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山外一片閑

我是我們青年點最后一個離開插隊地方——寬甸的。在與點里知青們三十多年的相隔中，不管他們相貌的“秋色”有多重，我對他們的記憶仍停留在青年點時期。

我們下鄉時大多都是十八九歲的年齡，當時也是躊躇滿志的。可我們下鄉的地方是山區，大家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多的山，擁擠疊落在小山村的周圍。山里的許多土地像古城池里吊起的橋，掛在半山坡上。在進山的勞作中，往往是農民早已進入大山的云深處了，我們還在山半坡扶著腰大汗淋漓地喘氣。

我們必須像農民一樣，登山以血汗為梯，農民才能認可你。可從小就沒有經歷過農活的歷練，有時盡管我們使盡了全身的解數，在農民的閑話中仍是笑料。

記得剛到農村不久，在冰凍的河面上，用爬犁拖稻田里的淤泥。那是山下較輕的一種活計。河道凸凹不平，上坡時農民踩著冰，腳下就像生了根一樣，一點不打滑。下坡忽的一下就溜下去了。可我們遇到上坡越是踩不住冰，那爬犁越往后使勁，下坡時不等你剌溜冰，爬犁下滑的速度比你跑得還快。一不小心滑倒了，得快爬起來，生怕被村民取笑。

晚上開飯時，一個男同學戴著口罩到女生宿舍來吃飯，嘴被口罩捂著怎么吃飯呀，女生忍不住跑到里屋大笑起來。當他端起飯碗摘下口罩時，我們見他的嘴腫得向上翻翹著，鼻子還流著血水。我們的心一下被刺痛了，他摔得太重了，但大家又不能問，怕他尷尬，只能默默地低著頭吃飯。

戴著口罩到女生宿舍來吃飯的男生，綽號叫芭蕾舞教練。“教練”舞蹈跳得特別好，他的舞蹈才能從大隊到縣劇團都是聞名的。可他的體能比較弱，加之舞蹈本身具有的柔美氣質，干活時小隊長就常把他分配在婦女堆里。大家背后有的取笑地稱他“婦女主任”。這個略帶貶意的稱謂，他似乎知道，可沒見他往心里去。

小隊還常分派他到大隊基建隊修河壩，他也不計較什么。到外隊去干活，會疏離與小隊村民的關系和感情，以后對他回城是會有影響的，可那時也沒見他有什么情緒。他在基建隊是“跑釬”的。山上打炮的村民常見“教練”扛著長長的鋼釬，在山澗的小路間，一邊走一邊在練劈腿、騰空、有時還打個空翻。遠遠望去就像取經的“猴哥”在降妖似的。

晚上“教練”常常一個人偷偷地跑到空曠的河壩邊練功。朦朧的月光，薄薄的輕霧，彌漫在綿綿的山野之間。那是一個大山以外的世界，屬于他自已的舞臺。他用舞蹈的肢體語言，或輕歌著他的想往，或舒展著他的浪漫……

這一切是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懂的。那時我也在大隊宣傳隊，晚上排練完節目，我不跟他一起走。一是怕別人說閑話，再就是嫌他干活為什么不像男子漢那樣爭。我不喜歡他的不爭。大家都知道我對他不好，可他從沒有和我吵過。

知青一個個都走了，大多是通過轉點走的。也不知道回城的名額怎么那么少。那時我選擇了扎根農村。最后，大連知青與我相伴的除了“教練”，還有一個女知青。當時我不知道他們已搞對象了，別“點”的一個女生偷偷告訴我，在青年點后窗看見他們倆在親嘴。聽罷我稍有一點緊張，也有點忍不住心里的暗笑。

那時知青談戀愛是禁區，“教練”在回城希望比較渺茫的情況下，仍從容在禁區之外，建立起自已的伊甸園。給他愛著的女人一只可牽的手，一對飛向山外天空的翅膀。

后來我離開了青年點，到別的地方兼職去了，就不太清楚他們是什么時候回城了，又什么時候結婚的了。

很久以后我從縣里回大連探家，聽母親說粉碎“四人幫”后，在我接受審查的日子里，“教練”來看過我母親好多次，除了打聽我被關押，又不斷地被批斗的消息后，就那么凄然地陪母親坐著……

后來又聽說，那時縣里到大連來了一幫人，找“教練”取給我定罪的“證據”。“教練”當時拍案而起。他說：你們以為我對戰鳳梅有意見，我就可以給她編造罪證嗎?你們把我看成什么了。你們知不知道人不能昧著良心說話……她扎根有什么錯，你們想從我這得到戰鳳梅的什么罪證，多余了……縣里來的那幫人就在他的大吼大叫中，悻悻地走了。

當時在場的老工人拍著“教練”的肩膀說：你做得對，做人就是要根本，不能看人落難就胡亂瞎說。

再后來又聽說，這事過了不久他就入黨了。

知青下鄉三十周年的時候，“教練”隨重返寬句的知青來看我，看看在修壩期間外小隊的，曾請他吃豬肉的農民朋友，或許還有他的舞臺……我覺得他對過去一切還是深情款款。可他拿著一個精致的仿象牙做的大牙簽，說的全是另一番不著邊際的話。他說：我一看見大魚肉就害怕，吃個軟軟的雞蛋還可以。等你上俺家我用景德鎮的小盅，給你做一個日本料理的雞蛋糕……我特喜歡景德鎮的瓷器。有一次我看中一個夢荷塘的字畫缸，想買下來。老婆端詳半天說，嗯，腌酸菜行。她敗我的興……“教練”滿懷期待地看著我說，等你回大連我領你去看景德鎮的瓷器展，那筆筒有的是鏤空的，買一個不貴的……

我有很多的知青朋友，但寓世之中又閑適于世外的，唯有“教練”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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