稱是東魏勢力派人物、時任中央政府駐南方特別行政長官(南道行臺)的侯景派來的,使者帶來了侯景的信。在信中,侯景表示:“臣侯景與高澄有隙,愿舉函谷關以東、瑕丘以西之豫、廣、潁、荊、襄、兗、南兗、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等十三州內附。”
對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文武大臣絕大多數認為并不值得接受,因為無根的福分往往就是潛在的殺機。副首相(尚書仆射)謝興說:“近年來我國與東魏一向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如果容納東魏的叛亂分子,必然使兩國交惡,我認為不應該因小失大。”
但朱異秘書長卻堅定地認為應該接受,送上門來的東西哪能不笑納呢?除非是白癡。朱異說:“上天給予我們而不接受,就會受到上天的懲罰。況且陛下早就有吉夢在先,臣曾解釋說那是天下一統的大吉大利之夢,今天果然得到了應驗,哪有不納的道理?”
梁武帝當然也是愿意讓好夢成真的。不過,這位已活到八十多歲的糟老頭子還是有些患得患失,他說:“我們國家固若金甌,沒有一點傷損。今天忽然接受侯景所獻的十三州之地,若導致混亂,那就后悔也來不及了。”
俗話說,知父莫過子,套用一下,知天子則莫過于弄臣。朱異對梁武帝這種既想揩油又怕惹事的心理把握得太好不過了。他湊上去說:“圣上統率宇內,南北歸附,現在侯景帶著東魏的土地前來投降,順應了天意人愿。這乃是上天的恩賜,我們是不能拒絕的,否則會冷落了后來者的心。”
如此一說,梁武帝本身就放不下十三州的土地,更放不下統一天下的夢想,當即拍板:接納侯景投降。災難的潘多拉之盒,也就此輕率地打開了——戰亂,血腥,騷動,叛變,諸種罪惡的淵藪席卷而出,獨獨不見了希望和未來。
2.招待不周的門客要造反
梁武帝在朱異秘書長的慫勇下——更大的慫勇來自于他的貪婪和虛榮,決定接受侯景投降。這是547年的事情。
侯景既降,東魏不可能坐視不管,當即對侯景兵團發動攻擊。侯景抵敵不住,一路南逃,很快將梁武帝夢寐以求的中原十三州全部丟失。侯景向梁武帝求救,梁武帝不得不派兵支援,從而徹底地卷入了這趟渾水中。
梁武帝任命侄兒蕭淵明為總司令,蕭淵明之無能,尤在其父輩之上。蕭淵明不但全軍覆沒,本人也做了東魏的俘虜。
趁著蕭淵明做冤大頭的機會,侯景死戰得脫,逃到渦陽,再次遭到東魏軍隊夾擊,只余幾百名警衛部隊一路狂奔。
那時候,梁武帝此前修筑水壩想要淹沒的壽陽城,由于北魏鬧分裂,無暇南顧,已為南梁所占。惶惶如喪家之犬的侯景騙開壽陽城門,將代理州長(監州事)掃地出門,方才有了個避身之地。
侯景兵敗的消息傳到建康,滿朝文武憂心忡忡,獨有副首相、太子導師(侍中,太子詹事)何敬容卻喜形于色,他對太子說:“如果侯景戰敗死了,那真是大梁的福氣呀。”太子驚問其故,何敬容說:“侯景是個反復無常的人,他不死,必定禍亂大梁。”
可惜,真理是個癡心的女子,她往往只熱愛極少數的心上人。侯景占領壽陽后,知道這是一種非法行為,就小心翼翼地上書向梁武帝請罪。梁武帝對侯景驅逐地方首長的行為,非但沒有一點責備,反而任命他為南豫州州長。侯景大喜過望之余,想必對梁武帝及梁帝國君臣的昏聵也有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侯景的慘敗,還引起了大梁邊地軍隊的連鎖性敗績:豫州州長羊鴉仁放棄戰略要地懸瓠城而逃義陽,殷州州長羊思遷失守項城,奪命南逃。東魏不但順利地將侯景原來控制的國中之國河南十三州納于中央政府手里,還意外地得到了南梁兩個州的土地與人民。
