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飛的羌紅（節選）

蘿卜寨，浴火重生

1、災難降臨

廢墟里，馬建壽以為自己死定了。余震還在不停地抖，房屋還在繼續垮，他腦袋上的那根房梁，眼看馬上就要落下來了。

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喊，“嘞也尼?(羌語，有人嗎?)”

“嘎扎也!(羌語，有——我在這里!)”馬建壽一下覺得有救了。他立刻高聲叫道。馬建壽沒有想到這么快就有人來救了。

“在哪里?”來人又喊了一聲，想進一步確定他的位置。

“在這里?！彼械?。尋著聲音，來人很快找到了他。

“馬建壽?”來人叫道。

“呵，是我。前國哥!”

“快!快起來!”馬前國催他起來。

馬建壽掙扎了一下，爬不起來。

“我起不來?！?/p>

他無奈的看著馬前國。他感到他的下半身根本無法動彈。一動就疼的他背過氣。馬建壽見自己身上沒有壓著什么重物，身上只有幾塊黃泥墩，怎么就起不來呢。馬前國迅速搬開泥塊，背著馬建壽爬了出來。

呀，馬建壽出來，看見整個寨子全都坍塌了。釋比祭壇、龍王廟、羌繡坊也坍塌了，連那幢新建的“云朵羌吧”和蘿卜寨最大的“納嘎梅吉”農家樂也變成了廢墟。黃泥地上布滿了一道道赫然的裂口。馬建壽嚇壞了。馬前國把他背到空曠的玉米地里，又立即轉身去救其他人去了。馬建壽還擔心玉米地里地裂了怎么辦?？匆娪衩椎乩锖蜋烟覙湎拢呀浻性S多村民，有老人兒童，還有許多像他那樣被砸傷的人。馬建壽稍微安了點心。他聽他身邊的王大爺說，村上已成立了抗震救災領導小組。村支部組織了青壯黨員、干部和村民十八人組成的搜救隊，分三個組，到村子里救人去了。

村民王興云下肢癱瘓，無法行走，家人又都被砸傷。一家四口爬到巷道里大聲呼救。五十三歲的老支部書記馬前峰聞訊趕到，上前背起王興云就跑，一路上都是倒塌的黃泥墻體、房梁和丫丫柴，平常走路都十分困難的馬前峰，這時背著一個癱瘓病人，行走更加困難。他走一步喘三步。他的腳被磕傷、劃破，流著血，可他全然不顧。他咬著牙拼著命，一直硬撐著，還一路小跑。跑完一趟又一趟。在剩最后一個人時，他已力不從心，癱倒在地；但想到王興云還有一個九歲的兒倒在廢墟里等著救援，他又堅持站了起來。終于把王興云一家四口背到了寨外的空曠地帶，然后又踉踉蹌蹌投入新的救援中。

很快，蘿卜寨人從震夢中清醒過來了。從廢墟中爬出的人，陸續從田間趕回來的人，都自發加入到救人的隊伍中來了。十人、百人，男人、女人，青年、中年，他們在廢墟上瘋狂地、爭分奪秒的救人。有的哭天搶地，有的哭喊著親人的名字。

“阿爸，阿媽……”“狗娃……”

“我的兒呵……女呵……”

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回響在岷江河谷……

搜救隊員搬開房屋的梁柱、檁子，挖開石塊、土墻，不顧余震，拼著性命救人。

“又救出一個……”“還活著!”

“又救出一個!”

“快呵——!”

時間就是生命，搜救隊員在與死神賽跑。他們在救出一個個村民時，同時也抬出了一具具遺體。

啊，三千年的蘿卜寨，這個中國最大的羌寨，頃刻間，被夷為平地。天昏地暗，煙塵四起。一時間，上千的人無家可歸，傷的傷，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哭聲、喊聲、慘叫聲，撕心裂肺。巨災的悲哀，籠罩著整個蘿卜寨。

搜救人員已累得筋疲力盡。漸漸，太陽落山了。廢墟上已經沒有聲音了。搜救人員停下了手中的刨鋤、繩索等簡陋的救援工具。他們知道廢墟下面還有人，可他們此刻也沒有辦法。他們不知道還有些人埋在哪里?，F在，面對一百多個傷病員和十多個痛苦萬狀的重傷員，怎么辦?傷員們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他們的生命也在一點一點地衰竭……

支部書記馬前國喊道，“快，到村醫療站挖藥品?！边@句話提醒了大家。于是村干部立即就去挖藥品。藥品很快挖了出來。村醫和婦女主任立即對傷員進行緊急處理。有的傷員痛苦連天，喊爹叫娘，有的抱著斷腿，不讓村醫治療。

五歲的小女孩馬佳麗，渾身都是血。由于他父親救她時用力過猛，從廢墟中把她硬拖出來時，她的整個頭皮脫落了，露出了森森白骨，使每個看見的人背皮發麻，慘不忍睹?？尚∨]有哭，她茫然地看著大人，還不知道大人為何如此驚慌。

躺在櫻桃樹下的馬建壽，感到他的整個下肢的骨頭已經斷完了，現在他根本無法動彈一下。從踝關節到屁股墩下的骨盆，沒有一處不痛入骨髓。他的顆子汗，大顆大顆地往下淌，可他還得一聲不吭。這時，黑云密布的天空開始下雨了。

馬前國意識到，如果在大雨到來之前，不馬上搭個遮風避雨的棚子，下起雨來，老人、娃娃怎么辦?傷病員怎么辦?傷病員一旦感染，那就麻煩了?今天晚上又如何度過這凄風苦雨的一夜?一連串的問題出現在他腦殼里。

于是他馬上找到在蘿卜寨搞旅游開發的光大公司負責人商量。光大公司立即同意拿出太陽傘、彩條布和最后幾頂旅游帳篷給重傷病員和老弱病殘用。同時馬前國和村干部發動村民把現有的油布、篾席、干草集中起來，統一搭棚使用。村主任助理曾克勤主動提出拆除自己的蔬菜大棚，為村民搭建臨時住所。

盡管如此，在度過了悲傷苦難一夜后的第二天，重傷員的病情還是加重了。有的開始發燒，有的昏迷不醒，有的腦殼腫得老大，有的痛得把手指頭插進土里，有的腿腫得老粗。他們的生命危在旦夕。

老百姓把希望的眼光投向了馬前國。

“送縣城!”馬前國說。

然而，要把這么多重傷員送到幾十里外的縣城，談何容易。馬前國知道，蘿卜寨的道路、交通、電力已全部中斷，和外界失去了聯系，成了一座孤寨。在這種情況下，去哪找那么多青壯年抬送傷員下山。有的受傷了，有的遇難了。于是馬前國決定只能分批送下山去。

