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豐子愷的漫畫,尤其那一幀《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看畫面上新月在天,而露臺空寂,竹簾高卷,一縷“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傷感,自然而然地就在心中漂浮起來。
說起來,這幅《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與我緣分不淺。早在五十年前,我常在伯父的書柜里,找配圖的書看,第一次邂逅,便愛不釋手,央堂姐家惠用竹紙描下來,一直珍藏著。后來在別處,又見到它的另一版本(1925年豐先生另畫的一幅),就自己動手描摹。上小學時,暑假里跟外祖父走夜路,天空一彎新月,像女人的眉,細細的、彎彎的,楚楚動人。看得入迷了,一回神,竟對豐先生畫中的“新月”,有了些不解。外祖父沒見過那幅畫,但對“月相”自是了如指掌,他告訴我:今兒個是初四,月牙的弦向上彎,像不像倒掛的金鉤呀?這叫上弦月,是新月。若過了十五,月亮就朝相反方向彎下去,下弦月的彎弓向下,是為殘月。經他這么一說,我心中的疑云反而更濃了:眼前的新月,在天上明擺著哩,豐先生為什么要那樣畫他的“新月”呢?
后來讀豐先生的書多了,看他筆下的新月,大多是下弦月,我就想,怕不能以錯與對來看待這事了,豐先生自有其道理,也未可知。是何道理,豐先生沒說,就找來他的朋友夏丐尊、朱自清、鄭振鐸、俞平伯、葉圣陶諸大家的文章,看看他們怎么說。遺憾的是,他們都對豐先生的漫畫贊賞有加,幾乎沒有觸及我的疑問。這樣,又過了幾個春秋,終于有一天,我在書中遇上了泰戈爾,他的一番話,讓我茅塞頓開。
豐子愷與泰戈爾不曾謀面,但兩位大師有個共同的學生牽線搭橋,他就是1933年到印度留學的魏風江。泰戈爾看到豐先生的“古詩新畫”后,頗為欣賞地指出:“這是詩與畫的結合,也是一種創造。”對豐先生漫畫中的人物不畫眼、鼻、嘴這一技法,泰戈爾是心領神會的:“藝術的描寫不必詳細,只要得到事物的精神即可。”又說:“你老師這幾幅畫,用寥寥幾筆寫出人物的個性。臉上沒有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他在看什么;沒有耳朵,我們可以看出他在聽什么。高度藝術表現的境地,就是這樣!”原來,畫家用筆創造自己的世界,與真實的世界,可以似,也可不似;可以通,也可以隔;甚至可以顛倒乾坤。藝術之道,要在變形,誠如吳冠中先生所言:“變”包含著構思、探索和提煉的苦難歷程,而“形”是創造的結果。
漫畫是簡筆而注重意義的一種繪畫。漫畫之美,正美在這個“漫”字上。漫,就是不拘一格;漫,就是隨心所欲。作為“感想漫畫”的創始人,豐先生追求的,是感情的移入和意境的抒出。一般人理解,先生這幅畫,是宋代詞人謝無逸《千秋歲·夏景》的“譯”作。然而,“譯”有直譯和意譯之別,先生讓“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脫離原詞的語境,從而表達自己的藝術想象,完全是一次再創造。還是鄭振鐸說得好:“實在的,子愷不惟復寫那古詞的情調而已,直把它化成一幅更迷人的仙境圖了。”仙境中的月亮,以我等凡胎肉眼之視觀,強作解人,妄斷“新”、“殘”,不是太煞風景了嗎?
隨著時間的推移,原先讀畫時的“傷感”,漸漸地淡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意趣的生發,以致什么“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啦,什么“惟看新月吐蛾眉”啦,什么“月兒彎彎照九州”啦,詩情疊加,意象錯置,令我別有幽情暗恨生。
2002年深秋,在一本散文雜志上,讀到一篇題為《美麗錯誤》的短文,主旨是推敲《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文章說:“只要有著基本的天文知識,都可以知道畫上的月亮根本不是新月,而是殘月。”很顯然,作者要告訴我們,從知識的角度審視,豐先生確實細節有誤。所以作者不無詼諧地判定:“也許它的珍貴就像錯版的郵票。”
《美麗錯誤》后經《讀者》全文轉載,意味它被市場所接受了。然而讓我納悶的是,四五個年頭過去了,既沒有人附議,也沒有人駁難或商榷。是人們讀后,沒當一回事,一笑了之?還是覺得作者言之有理,況“錯誤”之前,冠以“美麗”二字,對大師并無不恭,大家就默認了?是哪種情況,我估不透。
這幅畫,作于1924年,迄今有八十多年了,此間,中外那么多的高人,都沒有發現的“錯誤”,卻讓我們這一代人揭示出來了。對此,新月若有知,當驚世界殊。是前人太粗心?還是今人太實在?以“天文知識”或別的什么知識,讀文學、讀藝術,心中不忘“事必求真,語必務確”,這是怎樣的一種實在啊!知識與實在,當然都是好東西,但太知識、太實在,非淺即俗。
人如金風,美似玉露。有道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時候,知識實在乃至理性,或可退避三舍,給想象與思辨多留一點空間。
(編輯仕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