東魏大將軍高澄這時派使節給梁武帝送來一封信,要求兩國重修舊好。對戰勝國拋出的繡球,從梁武帝到一般大臣,都有些喜出望外。惟有農牧漁業部部長(司農卿)傅岐提醒說:“高澄既然并沒有戰敗,為什么反而主動求和?明明是反間之計,想使侯景產生疑心,刺激他,使他反叛大梁。如果我們同意高澄的建議,就落入人家的圈套了。”
按照梁武帝的思維方式,傅岐的提醒被當做了耳邊風。兩個剛才還惡戰不已的國家,轉眼間又開始魚雁傳書,眉目傳情。
作為東魏叛臣的侯景,這時的地位不僅非常尷尬,而且還非常危險。侯景給梁武帝上奏章說:“如果兩國修好,那么高澄一定會對我下毒手的。”梁武帝則信誓旦旦地保證:“我是天下之主,豈會對人失信,你要明白我的一片赤誠之心。”
但天下有兩種人的誓言是聽不得的:一種是急于抱著女人上床的男人,另一種就是帝王。
就在梁武帝給侯景寫了這封自以為是定心丸的信不久,梁武帝卻大張旗鼓地派人去東魏參加高歡的葬禮。這件事情對侯景的刺激可想而知,侯景再一次上書說:“臣與高氏的仇怨不可化解,仰憑陛下的威嚴,臣期望能報仇雪恨。現在陛下與高氏重新修好,臣已無立足之地。臣特請與高氏決一死戰,以宣揚圣上皇威。”
梁武帝回信說:“朕與你的君臣大義已然形成,哪能有你興盛時就相容,失敗時即拋棄的道理呢?高氏派使求和,朕亦思息兵偃武,有進有退,國有一定之規。公但寧靜自居,勿勞多累。”
侯景久經江湖,深知人心險惡,何況他手下還有一個才能杰出的軍師王偉出謀畫策。為了試探梁武帝的真實想法,侯景偽造了一封高澄的信給梁武帝,在信中,侯景假高澄之口提出:東魏交還所俘的蕭淵明,南梁則交出叛變的侯景。
梁武帝接到這封偽造的信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只要東魏早晨交出蕭淵明,我們晚上就將侯景送還你們。”
看到梁武帝的信,憤怒和絕望使侯景的面目為之扭曲。侯景的副手兼軍師王偉勸他說:“現在聽天由命是死,舉兵以圖大事最多也是個死,不如拼個魚死網破吧。”
至此,侯景決心造反。為了做好準備,侯景在他所統治的壽陽城里,宣布停止市場交易和交納田租賦稅,所有男性一律應征入伍,百姓女子一律只準嫁與軍人為妻。同時,他開始不斷地向梁武帝索要各種物資,訴求不已。
侯景深知,最堅強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攻破,以他的區區壽陽這個彈丸之地,要想造反,實在有些異想天開,必須另辟蹊徑——侯景那位優秀的軍師和副手王偉想到了利用蕭正德。
蕭正德是蕭宏的兒子,年輕時因梁武帝的兒子蕭統早死而被過繼,曾短時間當過太子。但后來梁武帝卻接二連三地生了幾個兒子,蕭正德的太子也就當到了頭,被送還給乃父蕭宏,只不過封了一個侯而已。
蕭正德的太子之位得而復失,羞憤交加,一氣之下叛逃到北魏。但在北魏,他并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得到信任和重用——他這樣的公子哥兒,北魏憑什么要重用他呢?失望之下,他又厚著臉皮跑回建康,謊稱是私下去北魏搞特務工作刺探情報。如此荒誕的理由,梁武帝竟然深信不疑,不但沒有追究蕭正德的責任,反而封其為臨賀王,擔任左衛將軍。
蕭正德在叛逃北魏期間,曾與侯景有過一面之緣。而狡猾的王偉也早知道,蕭正德對帝位一直抱有不臣之心,便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給他。信中,侯景說:“現今天子年邁,奸臣弄權(所有的奸臣都指責自己的敵人是奸臣,千古如此——老聶注),以侯某看來,不久就會禍起蕭墻。大王您曾作為儲君,不料中途被廢黜。對您的不幸遭遇,四海沸騰,都為您感到不平,因為天下歸心于您。侯景我雖不才,實在想為您效犬馬之勞。”
馬屁和頌揚使蕭正德大喜過望,立即與侯景一拍即合,答應做他的內應。侯景則進一步開出空頭支票,等到將來消滅了蕭衍,保證擁戴蕭正德為帝。可憐的梁武帝這時正在興致勃勃地舍身侍佛,哪里想到蕭墻之下正大禍臨頭呢?