人命關天，不能再有絲毫的猶豫。馬前國讓蘿卜寨搜救隊承擔了這一重任。搜救隊立刻變成了護送隊。黨員干部挺身而出，他們不顧極度疲勞，帶著身強力壯的村民，冒著大雨，冒著紛飛的飛石和山體崩塌的危險，開始運送傷員。

運送重傷員的工作剛剛開始，又一個大難題擺在了馬前國的面前。面對躺在櫻桃樹下四十多具村民的遺體要馬上進行處理。如不及時處理，一旦發生瘟疫，后果不堪設想。

已到了五月十四日下午，讓群眾掩埋親人遺體的說服工作還在進行。馬前國十分焦慮，他們千說萬說，群眾就是不埋。他與村干部再次商量，要老百姓將自己遇難親人的遺體馬上安葬，不然瘟疫蔓延開來，蘿卜寨一千多人誰都不要想活?？纱蠖鄶道习傩請詻Q不同意。他們堅持要按羌族的喪葬風俗，要使遇難遺體停放三至七天，最少也要五天。還要請羌族釋比念經作法，焚香，燒枝，插魂幡。讓死者亡靈安然歸天后，然后出殯下葬。

地震以后，天氣異常。晚上大雨滂沱，白晝烈日炎炎。尸體已明顯開始變味，蒼蠅在尸體上到處飛舞。人群已開始恐慌、騷亂。馬前國擔心一旦尸體生蛆，發生瘟疫，那全寨子的人都要陪葬。他再次給群眾做工作，他幾乎快要給老百姓下跪了。他說，非常時期不能像平時那樣按照風俗舉行喪葬儀式了，得立即埋葬。老百姓依然不聽。

馬前國又讓黨員干部到臨時安置點挨家挨戶做工作，苦口婆心，掏心掏肝，勸導老百姓，特事特辦。為了自己，為了全村老百姓，暫時放棄傳統喪葬習俗。可有些老百姓鐵了心，就是不聽。他們說地震已經讓他們的親人就這樣死了，我們不能再對不起他們了。為此，有的老百姓對前來勸說的村干部出口謾罵，甚至動手打人。馬前國和村支部一班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受盡委屈，百般忍讓。村干部繼續講道理，明要害，說干了口水，磨破了嘴皮。

正在這當口，村口出現了一個身穿迷彩服的人，大家都沒有認出他是誰。他要不是穿著迷彩服，還認為他是要飯的。他說，“我是惜元。”眾人大吃一驚，“馬惜元?”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他變成了這副模樣。

“惜元，你從哪里回來?”馬前國問道。

“從映秀?！?/p>

“映秀?”馬前國和周圍的人不敢相信。他們都知道映秀是震中。

“我的阿爸阿媽怎么樣?”馬惜元急不可待地問。眾人都把眼光投向櫻桃樹下那躺著的尸體。馬惜元一切都明白了。馬前國過去指著其中的兩具說，“在這里?！?/p>

馬惜元慢慢朝他們走了過去，像是怕驚擾了他們二老。走近后，他跪了下去。他輕輕揭開了蓋在他們臉上的油布?？粗麄兌?。從他們二老的面容看，他們還算走的比較平靜。這讓馬惜元心里略略好受了些。看著他們二老，馬惜元想到他在映秀大營救和在路上看見的那些慘不忍睹的面容?，F在怎么辦?馬惜元抬起頭來看著馬前國。

馬前國說，為了避免瘟疫，現在要把遇難人員立即安葬，大多老百姓不同意，他們要舉行喪葬儀式。

“惜元，你回來了，你看怎么辦?！?/p>

馬惜元沒有回答馬前國問話。他對來民的阿爸說，“大爸，來民哥和嫂子死了。二妹，我把她留在映秀了。我托一位大嫂照看她。等一段時間我把她接回來。”這會，王建明對馬前國說，“馬書記，馬前峰已經把他的兒子、兒媳婦安葬了。”

馬前國點了點頭。他知道，老黨員馬前峰，他的兒子、兒媳婦和小孫兒在地震中遇難，只剩下了一個五歲的小孫女。加之自己的老伴又身患重病，要人照顧。他卻強忍悲傷，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堅持給群眾做工作。現在他又率先帶頭，在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情況下，將他的兒子、兒媳婦和小孫兒安葬了。

馬惜元對馬前國說，“哥，我也同意先把阿爸阿媽安葬了。儀式的事，后頭再說吧。”接著，從映秀死里逃生的馬惜元也毅然將他的父母安葬了。

終于，老百姓通了，甚至被感動了。是呵，誰沒有受災、誰沒有死人呵，總不能老想著自己吧，將心比心吧。村干部還提出，大家喪葬所需要的鞭炮、白酒和香煙，均由村里提供。但要求都不搞停尸五天的出喪儀式，立即自行安葬。

遭了這么大的災，馬前國想，我們鄉黨委、鄉政府知道嗎?馬前國馬上決定要以最快的時間，將蘿卜寨受災的情況報告鄉黨委、鄉政府?？烧l去送信呢?道路中斷，飛石滿山，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活。在這危難關頭，村主任助理曾克勤主動請命。他對馬前國說，“馬書記，我去?！瘪R前國是又高興又感激。他當即同意。曾克勤同志是縣上“百名干部下基層”下派到蘿卜寨村，任村主任助理。

曾克勤準備出發了。他看了一眼垮塌的山崖說，“如果我明天早上還沒有回來，你們就另外再派人送信吧。這信一定要送出去，不然蘿卜寨的老百姓完了?！?/p>

曾克勤冒著大雨走了。一出寨子，他就向那滑坡陡峭的山崖爬去。大地在不停地抖動，山巖上飛石滾滾。曾克勤不時回頭望著蘿卜寨。馬書記，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信送到。他神情高度緊張，哪里有垮塌聲，他就避，他就躲。道路泥濘，跌跟打抖，他沒有想到要退縮。幸虧他路熟，好不容易走到了下索橋。下索橋這段公路已經全部被埋，形成了一個大斜坡。斜坡下面是數百米深的大懸崖，平常走的時候就讓人不寒而栗。而現在，這么大的雨，又有余震，稍不留意就會摔下山崖。曾克勤猶豫了，是進還是退?一想到村里老百姓那殷切的眼睛，想到村里岌岌可危的重傷員，還有仍埋在廢墟中企求救援的老百姓，曾克勤頓起凜然之氣。他媽的，老子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給他闖過去。

