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組詩）

母親的孤獨

一日只在彈指之間

天一眨眼又黑了，母親

這一整天里，你一定又無所事事

在屋里悶坐，在街上轉悠

在窗口看高的流云

看低的車輛

看你生命的夕陽一點點地落向黑暗

想當初，我去鄉下接你進城的時候

鄉親們全都羨慕你享福了，母親

我記得那時你臉上的驕傲、眼中的幸福

可是在這鋼筋水泥的城市里，母親

你目不識丁，你落后保守

你讀不懂這里的風花雪月

你看不透這里的人情世故

于是你總在深夜里懷念家鄉，母親

你懷念村邊的溪流、屋頂的風

懷念那里地大天高，無拘無束

你可以種幾茬莊稼，養幾只牲畜

跟鄉親們談心，跟過路的陌生人問好

跟田間地頭的每一株花草竊竊私語

而我空閑之時，卻熱衷聚會，樂于扎堆

母親，在我杯酒的狂歡背后

那是你風燭的殘年漸燃漸短

是你晚景的孤獨日積日深

想想你已年過花甲，以后的日子越來越少

我們相處的日子也越來越少

母親，你的兒子其實是多么不孝

堂妹

兩年前離家去打工

二十歲單薄的青春

被城市浮躁的火欲望的風

一次次地掏空

兩年里她沒有回家了

故鄉的雨水一直落在夢中

她做過保姆、清潔員、工廠女工

她經歷過欠薪、民工跳樓、工傷事故

她流產兩次、大病三回

又遭男朋友的打罵和拋棄

她幾度絕望，數次輕生

當她不堪承受，便用鐵鉗夾手指

直到她感到疼痛

感到她還活在傷疤和淚水里

抬頭望天，微紅的初月

那是她潮濕的眼睛，

惟有父母的照片成為了思鄉的藥

黑夜里生病工友沙啞的咳嗽

就像寒霜落下，落在故鄉的深秋

病人

那些行乞的、那些修路筑房的

那些拾荒的、那些搬運力氣和兜售吆喝的

像路邊的草，像縫隙里卑微的螞蟻

在街巷，在漂浮的喧囂和煙塵里

每天我經過他們，常常不看一眼

偶爾還流露出淺薄的討厭和鄙夷

這些年，我目睹了太多的麻木、自私

太多的冷漠、幸災樂禍和落井下石……

曾幾何時，我也變得遲鈍、冰涼、虛偽

變得不再傷悲，不再感動和流淚

我身在人間，活得多么地無恥和茍且

送羽

她每月趕集的鄉鎮不過二十里

她去得較遠的縣城也不過八十里

這一次，這南方喧嘩的都市兩千里

她走碎了一生的疲憊與心疼

幾天前，兒子從高空的腳手架上掉下來

像折翅的鳥兒，在正午的陽光中

在長久的寂滅與沉默里

她見到他時，整個殯儀館一片靜謐

二十一歲的兒子已困倦得睜不開雙眼

夜里她緊捂胸口，緊捂窗外的燈火和霓虹

睡無眠，她想起鄉下的瓦屋和薄田

還在等她回去

還在等著她與兒子的骨灰不棄不離

那多像一場夢啊，半年前她才送別兒子

那時村莊寂靜，西天還掛有一彎殘月

那時她噙著淚，親切的叮嚀就像花尖上的露水

那時晨曦微晴，這個守寡多年的母親

她哪里知道兒子的這一去竟然是永訣

現在，她又千里迢迢地送別兒子

那孤孤單單的長路上，她怕他累

怕他疼，怕他漫長地寂寞和傷悲

這命運的悲歡、起伏，人生如朝露

這白發人送別黑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