梁武帝的侄子、鄱陽王蕭范時任合州州長(合州刺史),其州府所在地合肥與壽陽相距甚近,對侯景的小動作早有了解,多次秘密派人向朝廷報告。梁武帝卻滿不在乎,讓朱異負責處理此事。朱異認為,侯景新敗,勢單力薄,根本就沒有造反的道理。梁武帝就回復蕭范:“侯景孤危寄命,就如同嬰兒需要人哺養一樣,他哪里有能力造反?”
蕭范再次上書,要求防患于未然,如果朝廷不愿派兵,他愿意自己帶兵去攻滅侯景。但梁武帝還是不準,因為這時候他天天都忙著吃齋念佛——和尚不準吃肉的規矩就是他老人家定下來并成為制度的。
侯景派人邀請豫州州長羊鴉仁一起造反,羊鴉仁雖然也不是只什么好鳥,但要扯旗造反,他自忖也還沒有理由和必要,就將那位倒了血霉的使者押解到建康,請朝廷早作準備。在如此人證物證面前,梁武帝仍然不肯相信侯景會造反,朱異則干脆以查無實據將那位死到臨頭的使者給放了。
侯景的幾番火力偵察使他對梁朝君臣的糊涂與無能深有體會,他上書梁武帝,威脅中帶著要挾地說:“假如我確實有造反之事,就請按國法治罪。假如我沒有此事,就請殺了羊鴉仁吧。高澄狡詐,陛下卻對他十分相信,您老人家是中了他的奸計才兩下修好的。對此我老侯感到十分可笑,我請求您將江西之地交給我統轄,如果不許,我就會率兵渡過長江,直取閩越。到了那一步,就不只是朝廷的恥辱,恐怕也是您我的遺憾了。”
這種十分無禮的信,梁武帝居然一點也不生氣,反而自責說:“即使是貧寒的人家,養活十個八個的門客,也要使門客們滿意。朕只有侯景這樣一位門客,卻招待不周,讓他屢有怨言,這都是朕的過失啊。”
3.守城的庾大師突然要吃甘蔗
太清二年,即公元548年,建康城里剛張燈結彩地過完中秋節,侯景這位沒被主人招待好的門客發難了。
中國是一個講究名分的國家,在古代中國更是如此。即使一支叛亂的軍隊,也要有一個堂皇的理由,以此號令天下。對侯景這反復無常的小人來講,要找一個充足的理由似乎很困難。但王偉卻異想天開地打出了清君側的旗號——他傳檄四方,聲稱朱異、徐麟、陸驗和周石珍等南梁官員奸佞驕貪,為害朝野,他起兵的目的,就是為了替天下掃除這患害人間的“四人幫”。
梁武帝聽說侯景造反,這位越來越慈祥和愚蠢的糊涂老爹樂得哈哈大笑:“侯景這個小毛賊,他有什么能力造反?我只要折一根樹枝就能打敗他。”
但侯景的軍隊卻勢如破竹,一連攻克了馬頭、木柵等幾個戰略要地。這時,南梁的軍隊才在梁武帝的調令下從四面八方趕過來。
按王偉的戰略方針,侯景軍團根本不和這些南梁軍隊直接交鋒,他要的是直搗建康,一戰而定天下。果然,就在南梁的軍隊各自躊躇不前左顧右盼時,侯景軍團已拿下歷陽,兵臨長江。
長江是建康的天險,兵部尚書羊侃曾向梁武帝建議,要增兵防守長江。可梁武帝和朱異卻認為,侯景的軍隊遠在壽陽,且各地的梁軍已將他包圍,他哪里還能分身到長江邊呢?因此幾乎沒做任何準備。
侯景就這樣沒有任何抵擋的來到了茫茫大江北岸,順利得讓他自己也有些生疑。在這節骨眼兒上,那位生有反骨、與侯景已達成秘密協定的蕭正德,被梁武帝任命為平北將軍,京城各路兵馬總司令(都督京師諸軍),令其駐防丹陽。
蕭正德走馬上任干的第一件事是,派了幾十只大船裝滿各種軍用物資,送到侯景大營搞慰問。
有了“第五縱隊”的幫助,侯景軍團如虎添翼,在沒有一兵一卒抵抗的情況下,侯景軍團從采石磯渡過了長江天險,其從容與悠閑,不像是打仗,倒像是一次賞心悅目的三月郊游。