巨大的斜坡，全是松軟的碎石和泥土，腳一踩，就要陷一大截下去，根本沒有承勁的地方，走起來“撲哧、撲哧”，異常緩慢和吃力。遇到硬巖陡坡，他就用腳踹，用手挖，爬著跪著，一寸一寸向前挪。他從斜坡上趟出了一條生死之路。大斜坡上那二三十米的距離，他竟然用了半個多小時。

當晚九點，他終于到達雁門鄉政府。此時，他渾身泥水，衣服褲子也破了，手和腳的血水和著雨水不斷往下流。

曾克勤看見，鄉政府的災情同樣嚴重。鄉政府所在地，過街樓村的農房垮的垮，倒的倒。許多人都在急著救人、找人、搭棚子。他想，這回這個地震震兇了。不僅蘿卜寨、鄉上，可能縣城都遭了吧。事不宜遲，曾克勤來不及回家了，便帶著鄉黨委鄉政府的指示，又急急忙忙趕回蘿卜寨。

2、活菩薩啊

五月十五日中午，村東頭的神樹林旁，突然出現了二三十個身著迷彩裝的解放軍。他們徑直朝老百姓臨時搭建的棚子奔來?？匆娊夥跑妬砹?，那些望眼欲穿的老百姓驚喜萬分。呵，解放軍來了!他們日夜思念的解放軍終于來了。支部書記馬前國急忙迎上前去，問寒問暖。一打聽，他們是武警三十八師的，連夜翻山，強行軍從茂縣趕下來的，帶隊的是魯丕東科長。

他們傷痕累累，頭纏紗布，渾身是泥。老百姓感動得無以言表。解放軍來了，他們就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他們哭了。他們的眼淚不斷線地往下流呵。還沒有等他們反應過來，拿點什么東西慰問解放軍，可戰士們在馬前國的帶領下，已奔向那一座座廢墟救人去了!

看見解放軍來了，老百姓的勁也來了。他們紛紛跟了上去。他們想，能夠救的人我們已經救了。都兩三天了，多半沒有活的了。他們忙去給武警戰士帶路，還有哪些地方有人，沒有找到。還有哪些人失蹤了，人可能埋在哪里。武警戰士照著老百姓說的立即動開了。

解放軍就是不一樣，他們三下兩下就把四五十公分粗的房梁抬起來了。他們把厚厚的土墩掀開，從房頂上砸下去挖開一個洞，刨開柴花子和柴丫子，把那些橫七豎八、亂七八糟的木棒、竹竿、門窗統統弄開，鉆進廢墟。

不一會，有個戰士在廚房里面發現酒籠子下面還壓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他用手在那人的鼻子上試了試，發現那人居然還活著。武警戰士忙把他救了出來。接著余震來了。戰士們根本就沒有管，繼續救人。他們救出一個人，又救出一個……然后，又從廢墟里掏出了五六個人來，可他們都死了。由于天熱，尸體已經開始腐爛，一搬就爛，流著尸水，臭氣熏人，蒼蠅成群。

看著武警戰士拼著性命地救人，馬前國忙吩咐婦女主任王繡香去準備點吃的。王繡香丟下手里的工具，毫不猶豫地說：“好!我馬上去準備?！?/p>

武警戰士在廢墟上一直干到傍晚七時，又掏出三具遺體。馬前國說，到目前為止，只要找著這三具尸體，整個蘿卜寨失蹤人員和死亡人數就基本吻合了。

這時，山上的風越刮越大。好像又打起了雨點。魯丕東科長看見許多老百姓還沒有棚子住，身上都搭著單薄的床單、塑料薄膜和油布。于是他忙叫一部分戰士去給老百姓搭建臨時住棚，另一部分戰士幫著老百姓搶出廢墟里的糧食和臘肉。

傍晚了。戰士們終于休息了。王繡香把老百姓做的簡單的飯菜送到子弟兵手中。魯丕東科長和戰士們一看那簡單但熱氣騰騰飯菜，雖然肚子餓的不行了，但他們拒絕了。他們說他們不能吃老百姓的東西。王繡香硬是要塞給他們。

他們說，部隊有紀律，不能吃或者收群眾的東西。何況現在群眾遭受了這么大的災，更不能要。戰士們從挎包里拿出餅干來吃，喝著自帶的礦泉水。

老百姓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們喉嚨像哽著個東西。于是老百姓堅決不答應。他們一定要把飯菜送過去。魯丕東科長和戰士們堅決推辭，讓老百姓自己吃。老百姓也不答應。那兩桶飯菜被推過去擋回來。正僵持不下的時候，魯科長迅速叫戰士們整隊集合。那些老百姓以為部隊要整隊吃他們送的飯了。老百姓就站在那里等著他們?？呻S著魯科長的口令，戰士們卻走到另一個山坡上坐下，依舊吃餅干，喝礦泉水。老百姓都驚呆了。

看見部隊這鐵一般的紀律，許多老百姓眼含熱淚，感動不已；有的說當年的紅軍又回來了，當年徐向前的指揮部就設在蘿卜寨；有的老百姓放聲大哭。馬水奮，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她把自己挖來的野菜煮了，用一個粗瓷碗盛著，顫顫巍巍地向著戰士們駐著的山坡上走去。

魯丕東科長看見一個身著羌族長衫，頭包黑布頭帕的白發老人向他們走來。魯丕東急忙迎了上去。老人家顫抖地把那碗野菜遞給了魯丕東。看著老人家的如此深情，魯丕東再也無法拒絕了。他“嚯”地轉身，對著戰士們喊道，“起立!”戰士們全都站了起來。

“敬禮!”所有的戰士向這位羌人母親致以崇高的敬禮。魯丕東含淚接過了那碗飽含深情的野菜。

馬水奮老人對魯丕東說，“納位，納位噦。(羌語，謝謝。)”

第二天，三十七師紅軍團彭南軍連長也率領救災部隊趕到。好家伙，這下人多力量大。解放軍、武警在廢墟上、在田地間，在山坡上，挖糧食、搭棚子、看病人。整個寨子到處都閃現著我們人民軍隊迷彩服的身影。

蘿卜寨，孤寨不孤。天地無情，人間有情。這些天，老百姓每天都看到飛機、直升機都從他們寨子的靈盤山飛過，或者飛機就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五月十三日上午，他們還看見一架架大飛機往下投東西。由于高度較高，眼睜睜地看著降落傘上吊著的食品，飄到對面大山上或掉到河谷里去了。