侯景軍團順利渡過長江的消息,使南梁君臣相顧失色。太子蕭綱跑去找梁武帝商量對策,梁武帝支不出招,竟說:“這是你的事,你何必來問我?現在,國內外的軍國大事我全都托付給你了,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蕭太子眼見父皇耍無賴,也沒辦法,只得跑到中央政府辦公廳(中書省)發號施令,指揮平叛。此時的南梁承平已久,宿將們早已死去,能戰的正規部隊則遠在邊地,偌大一個建康,竟然組織不起一支像樣的軍隊。更可怕的是,蕭正德早與侯景私通的秘密,梁朝君臣沒有人知道一點蛛絲馬跡,以至于心懷鬼胎的蕭正德被窮途末路的蕭綱調去把守建康要害宣陽門。
讓蕭正德守衛城門,無異于令黃鼠狼當雞的保鏢。蕭正德一俟侯景軍團抵達,立即下令打開城門,他與侯景如同心心相印的好朋友相會那樣,在街上打拱致意,只差沒有擁抱親吻了。
守衛另一道要害之門朱雀門的,是著名文學家庾信。這庾作家是當時南梁最有名氣和才華的大師級人物,可文學大師在恪盡職守方面并不一定也是大師。老庾守在城樓上,敵軍壓境,他老先生忽然想吃甘蔗。手下人將甘蔗拿上來,庾大師才咬了兩口,侯景士兵一箭射到甘蔗上,庾大師不但甘蔗吃不成,連城門也不敢守了,嚇得肝膽俱裂,棄軍而逃。
4.絕望的臺城陷落了
建康外城陷落,時間快得讓人吃驚,殘余的部隊和文武百官紛紛退入了皇宮所在地臺城。
臺城城高墻厚,侯景軍團一時難以攻克,只得將它團團圍住。侯景令人寫了封信,用箭射入城中,信上說:“朱異等人禍亂朝政,作威作福,臣侯景被他們陷害,如果陛下殺掉朱異等人,我立即回兵壽陽。”
侯景此舉不過是一政治手段而已,耳軟心活的梁武帝竟信以為真,打算真的將朱異等人處死,太子蕭綱說:“朱異等人的確有負圣恩,但這時侯將他們殺了,于事無補,這不過是侯景的借口罷了。等到打退了侯景,到時再處理朱異也為時不晚。”
可悲的是,梁武帝已經沒有能力打退侯景了。
當時,各地勤王的軍隊,其總數在侯景軍團的十倍以上,已經陸續趕到了建康周圍,侯景為此曾憂心忡忡。不久侯景就高興地發現,這些軍隊雖然數量眾多,卻根本沒有斗志,只是“自相抄奪而已”。
長期的圍困,使臺城這座城中之城的處境越發困難。城外的侯景尚且缺糧,何況臺城這座孤城呢?當所存糧食悉數吃盡,無食可吃的將士們只得煮牛筋制作的弩弓,或是到處捕捉老鼠和鳥雀——臺城中的老鼠遭池魚之禍,恐怕早餓得走不動路了,鳥雀呢,想必亦已投他鄉去了。這時的慘狀,《資治通鑒》說:“軍人屠馬于殿省間,雜以人肉,食者必病。”
梁武帝貴為天子,他的御膳房也乏善可陳,早已斷了菜蔬,每天只有幾個雞蛋而已,而且還要由梁武帝親自檢點,否則,餓極了的廚子完全可能冒著欺君之罪將它偷吃掉。
在加緊軍事進攻的同時,侯景也展開了政治攻勢。他將那些原為北方人——也就是他的老鄉——凡是淪為奴婢的,一律赦免并大量任用為官。一位原在建康當家奴的家伙,被侯景封為儀同(相當于將軍府的參謀),并讓他披錦袍,騎戰馬,在城中招搖過市地宣稱:“朱異為官五十年,也才得了個將軍職位,我剛剛歸順侯王,就成為儀同了。跟著侯王干吧,他不會虧待你們的。”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于是臺城之中,“奴僮競逃,皆得其志”。
太清三年(549)三月,臺城在絕望與恐懼中陷落。當時的慘景,史官為我們留下了真實而可怕的記錄:“在當初臺城閉守之時,城中有百姓十萬余人,其中將士二萬余人。被圍既久,無食可覓,絕大多數軍民都患了水腫病,死者達十之八九,滿城還不到四千人,而且都羸弱無比,茍延殘喘。城中到處是尸體,堆滿道路,沒有人去掩埋,以至于尸體腐爛后到處流淌著尸水,而幸存的人還在指望著外援的到來。”(初,閉城之日,男女十余萬,擐甲者二萬余人。被圍既久,人多身腫氣急,死者什八九,乘城者不滿四千人,率皆羸弱。橫尸滿路,不可瘞埋,爛汁滿溝,而眾心猶望外援。)
值得一提的是,被長期圍困的臺城軍民,與外界音信隔斷已久,有一個叫羊車兒的人獻計,制作了一只類似風箏的東西,將圣旨系在上面,從城里放飛到城外,并在上面注明:凡是將這只風箏送給梁朝軍隊的,賞銀一百兩。太子蕭綱親自負責將這只飽含滿城希望的風箏飛上藍天。
但沒有一兵一卒前來解圍。
5.梁武帝終于閉上了鳥嘴
臺城既破,梁武帝雖然暫時還沒有身死或被趕下帝位,但已如同行尸走肉,只等著和他的帝國腐爛的份兒了。破城的當天,蕭綱之子,也即梁武帝的孫兒、永安侯蕭確跑到宮中告訴梁武帝城陷的消息。梁武帝睡在龍床上,一動不動,隔了很久才長嘆一聲:“由我得到的天下,再由我自已喪失,又有什么遺憾的呢?”
按照侯景與蕭正德的密約,臺城攻陷后,應該立即將梁武帝及太子蕭綱處死。侯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根本不準備履行這個密約。
也是在城破的當天,蕭正德帶兵準備沖進宮中弒殺梁武帝父子,侯景卻早已派兵把守宮門,蕭正德令士兵們往宮里沖殺時,侯景的命令到了——令蕭正德為國防部長(大司馬),蕭正德莫名其妙地當了一回皇帝,又更加莫名其妙地被名義上是他的臣子的侯景給封為有名無實的大司馬。
此前,侯景與梁武帝還不曾見過面,而現在,臺城既陷,兩人有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的機會。先是侯景的參謀長王偉去文德殿見梁武帝,王偉說:“陛下你被奸臣所蒙蔽,我們才領兵入朝,驚動了你老人家,現在特來請求你處分。”——奪了別人的天下,虛情假意的過場還是要走的,這就是政治,中國政治。
梁武帝沒有回答王偉,問道:“侯景呢?他在哪里,你去把他召來。”
于是侯景就帶著五百個警衛員進殿,而梁武帝也算是有修為的人,“神色不變”,并問侯景:“你在軍中多時,一定很辛苦。”——我們可以把梁武帝的話理解為嘲諷,也可以理解為沒話找話。無論如何,這位梁武帝比起一般的亡國之君,還是要多一些天子風范,至少氣勢上如此吧。
侯景聽了,不知該如何回答,以至滿頭大汗——俗話說,培養一個貴族需要三代人的時間,侯景雖然成為政治上和軍事上的暴發戶,底氣到底還是不足。不像人家梁武帝,亡國之君也當得從容大度,就像今天的所謂小資們一樣字正腔圓。
梁武帝又問:“你是哪里人氏?為什么跑到這里來?你的老婆孩子還在北方嗎?”侯景又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手下任約在一旁代他說:“臣侯景的老婆孩子都被高澄殺掉了,只有我一個人得免,才得以歸順于陛下。”
說了家常話,梁武帝有些好奇:“你剛渡長江的時候有多少人?”
談起軍隊和作亂,侯景是有發言權的,他回答說:“只有一千人。”
“包圍臺城的時候有多少人?”
“有十萬人。”
“那現在有多少人?”
這一回,輪到侯景牛逼了,他說:“率土之內,莫非己有。”
而梁武帝,終于閉上鳥嘴不說話了。
侯景沒有弒梁武帝,也沒逼他退位,但軟禁是免不了的,而軟禁本身就是一種用軟刀子殺人的妙法。更何況,侯景接二連三地克扣梁武帝的伙食,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如何經得起這樣的折磨呢?
梁武帝被活活餓死后,侯景奉太子蕭綱為帝,是為簡文帝。那位曾與侯景殺白馬為盟的蕭正德,也被侯景砍了腦袋。那匹美麗的白馬算是白死了。
侯景不會虧待自己,他先是自封為首相,后來又加封為宇宙大將軍。讀者諸君需知,這宇宙加在大將軍之前,古往今來也只有侯景一人而已。簡文帝聽說后,吃驚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將軍豈有宇宙之號?”