五月二十日上午，蘿卜寨的上空又響起了直升機的轟鳴聲。老百姓以為飛機會像往常那樣飛過。殊不知，飛機在蘿卜寨上空盤旋了一會后，就越飛越低，轟鳴聲越來越大，螺旋槳揚起的風力把山上的樹木吹的東搖西擺。飛機漸漸降落下來。在飛機徐徐下降的過程中。眼尖的年輕人看見，直升機側面的門滑開了。有人從飛機里探出頭來觀察。直升機越降越低，隨即丟出一根繩子。一個身著迷彩服的解放軍順著繩子滑了下來。接著第二個也滑了下來。一會兒，直升機停在了一塊空地上。這是人民共和國第一架直升機停在了高山羌寨。

哇!那些親眼看見直升機降落的羌民沸騰了。蘿卜寨沸騰了。一傳十，十傳百，老百姓從寨子的四面八方涌向直升機停落的地方。他們瞪大了眼睛看著直升機。他們站著看還不過癮，并繞著直升機看。呀，這鐵家伙這么重，怎么可以飛上天呢。太神奇了，年輕人相互打著羌話，欣羨不已。

從未見過直升機的老年人，看著緩緩降下的直升機后，嘴里就不斷地念道：“啊，活菩薩，活菩薩來了!”在他們眼里，能從天而降的就是活菩薩。他們這一輩子還不知道飛機為何物。他們不由自主“撲通”地跪在黃泥地上，雙手合十，朝天便拜!啊，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降臨了!

接著第二架、第三架也降落下來。飛機里抬出了一箱接一箱的食品，一件接一件的礦泉水，還有老百姓最為迫切的帳篷。

呵，蘿卜寨呵蘿卜寨，你能承受這如天的巨恩嗎?全體羌民不由自主從心底喊出：我們一一得救了!共產黨萬歲!

緊接著成都部隊醫療隊來了，武警部隊醫療隊來了，廣州醫療隊來了，吉林醫療隊來了，還有松潘醫療隊來了……

石匠王奮安激動不已，當即從廢墟里掏出了一塊大石板。懷著無比的感恩心情，在石板上赫然刻下了：

“共產黨萬歲!”

“解放軍萬歲!”十個大字。

他要讓蘿卜寨人世世代代，子子孫孫，永遠記住共產黨，記住解放軍的如天大恩。

3、飛向上海

五月十八日，馬建壽作為第三批抬下山的傷病員，他被村民抬到了縣醫院的臨時醫療點，威師校籃球場。一路上，他痛的兩次昏了過去，三次從樹枝綁的擔架上滾了下來。抬他的村民，其中就有他的表弟馬惜元。他們異常辛苦，跪著爬著，一身雨一身泥，終于把他抬到了縣城。馬建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這一段路，馬建壽不知到是怎樣熬過來的。這會他感到生不如死。他想與其這樣活著受罪，還不如當時被砸死算了。他真不想活了。他感到他的雙腿從踝關節到大腿，斷成了幾截，現在他的整個腿己腫的老粗老粗，連褲子都脫不下來，他自己都不敢看了。他雖然發著高燒，可他頭腦卻非常清醒。他看見威師?；@球場上搭著七八頂帳篷。帳篷里躺滿了缺腿少胳臂的傷員。帳篷外面的地下也躺著不少。他也躺在地上。只是地下鋪了一床棉絮。他看著醫生滿頭大汗，忙的飛，醫院到處都在喊叫醫生。有的傷病員生命垂危，家屬號啕大哭。有的家屬讓醫生快去看看，大喊大叫?？吹饺绱司硾r，馬建壽感到心驚肉跳。而且傷病員還在源源不斷地送來。天哪!

不管怎樣，看見了醫生，馬建壽的疼痛好像減輕了一點。不過，他擔心這么多病人，醫生何時才能夠給他醫治。他左等右等，正等得焦慮不安的時候，一個醫生很快來到了他跟前。醫生迅速查看了他的傷情后，立即對他進行治療。清洗傷口，打針，敷藥，扎繃帶，打石膏。馬建壽無比感激地看著那個姓江的醫生，上了藥后，馬建壽頓感輕松了許多。

過不了一會，疼痛感又來了，而且一陣更比一陣痛。到了晚上，他的腿桿疼得好像要爆炸了似的。他痛的實在受不了了。就忍不住地叫開了。

“哎呀，媽媽耶!”他疼得喊天叫地。表弟馬惜元看到他疼得那么兇，又找到醫生，想讓醫生想點辦法，給點止痛藥，減輕馬建壽的疼痛。

醫生過來告訴馬建壽，由于無法拍x光片，現在他的腿桿到腰部傷的情況怎么樣還不清楚。由于沒有其他的醫療辦法，現在就只能吃點止痛片。

聽到醫生這樣說，馬建壽感到痛苦萬分。他說，我未必就這樣痛死。為了打消馬建壽的憂慮。醫生說，我們已經把你們傷員的情況報告了縣上。縣上已經向省里緊急請示。馬上，飛機會把你們送到成都去醫治，現在我們這里的確沒有條件。看到馬建壽整個下肢腫的像個氣球似的，馬惜元非常擔心，即使送到了成都，馬建壽是否能活著回來都還很難說。

果然，馬建壽在過了三個噩夢般的黑夜后，五月二十日，他被救護車緊急運送到了設在阿壩師專風坪壩直升機臨時降落點，坐上了飛往成都的直升機。與他同時上機的還有他們蘿卜寨的張國平、王貴興、五歲小女孩馬佳麗和其他一些重傷員。直升機在升向天空的時候，馬建壽他們也升起了生的希望。

轉眼，馬建壽就到了成都鳳凰機場。機組人員和前來接傷員的醫生護士，一起把傷員抬送到救護車上。偶然，他聽到機組人員在喊邱光華的名字。他覺得“邱光華”這個名字比較熟。由于疼痛，他也沒有顧那么多。他和其他傷員們立刻被送往四川華西醫院。醫院x光片顯示，馬建壽骨盆骨折、雙側股骨干骨折、左內踝骨骨折、多處肋骨骨折、右腕關節挫傷，傷勢非常嚴重，立即進行搶救。醫院對馬建壽立即化驗檢查，實施手術。

手術后第八天，馬建壽渾身爆痛的感覺漸漸減輕了。躺在醫院鋪著潔白床單的床上，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命已經保住了。他側頭看了一下，他們病房有六間病床。床上躺著全和他一樣纏著繃帶打著石膏的病人。馬建壽在汶川就聽說，這次地震，不僅是汶川遭了，四川其他許多地方也遭了。所以馬建壽想，才有這么多的傷病員。馬建壽慶幸他活下來了。他看著許多傷勢嚴重的傷員，推進手術室后，就再也沒有回到病房。