侯景可不管簡文帝如何吃驚,他認定了的事照干不誤,那種執著和決心使老聶認為,侯景就是那句著名的“走自己的路,讓人家去說吧”的原創者。
有一次,簡文帝與侯景一起喝酒,喝到半酣,侯景忽然向簡文帝提出,自己一直沒有老婆,希望簡文帝將女兒溧陽公主賜他為妻。溧陽公主時年才十四歲,放在今天,是個上初二的孩子,簡文帝視為掌上明珠,雖然既心痛又憤怒,可也只得連夜就把女兒送到侯景府上。所以,老聶以為,寧可做乞丐的女兒,也別當皇室里的金枝玉葉。
聯想到此前兩年的一件事,我們覺得侯景向簡文帝之女求婚并不只是為了討個老婆那么簡單,而是另一番更深層的背景:
侯景在壽陽尚未造反時,曾經上書梁武帝,要求為他解決婚姻問題,希望在江南的王謝豪門大族里娶一世家女子。梁武帝批示說:“王謝門第太高,你出身低微,不能匹配,還是向朱姓和張姓以下的世族中去尋求佳偶吧。”侯景為此恨恨不已,說:“他媽的什么門第不門第,老子有一天要讓他們做我的奴隸。”
當整個帝國的中心都在侯景掌握之中,他沒有理由不進行報復的。門第太高的王謝首當其沖,王謝二家被屠殺和所受到的羞辱也最為悲慘,二姓的門第和世家,也從此消失。
而現在,連天子——該是門第中的極品吧——的女兒子也玉體橫陳于自己的床上,侯景難道就沒有一點報復的快感嗎?
6.我要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去求得功名和富貴
幕后操縱畢竟沒有粉墨登場那么痛快淋漓,簡文帝原本就只不過是侯景安排的一個插曲或過度而已。大寶二年(551)10月,侯景準備由幕后走到前臺,簡文帝的存在便顯得十分地不合時宜。
侯景派心腹彭俊給簡文帝送了一瓶酒。彭俊對簡文帝說:“侯首相認為陛下整天不快活,特意讓臣給你送一杯酒來,讓你開開心。”簡文帝熟讀史書,自然知道此舉是何用意,于是準備作個飽死鬼,“乃大酣飲酒”。簡文帝喝醉后,彭俊用麻布袋裝滿了土塊,再壓到簡文帝肚子上,簡文帝就以這種極不體面的方式駕崩了。
簡文帝既死,侯景立豫章王蕭棟為帝,但僅一個多月,侯景即廢掉蕭棟,這一回,他終于過了一把皇帝癮。
簡文帝被弒后,梁武帝的另一個兒子,湘東王蕭繹在湖北江陵宣布繼位大統,此人和乃父及乃兄一樣,都是南朝有名的文化人。但文化高不等于智力也是一流,他登基后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找侯景報國恨家仇,而是要消滅那些可能和他爭奪地位的蕭氏兄弟。
當時,鎮守長沙的是梁武帝的嫡孫蕭詧,此人本是昭明太子之子,從血統上來說,比身為小宗的蕭繹更接近帝位,蕭繹當然放心不下。蕭詧獲悉蕭繹動手了,于是與弟弟蕭警組成聯軍,但聯軍抵不過蕭繹軍團。蕭詧丟失長沙后,和弟弟逃到了其弟原來的駐扎地襄陽,轉而投降了北邊的西魏。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南梁地盤,就這樣又丟失了一塊。
在平定了被認為有可能危及帝位的蕭詧兄弟后,蕭繹仿佛才想起長江下游的建康城有個叫侯景的仇人,可當他打算出征侯景時,侯景已先他一步率師西上,攻破要塞江夏。幸好,蕭繹手下有一位能征慣戰的名將,叫做王僧辯。王僧辯固守巴陵,以逸待勞,大敗侯景,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王僧辯在巴陵大敗侯景后,大軍順長江而下,與另一位著名將領、后來南陳的開國者陳霸先一道,合圍臺城。侯景自知大勢已去,準備逃跑。王偉拉住他的馬轡說:“古往今來,哪里有臨陣脫逃的天子呢?臺城宮中還有不少警衛部隊,完全可以決一死戰,一旦放棄了建康,我們還能往哪里去?”
但侯景哪里算什么天子呢?充其量一個混世魔王而已。他“仰觀石闕,嘆息久之”,說:“我在北方的時候,平定賀拔勝和葛榮,揚名于河朔之間,是和高洋一樣的風云人物。等到我南渡長江,取建康易如反掌,打邵陵王于北山,破柳仲禮于南岸,都是你親眼看見的。現在卻遇上這樣的局面,真是老天爺要亡我呀。”
說罷,侯景用皮口袋將兩個小兒子掛在馬鞍后,帶領殘部百余騎落荒而逃。
侯景自549年3月占領建康,到552年三月敗走,恰好三年,但對建康及整個江南地區人民而言,卻像是在地獄里待了三百年。
侯景逃出建康后,先后在吳郡和嘉興一帶竄來竄去。王僧辯軍團在松江追上侯景軍團時,侯景還有戰船兩百余只,人馬數千。松江一戰,侯景再敗,其心腹彭俊——也就是給簡文帝肚子上壓沙袋的那位——被活捉。王僧辯的軍士把彭俊的肚子用刀劃開,將他的腸子像挽羊毛一樣牽出來,鼓俊沒死,猶自用手將腸子往自個兒肚子里扯。
這一戰后,侯景只余數十個警衛員和一條小船,小船太小,或者是侯景已經絕望,他將兩個兒子全部推入水中。在蒙山附近,侯景手下將領羊鯤趁侯景不備,拔刀向他砍去,并說:“我們為你效力多年,現在卻落得這種下場,我要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去求得功名和富貴。”手起刀落,侯景身首異處,一腔熱血按捺不住地射在小船上。
7.詩人蕭繹的小動作
故事本可以到此結束,但侯景之亂所引發的余緒也有趣得緊,讀者老爺不可不知。
蕭繹在江陵稱帝后,蕭譽請求西魏的庇護,在西魏和南梁邊境地帶活動。王僧辯本是蕭繹的部將,隨著建康的收復,也慢慢坐大起來,不再承認那位遠在江陵的主子。他先是和陳霸先一道立梁武帝的九子蕭方智為帝,不久又自作主張,趁陳霸先不在建康的時候,將蕭淵明——我們知道,這家伙在東魏當了整整八年俘虜,純屬一具政治僵尸——立為帝。
王僧辯不計后果的干法引起了陳霸先的極其不愉快,時任南徐州州長兼建設部長的陳霸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回南京,王僧辯糊里糊涂地上了斷頭臺,而蕭淵明當然只有退位一條路。蕭方智復辟,陳霸先擁戴有功,成為事實上的最高決策者。后來,陳霸先逼蕭方智將江山贈送給他,建立了南朝最后一個朝代:陳。這是后話。
江陵的蕭繹是個自視很高的人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是當時最優秀的詩人和畫家。如果治國平天下比的是詩歌和繪畫的話,那我們無話可講,蕭繹先生的確是一流的。但問題是,在一個拳頭就是真理的時代,詩歌和繪畫只會使人成為笑柄。
隨著建康的收復——那時王僧辯還沒有另立蕭方智為帝,還是蕭繹的愛將——蕭繹竟然給西魏的實際掌權者宇文泰寫了封傲慢無禮的信,信中,這位文人皇帝要求兩國重新劃分邊界。這種舉動無異于老鼠向貓兒調情,簡直是自取其辱。宇文泰讀了信,失聲說:“看來,老天爺要毀滅一個人,誰也救不了他。”
就在蕭繹等著西魏的回函時,宇文泰回答他的是一支五萬人的大軍,這支軍隊由蕭繹的死對頭蕭譽為向導,西魏大將于謹、宇文護為總司令。時為公元554年十一月。
西魏大軍壓境,邊境上的官員多次向蕭繹告急,可蕭繹就像他的老爹梁武帝不相信侯景會造反一樣,也不相信西魏會攻打他,根本不做任何準備,天天吟詩作對,繪畫彈琴。
蕭繹還有個愛好,那就是玄學,他天天都要召集文武大臣在大殿上聽他講《老子》。聽說西魏進攻的消息,蕭繹有兩天停止了講課,看看沒什么動靜——那是敵人還沒有兵臨城下,就又開始講起《老子》。幾乎所有高級將領都穿著軍裝坐在殿里洗耳恭聽,至于國防和戰備,那仿佛是別人的事情,用不著他們去操心。
12月10日,西魏軍隊渡過漢水,占領江津(今湖北沙市),截斷了江陵以東的長江水路。這時,蕭繹才有些慌張起來,搞了一次閱兵。但天公不作美,遇上暴雨,閱兵草草收場。15日,兩軍在江陵城外激戰,南梁大敗,西魏軍隊筑起包圍圈。