病床上，馬建壽出神地看著那不斷下滴的液體。他默默地看著醫生來查房，默默地看著護士給他打針、量體溫、吃藥，默默地看著給他送飯送水的工作人員。他躺著不能動，從腳到手全部被繃帶扎住。是工作人員給他一勺一勺地喂，馬建壽感到怪不自然和尷尬?？伤母屑ぶ橛扇欢?。他想謝謝他們，可他不知到怎么謝，他也說不來什么。他只能把想說的無數“謝謝”深藏心底。他想，我總有一天會回報你們的。

然而，床上躺久了，他就想，像這樣的日子到底要持續多久。隨后的日子他又開始沉默了。他幾乎一聲不出，不管是打針、吃藥還是他疼的不能忍受的時候，他都一聲不吱。

五月二十八日，醫生告訴他，鑒于他的病情和下一步的康復理療，他將被送往上海同濟大學附屬醫學院(上海第三人民醫院)治療。聽到這個消息，馬建壽興奮的簡直不敢相信。什么，去上海?他還以為在做夢。

當晚十一點過，和他一起的十多個傷員乘坐飛機到達了上海浦東機場，救護車早已等候在那里了，旋即救護車直奔上海同濟醫院。雖已接近深夜，但醫生們仍然堅守在崗位上。災區傷員一到，醫生護士便一片忙碌。他們抬的抬，推的推車，扶的扶。馬建壽是他們當中傷勢最嚴重的一個。一進醫院，就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醫生立即就給他戴上氧氣罩輸氧，立即進行檢查和抽血化驗，隨即開始輸液。并超常規地給他拍攝了X參考光片。當這些忙完時，已經是深夜三點過了。

第二天一早，醫生就來查房了。馬建壽看到同濟醫院和成都華西醫院又有所不同。他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他聽不懂他們醫生的語言，面孔雖然陌生，可醫生那親切和善的面容，讓他想起了那遙遠的親人。醫生給他說話的時候用的是普通話，聽著上海的普通話，馬建壽緊張岔生的心情頓時消散了。

主治醫師朱輝對他說，“小伙子，你放心，我們會給你醫好的。”

不一會，護士還給他們那個病房的每個病員送來了一束潔白的康乃馨，她溫情地說，“安心養病，早日康復?！闭麄€病房一下子顯得那般的清雅舒適。

馬建壽的右手腕還沒有取下石膏，骨盆骨折屁股又不能動，他吃飯依舊需要人來喂。他想，我這輩子修來的這般福分，吃飯都要別人來喂。最讓他不好意思的是，他解大小便都要人來幫忙，看著給他端屎端尿的那些勤雜人員。馬建壽感動的真有點不能自持。他真想給他們跪下來，說一聲，“納位噦!(謝謝!)”

為了減少她們的麻煩，有時他就憋著。醫生看著他憋得難受，便告訴他不要憋，該解的時候就要解。需要人的時候，就按一下旁邊的按鈕。他們病房還擺著一臺大彩電。睡不著的時候，他就看電視。電視里大多報道汶川大地震的新聞。在電視里，他才知道有那么多的地方都遭地震了。有北川、有都江堰、有青川、有什邡、有綿竹……馬建壽都記不過來了。他覺得這次這個地震太兇了，聽說是八級大地震。

六月一日早上，馬建壽聽見電視里報道，說一架救災直升機在汶川映秀上空失事。五名機組人員，三名執行任務的公安人員和十一名傷員，共計十九人生死不明。馬建壽聽了很是吃驚。直升機怎么會失事呢?他在蘿卜寨見過，那樣一個龐然大物的飛行物，怎么會掉下來呢?然而，隨后的報道，更令他吃驚不已。失事飛機的機長是邱光華。

邱光華?!

馬建壽一下子呆住了。他不就是坐他駕的飛機到的成都嗎?那天，從汶川到成都，他雖然疼痛難忍，可他在直升機里聽到有人不斷地喊邱光華機長的名字。馬建壽才曉得他坐的這趟直升機的機長是邱光華。天哪，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邱光華這個名字他是早有所聞。邱光華和他們村上的馬群勇家還有點親戚關系。前年，邱光華還到蘿卜寨參加了汶川首屆原生態古羌文化節。所以一聽到邱光華飛機失事，馬建壽非常焦急。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馬建壽一直專注著電視新聞，他希望飛機盡快找到他們，找到邱光華。一天沒有找到，兩天沒有找到，三天也沒有找到……馬建壽想，邱光華，你到底在哪里?馬建壽在心里默默地向羌族天神木比塔禱告；千萬呵，邱光華千萬不要出事呵，一定要找到他。然而，六月十一號，終于傳來了不幸的消息。電視里播音員沉痛地報道，截至六月十一號二十時三十分，經出動上萬人次兵民的全力搜索，失事飛機終于在映秀紅崖山原始森林里找到，機上包括五名機組人員在內的十九位人員全部遇難。遇難者遺體已經全部確認。電視里說，飛機失事原因，是因為峽谷低飛遭遇突變天氣和強氣流所致。電視里還介紹了邱光華機組其他四位人員的情況。副駕駛李月，上尉，參加過神六飛船回收任務；機械師王懷遠，上校，參加過西藏航線開辟；機械師陳林，中尉，參加過高原試飛等重要任務；張鵬，二級士官，曾三次獲嘉獎、一次被評為優秀士兵。邱光華機組，創造了抗震救災五項第一：第一個從空中抵達震中汶川，(第一個降到蘿卜寨的就是他)；第一個將食品藥品等救災物資送到災區群眾手中；第一個從災區運回傷員；第一個搭載通信小分隊抵達汶川：第一個將通訊設備運抵災區……

邱光華遇難了!馬建壽簡直不敢相信。邱光華，邱光華……馬建壽反復叨念著這個救了他性命的名字……電視里說，邱光華是周恩來總理親自批準的新中國第一批少數民族陸航飛行員，現任成都陸航團飛行大隊大隊長，大校軍銜。馬建壽看著電視出神發呆，難道邱光華真的就這樣走了。呵，邱光華，他是我們羌族人的驕傲，他是飛翔在雪域高原的雄鷹。他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了。走的太可惜，太不該了。從那時起，馬建壽不愿再看電視了。

兩周后，馬建壽大腿、小腿和右手腕的石膏都取了下來。傷口開始拆線。為防新肉察傷感染，醫生還給他擦了消炎止痛的藥。怕他痛，護士每次給他上藥清洗傷口時，都小心翼翼，一絲不茍。

醫院“賑災病房”還針對每個病員情況，發了一張“愛心健康處方”。馬建壽的處方上寫到：

“馬建壽病友，您好：首先感謝你在住院期間對我們工作的支持和配合。天災無情人有情。這次災難，把您和我們緊緊聯系在了一起，在治療過程中您的堅強和樂觀，讓我們看到了希望和未來。我們永遠是您的堅強后盾?！笨吹竭@里，馬建壽想，這里的醫生不僅醫治我們的病還醫治我們的心啦。下面還有：

“古語有言，三分治療，七分養。康復鍛煉在健康恢復中尤為重要。因此，我們針對您踝部骨折、骨盆骨折、股骨骨折的情況，開出了如下康復鍛煉處方……”呵，上海的醫生，他們真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

根據“賑災病房”開出的處方，每天早上，馬建壽就開始了鍛煉。首先他開始練習膝關節，然后是趾間關節；然后再就是作雙下肢髖關節、股四頭肌收縮活動。他在床上做了一個多星期后，然后就開始下地。剛剛下地時，護士還扶著他，讓他學會用拐。剛用拐時他怎么也不習慣，雖然不能走，但站都要站半個小時。功能恢復訓練逐漸有了效果。他的筋骨開始疏通了。訓練時馬建壽痛得大汗淋漓，他仍然堅持。甚至超負荷，不分白晝的訓練。護士告誡他要循序漸進，千萬不要著急，否則物極必反。

醫院還把訓練的器械搬到馬建壽他們住的康復科來。馬建壽他們恢復性鍛煉的器械都是全國一流，最先進的設備。這些設備是針對盆骨、膝關節、踝關節等方面進行針對性訓練的。又過了兩周，馬建壽的訓練又有了明顯的效果。他不僅能夠站起來，而且能夠拄著拐杖走步了。那天，他是坐著輪椅去，卻拄著拐杖回來了。

這讓馬建壽激動不已。呵，三十五歲的馬建壽再次能夠站起來了!一個多月了，從五月十二日，到現在六月二十日，整整一個月零八天。一個多么漫長而又短暫的日子。他原想，他這一輩就這樣躺在床上了。再也站不起來了?？山裉?，他重新站起來了。

馬建壽緊緊握著朱輝和高悠水醫生的手，泣不成聲。

“納位噦!納位!(羌語，謝謝。)”

又過了兩周，檢查的相關數據顯示，馬建壽血常規正常，血鉀正常，竇心律正常；葡萄糖、乙肝兩對半、丙肝抗體等均未見明顯異常。兩肺呼吸音清，胸廓無壓痛；x片顯示骨折對位線良好，已有部分骨痂形成，馬建壽的整體功能恢復已達到了百分之八十。尤其是骨盆、膝蓋和腿的活動伸曲度已基本恢復。患者病情穩定，情況良好，予以出院。

馬建壽沒有想到這么快就要出院了，他甚至留念起這清新淡雅、窗明幾凈的醫院來了。他想，和他同來的那些傷員呢，他們也要出院了嗎?馬建壽想到了他們蘿卜寨的那些受傷人員，他們怎么樣了呢?自打和他們在成都鳳凰機場分手后就再也沒有見到他們。他們又在哪里治療呢，也許也該出院了吧。

馬建壽在“賑災病房”辦公室用電話和他們取得了聯系。馬建壽這才知道張國平原來和他一樣也在上海，不過他是在上海第十人民醫院治療，他說他目前還不能下地，他是尾椎骨斷了，還要醫治一段時間；王貴興是在南京鼓樓市醫院治療，也快要出院了；馬佳麗那個五歲的小女孩，她被送到浙江省金華市中心醫院，通過兩次手術后，她的命總算保住了，聽說她還要進行第三次手術；其他還有幾個傷病員都在川內的醫院治療，有的已經出院，回蘿卜寨了。這些消息都讓馬建壽興奮不已。

離開上海前，醫院還專門為馬建壽他們開了一個隆重的歡送會。醫院還請了一位理發師傅給馬建壽理發。理了發的馬建壽，精神面貌更是煥然一新。馬建壽座上輪椅，興致勃勃的前往會議室去參加歡送會。在經過走廊時，馬建壽看見了走廊墻壁上，寫有“同濟醫院和上海人民與災區人民心連心”的欄目。他忙把輪椅停在了墻報下面。他仔細地一篇一篇地看過去。他看見了墻報上有一篇文章寫有他的名字。文章介紹了來自汶川蘿卜寨馬建壽的情況，稱他是一位堅強、樂觀、實在的羌族青年，希望他在全院醫生護士和社會各界的關懷、照顧和支持下，能早日康復，重返故鄉?？粗粗R建壽心里一陣陣心潮澎湃，無比溫馨。

歡送會上，馬建壽認識了其他二個病室的病友。現在他們病房的病友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今天他又認識了另外五位病友。他們一起聊天，一起笑談。一開口，他們互聽鄉音。一說起家鄉話。他們都感到無比親切。什邡有個病友說，他們誰都沒有想到，他們會以“病友”這樣的方式在上海相聚。除了馬建壽是來自汶川的外，其他幾位都來自四川的都江堰、什邡、崇州和德陽。

會前，馬建壽還特意穿上了他的羌族服裝。而且醫院告訴他們，歡送會上每個人都要表演一個自己家鄉的節目。馬建壽想，他能表演什么呢。想了一會，他也實在想不出表演什么節目。好在歡送會開始后，他不是第一個表演節目。他的心情有點緊張。在什邡、彭州兩位病友表演后，就輪到他了。大家都熱烈鼓掌要他表演一個羌族節目。馬建壽不好意思推辭，硬著頭皮上吧。他這是頭一回。他看了看大家，然后用家鄉話唱了一首羌族山歌，叫《花兒納吉》，唱完后，有人問他唱的什么意思，要他翻譯。他說家鄉唱歌都是即興的，他唱的是：

小河流水輕輕淌唉，花兒納吉；

地震后唉來到上海，花兒納吉；

感謝同濟感謝上海，花兒納吉；

讓我重新回到汶川，花兒納吉。

馬建壽一說完，全場便報以熱烈掌聲。醫院俞光榮主任上前握著馬建壽的手說道：“謝謝你，小馬!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同濟會記住你這個羌族小伙?！?/p>