歷史再次重復——江陵就像幾年前的建康那樣與外界守完全隔絕,蕭繹也像他的爹地那樣苦待援軍。
歷史驚人地相似——沒有任何軍隊前來勤王。
555年1月10日,西魏軍隊全面攻城,軍心動搖的梁軍打開西門放入敵軍,蕭繹就如他的父親退往臺城一樣,也退往內城中,并派他的兩個侄兒為人質求和,遭到西魏軍團的嚴辭拒絕。
蕭繹余下來的路只有兩條,一條是以身殉國,一條是屈辱投降。據說他曾經打算自殺,旁邊的人稍一勸阻,他也就此打住。那么剩下的一條就是投降,而在投降之前,蕭繹還干了這樣幾件事:
第一,蕭繹法律嚴酷,牢里的犯人總是關得滿滿的。當時,江陵的獄中有犯人七千人,軍方曾建議免除這些犯人的罪過,讓他們去守城。這是古代的慣例。蕭繹堅決不同意,反而下令不論罪行輕重,一律處死。法警還來不及執行,江陵便陷落了。這些犯人僥幸撿得一條性命。
第二,他下令將他所收藏的古今圖書全部燒毀。這些書的數量是十四萬冊。即使在今天,也不是一個小數字,何況在印刷術還沒有發明,完全靠手抄的時代,這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其中收藏有不少絕世孤本,也一舉化為灰塵。
后來,西魏方面有關官員問他為什么要焚書,蕭繹回答說:“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歷史讓我們再次看到,任何一個昏君或暴君,他們亡命亡國都是有充足理由的,都是可以找到替罪羊的。不過,像蕭繹那樣將亡國歸結為讀書,還算有些令人失笑的創意,也是他讀書多的結果吧。關于這次焚書的損失,葛劍雄先生曾寫過一篇長文《江陵焚書一千四百四十年祭》,讀者不妨參閱。
第三,在焚書前,蕭繹裝模作樣地抽出寶劍在柱上亂砍,并嘆息說:“文武之道,今夜盡矣。”柏楊老先生認為,蕭繹這個小動作和這句話有兩層意思。其一,指責文武百官沒有拼死保護他,放棄了他們神圣的責任。其二,自周文王和周武王以來,一脈相承的中國正統,也因他的失敗而悲慘結束。
蕭繹出城投降時,著素衣,騎白馬,大哭大叫:“我蕭某人落到今天這般田地了。”西魏將他交給了他的死對頭蕭詧,聲稱由蕭詧處理。蕭詧一點不含糊,用沉重的沙袋將他壓死,草草葬于江陵城外。
蕭繹死后,蕭詧在西魏軍隊的庇護下稱帝,是為后梁,作為西魏的附庸,領土不過區區數百里而已,是個典型的尾巴小國,幾乎被史家忽略不計。
我們已然看到,梁武帝的蕭氏家族有著文化藝術的淵藪,而且梁武帝和他的幾個兒子,都是相當優秀的詩人、畫家和音樂家。梁武帝那首著名的《西洲曲》,曾被散文作家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引用,是當代的初中生都知道的:“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南京名勝莫愁湖,亦源自于梁武帝詩句:“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同時,此人還是優秀的音樂家,曾創制準音器四具,和長短不同的笛子十二支以應十二律。
這個文人家族對南方的統治,僅僅存在了五十余年便土崩瓦解。這個才華橫溢而又醉生夢死的帝國,它的文化,它的藝術,它的詩酒生活,似乎都對后來者構成了相當的興趣。但是,以侯景區區千人之兵馬,竟然摧枯拉朽,所向無敵。難道上天真是在以那個古怪的夢境暗示大道周行,物極必反的真理嗎?不過,在侯景和那個古怪的夢之外,我們確乎也看到了太多的陰影和傷口。建立在這些陰影和傷口上的南梁帝國,即使沒有侯景,沒有那個怪夢,又有多少長治久安的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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