隨后，醫生護士也表演了節目。他們聲情并茂地唱起了《愛我中華》：“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接著他們又唱起了《難忘今宵》。這首歌把歡送會推向了高潮，馬建壽他們也情不自禁地拍著手，唱了起來，唱著唱著，他們每一位來自災區的病友，眼里都包起了淚花。是呵，同濟醫院和災區人民心連著心呵。這個特殊的歡送會，不就是我們民族團結的象征嗎。歡送會，讓馬建壽終身難忘。

歡送會的第二天，院長又安排他們到飯店吃飯。他們依舊是坐著輪椅去的，坐的是包間。桌上都是川菜，非常和他們的口味。作為一個山村娃子，在賓館吃飯，馬建壽還是頭一遭呢。院長端著酒杯站了起來，他說你們就要離開同濟離開上海了，朝夕相處這么多天了。還真有點舍不得。但你們康復了就是最大的喜事。說著他就挨著挨著給大家敬酒。他還說，回去后，還要進行恢復鍛煉，并祝大家早日完全康復。

第二天，馬建壽回四川了。上車前，他很想再見一見梅炯主任和尤春芳護士長。這兩天，馬建壽一直沒有看見他們。聽說他們很忙，昨天又作了幾列手術。要走了，他總想當面對他們再說一聲：謝謝!這之前，他還從來沒有正式地向他們致謝。這會就要走了，他這個謝謝到現在都還沒有說出口。

這之前，馬建壽已經托人幫他在街上買了一根長一米五，寬二十公分的紅布。這就是他的羌紅。他想他要感謝的人很多。我又不能一一去當面感謝。那么就按我們羌族人習俗，給他們醫院送上一條羌紅吧。于是，他在把羌紅獻給同濟醫院的同時，也獻給了上海人民。我要感謝他們的救命大恩。上車前，趁著等人的空擋，馬建壽拄著拐杖，慢慢走到醫院的一顆雪松下，他恭恭敬敬地把羌紅靜靜地掛在了雪松樹上……

4、難說再見，我們的子弟兵

二○○八年七月二十六日，馬建壽回到了夢牽縈回的蘿卜寨。廢墟依舊，可老百姓安然住進了過度安置房。這些日子，他雖然沒有在家里，只要村里發放救災物品，依然按他家里的人口發放了救災大米，清油、棉被、衣服、和各種日用品，應該說是應有盡有。

馬惜元聽說堂哥馬建壽回來了，他雖然忙著給廣東醫療隊的搭建板房，可他說什么都要抽空來看一看這個死里逃生，從上海回來的人。

“建壽哥，你回來了!”看著拄著拐杖的馬建壽，馬惜元都感到太不可思議了。堂哥居然活著回來了。現在的醫學水平太高了，簡直太神奇了。他雖說拄著雙拐，但他畢竟撿了條命啊。

“惜元，村里怎么樣?”馬建壽問。

“你都看見了。解放軍、武警、廣州特警、還有廣東援建隊的都來了。蘿卜寨現在可熱鬧了。

正說著，村支部書記馬前國，村長王建明也來看望這個從上海回來的人。他們緊緊地握著手，百感交集。雖然才短短兩個多月沒見面，可他們猶如過了二十年!馬前國的頭發已花白了；王建明曬的更黑了；馬惜元頭戴軍帽，身著迷彩裝，但人瘦得不成形了；而馬建壽的腋下已拄著一雙拐杖了。

馬建壽問起了表妹馬小英。馬惜元說，妹妹快生娃娃了，就在下個月。提到馬小英，馬惜元情不自禁想到了鄭小村。馬惜元本來不想對堂哥說鄭小村的事，可最終還是忍不住，他也不想隱瞞了。

“建壽哥，也許你不知道，小村已經去世了。本想給你說的，那時你在上海治療，就沒有說。”

“什么?怎么會呢?”馬建壽不敢相信。他看看馬前國又看看王建明，他們都默默的點著頭。馬建壽太吃驚了。雖說大地震有許多意外發生，可再怎么意外也不能讓小村有意外呵。“怎么?是被房子砸到的。”

“不是，是縣上派他到映秀的路上，被飛石打死了?！?/p>

“完噦，可惜噦，可惜啰!”馬建壽一疊聲地喊道。一個多么好的小伙子，一個多么雄健的漢子呵。

“呵呀呀，”馬建壽仰天長嘆，他無語地搖搖頭，又使勁地搖搖頭。

“他埋在路上了?”

“現在連他的尸首都還沒有找著?”

“怎么可能呢。”

“在映秀翻老虎嘴時，從四五百米高的山上打下去，下面是岷江，到哪去找人?！卑?，天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馬建壽怎么也不相信鄭小村死了。哦，可惡的地震呵，你要了我們多少人的性命呵!

馬建壽不勝悲傷。因為他和鄭小村是他們親戚當中最貼心的朋友。

“惜元，聽說你也是從映秀走上來的，還給部隊帶路。你也走過老虎嘴，是吧?”

馬惜元感嘆道，“是啊，哥。我沖了兩次都不敢上來。后來是跟著部隊才上來的。在翻老虎嘴時，我小心了又小心，生怕上面滾石頭了，又不敢往河里看。就是聽說在老虎嘴死了好多人，鐵軍就在最危險的地段扯了繩攔。盡量保護那些路過的人。走在那樣的路上你只能憑運氣。

你不知道，那真是一條死亡之路，真是不堪回首。說起我在給解放軍帶路，其實，是我跟著他們跑呵。我一個人是不敢走那樣的路的。說起那些鐵軍戰士，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我這個人，難得佩服哪個人，尤其是翻山越嶺，爬坡上坎，還沒有人抵得過我。可這些“紅一連”的鐵軍戰士，個個都是勇士。他們是我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勇敢的人。他們真是不怕死呵。他們冒死沖過了多少個死亡地帶。沒有路，我們全部在巖石上行走。沿途，鐵軍戰士救了多少老百姓的命呵。在銀杏沙平關，沒有了路，眼前是壁立千仞的山崖，又無法后退。我們面前，只有一道橫跨對岸的鐵溜索。那些從未滑過溜索的鐵軍戰士，他們展現了軍人的英勇氣概。他們不僅自己冒死滑了過去。還幫著滯留在那里的上百的老百姓一個一個地過了溜索。

那時的老百姓都慌了神，他們沒有目的得亂跑，亂逃。余震不斷，山崖上到處都在垮石頭。他們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平常過溜索都異常困難，就不說當時了。每滑一個老百姓，戰士的心都揪緊了，生怕掉一個到河里了。有不少老百姓受傷了，滑起來就更加困難。有十多個重傷員，根本就滑不過去，而且只有惟一的一個滑輪。重傷員生命垂危，急需救治。怎么辦?鐵軍戰士把他們僅有的一點藥全部都拿來救治。他們看見有的老百姓受傷的腿上都生了蛆，他們衛生員便馬上進行緊急處理。

我們看見飛機從頭頂上一次次地飛過，朱連長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他讓戰士們在河谷里燒火冒煙，向空中發出求救信號。然后用電臺向部隊首長緊急報告。并向部隊首長說明他們現在所處的方位，希望直升機前來救援。果然，沒有多久，直升機就降落在了興文坪和沙平關村。他們把重傷員和四五十小學生分批由直升機救走了。看著直升機升向天空，朱連長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路上，我看見許多尸體。有的只有兩只腳露在外面，有的只有上半截身子，下半截被房子那么大的石頭壓著。后來我不敢看了。為了防止砸到腦袋，我見亂石堆里有一個紅色的頭盔。我忙上前想把它撿起來戴在頭上?？蓜倱炱痤^盔，我赫然看見頭盔下面是一個女人的腦殼，還瞪著眼睛。嚇得我一下把它摔了。這時，山上垮石頭了。一個戰士拽起我就跑。呵，為了一頂頭盔，我差點喪命。

到了綿篪中壩小學和川林二處，戰士們看見老百姓和老師在廢墟上搶救學生。鐵軍立即投入了救援。突然，朱連長接到上級命令，要他立即趕往草坡鄉，說草坡情況現在非常危急，大批群眾亟待救援。此時，鐵軍離汶川縣城還有十二公里，馬上就要進入汶川了。但軍令如山。朱連長只好帶著部隊，趕往草坡。

離別時，我依依不舍。我握著朱連長的手不愿松開。朱連長從一位戰士手里拿過一套迷彩服和一頂軍帽。他鄭重地遞給我說，‘兄弟，留著做個紀念吧。我們雖然只有短暫的三天。可這三天，我們是生死患難的朋友。我會永遠記住你的?！?/p>

對著他們奔向草坡的背影，我深深地給他們鞠了一躬。隨后我便穿上朱連長送給我的那套迷彩服和戴上那項軍帽。一下，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鐵軍戰士。到了汶川縣城，看到縣城的許多空地上，搭建了許多藍色的救災帳篷?？h城的房屋雖然和他們說的那樣，大多沒有垮塌，可那些房屋大都裂著口，已是危房，那時沒有人敢在房子里住，整個縣城已是一座立著的廢墟。我去妹妹單位找小英，她們單位沒有人。沒有找到小英，我就連夜翻山回來了?；貋砦也胖?，阿爸阿媽遇難了。是解放軍把他們從廢墟里掏出來的。我把他們埋在后山坡的自留地里。

馬前國接過話說，“是呵，這次地震全靠部隊，要不然我們蘿卜寨就完了。隔幾天，彭連長他們就要走了。我們要好好歡送他們。說來慚愧，武警三十八師魯丕東科長走的時候，他們沒有說。我們也不曉得。臨曉得的時候，他們都走了。說起真慚愧，他們走我們都沒有去送一下。他們走的那天，天沒亮，他們就悄無聲息的走了。當我們趕到他們的駐地時，人都走光了?？粗麄凂v扎的營地，我們心里真是很難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此，彭連長他們走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好好歡送他們。我們蘿卜寨人不能忘了解放軍的大恩?！?/p>

“好!”王建明、馬惜元、馬建壽都異口同聲。

部隊說開拔就開拔了。七月二十九日，天才麻麻亮，三十七師紅軍團彭南軍連長和他的連隊走了。要不是老百姓飛速跑來給馬前國報信，馬前國還蒙在鼓里。馬前國急忙帶人趕了過去。群眾聽說部隊走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跟著馬前國跑了下來。彭連長他們已走到村口了。

“彭連長!喂，你們不要走?！瘪R前國邊跑邊喊。聽到喊聲，彭連長和部隊停了下來。還以為馬前國有什么事。馬前國朝彭連長奔了過去?！芭磉B長，你們就走哪，怎么也不告訴一聲?嗨，我們不是說好了，你們走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好好歡送你們嗎?！瘪R前國氣喘吁吁。

彭連長笑著地說，“馬書記，不必了。我們有任務在身，你們正忙著啦，就不打擾了?！?/p>

“哈呀，彭連長，你就見外了。你們舍生忘死來救援我們，怎么說打擾呢。這兩個月，你們熱湯沒有喝一口，熱飯沒有吃一頓。幫我們搭棚子、掏死人、醫病人，從早到晚，每天累到黑。這天大的恩，我們還沒有報答感謝你們，你們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彭連長笑著說，“馬書記，這沒什么。這是我們軍人應該作的。你要感謝，你就感謝黨中央，感謝共產黨吧!我們軍人永遠屬于人民?！?/p>

“那當然，這沒說的。但是我們要盡到我們的一點心意啦……”

“謝謝了，馬書記，等你們建設好了家園，我們會再來看你的。再見了，老鄉們!”彭連長向周圍的群眾揮手再見。

“請慢!”馬前國這時眼含熱淚。“拿羌紅來!”馬前國從村長王建明手中接過羌紅。他恭敬而又鄭重地給彭連長掛在了脖子上。

“彭連長，我們沒有什么送你們的。就讓我給你獻上一根羌紅吧。羌紅，是我們羌人獻給尊貴客人的最高禮儀。請你接受吧。”

“謝謝馬書記?！迸磉B長握著馬前國的手。

“彭連長，請一路保重!”馬前國喉嚨哽噎。

“謝謝!”彭連長摸著那鮮艷的羌紅。然后，彭連長“唰”地舉起了右手，他給馬前國和他身后的老百姓，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身后的全體官兵也舉手敬禮。

這會，遍山坡都是趕來送行的老百姓，看著漸漸離去的解放軍，突然，他們齊刷刷地跪下來了。他們蘿卜寨人，也只能用這種最原始的感恩方式來表達他們的無限感激之情。

彭南軍連長看到了這驚人的一幕。他駐步，停下。他讓全體戰士，再次向老百姓回敬軍禮。就在戰士們停頓的時候，老百姓便蜂擁而上。他們把核桃、雞蛋、玉米饃，一股腦兒地往戰士們的衣兜、挎包、被子里塞。

戰士們的兜里塞滿了，有的已掉在地上了。彭南軍一再表示謝謝，懇請老百姓不要塞了。戰士們邊擋邊跑，可擋都擋不住。于是戰士們便爬上了軍車，軍車啟動了，老百姓還在后面追……

漸漸，部隊越走越遠，老百姓還站在那里目送，直到他們看不見了……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