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柔軟的夕陽穿過窗欞,一根根鋪灑在佛龕上。像誰的纖纖玉指,想要拭凈那若有若無的微塵。金黃的陽光中,原本煙霧彌漫的佛龕顯得更加神秘莊嚴。
酥油燈的燈花跳躍著,在夕陽中閃閃爍爍,形成無數個黃白相間的光環,好像佛菩薩真就存在。并發出智慧和慈悲的光芒。
一根根光線攀上另一階佛龕,落在那鮮艷的酥油花上。光線一下變得格外輕盈,生怕弄傷那絕塵的圣潔花朵。
扎西老人盤腿坐在牛毛絨卡墊上,神情專注地擺弄著手中的那碗酥油。多年以來,除了經營他的小貨店,他就這樣不停地捏著各種顏色的酥油花。好像哪一天,他終究會把那坨酥油捏成銀元金翹寶似的。
扎西老人確實很老了。夕陽中,那頭銀發一如蓮寶葉則神山的雪峰,滿臉的皺紋就像那龜裂的田地。然而,從那依然高高挺立的鼻梁和冷峻深邃的眼神中,依然可以想見他年青時的英俊模樣。
那些美輪美奐的酥油花,就是扎西老人的杰作。他像呵護自己將失明的眼睛一樣呵護著那些花朵。他說,那些花是有生命的,美麗而無常。“那些酥油一放入我的手中,我就會看見一株草怎樣變成一滴牛奶,一滴牛奶又怎樣變成一坨酥油!那么清晰而真切。我甚至聞到了草的香味,聽到了奶牛的鳴叫和牧女的歌聲!”他總是這樣說,信誓旦旦而又神神秘秘。
而現在,那些草、牛奶和酥油,都已完成了他們的旅程。升華為艷麗圣潔的酥油花,被供奉在莊嚴地佛龕上。被青春健壯的男女、兩鬢斑白的老人們頂禮膜拜,當然,也包括扎西老人他自己。
這是為什么呢?酥油花自己不會去想,扎西老人也搞不清楚。他不相信自己那雙枯干的手有如此魔力,那原本被人們和著糌粑吃下肚就變成了糞便的酥油,經他手指一捏,就變成了人們頂禮膜拜的圣物。
也許這就是命吧!同樣的東西境遇竟是那樣的天壤之別,他有點相信哈尼常說的因果報應了。
他想起了鄰居哈尼老人,哈尼的小貨店里堆滿了四處收羅來的破爛。那些被哈尼稱之為古董的破爛,有文字模糊的印章,沒了槍托的火槍,豁嘴的陶罐,斷腿的鍋莊缺胳膊的銅壺,布滿污垢的各種錢幣,還有鑲金包銀的人腿骨號等各種法器。
哈尼曾經是一個十分成功的商人,腰包總是鼓鼓囔囔的。那個時候,他走路的樣子和人們看他的眼神也跟他的腰包一樣,總是筆直而鼓脹。自從他著了魔一樣愛上那些破銅爛鐵,他的腰包就一天天癟了下去。不久,他也開始變得像他的腰包一樣佝僂。當然,人們看他的眼神也隨意輕松起來。
現在,哈尼壯年時娶來的小妻子經常在小貨店里為一些瑣事跟他吵得烏煙瘴氣。哈尼的腰包和底下癟下去后,那原本小鳥依人的溫柔小妻子火氣一天天大起來。經常無端斥責開始老邁的丈夫,而且越來越不守婦道。起初還只是跟一些男人眉來眼去,后來干脆跑到隔壁銀匠家里過夜。而且越來越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對于這一切,哈尼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現在他對小妻子的無恥行為置若罔聞。他只關心他的那些古董,他不怕小妻子偷情,就怕那無知而貪婪的東西和懂行的銀匠把他的寶貝給偷去賣了。他常對扎西說,“那些東西都是有生命和情意的呀,不像勢利寡情的人們!”哈尼說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確實聽到那些古董的主人在和古董在深情交談。“幾百上千年了,那些東西和他的主人還在相互牽掛。比起它們,我那年輕漂亮的老婆簡直就是一堆狗屎!”哈尼“呸”了一下,“我現在不管她在干什么,也不在乎人們背后怎樣說我!我只在意我的那些古董!”
那些在扎西老人眼里就是些破舊無用的日常用具,在哈尼那兒簡直就成了無價之寶。“也許就跟我這些酥油花一樣,只有有因緣的人才曉得珍惜吧!”扎西老人不由得再次端詳起夕陽和酥油燈的光芒中怒放的酥油花來。
二
屋外一片喧嘩。扎西老人起身走出小店,循聲望去。一群轉經的人像五彩的河流,順著黃銅包裹的經筒的旋轉而流動。夕陽射在旋轉的黃銅之上,轉經人五彩的河流就蕩起金色的粼粼波光。
轉經的人們手推經筒,口里念唱著祈禱的經文,朝著扎西這邊走來。
他們一律用頭巾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他們知道,高原的隆冬,夕陽過后,總是狂野的寒風來合上夜幕。如果沒有頭巾,他們帶回家去的就不只是祈禱的福報,還有被寒風嚴重刺傷的臉頰和滿口滿耳的沙礫。
扎西老人出神的望著。他看清楚了,盡管那些人只露出一雙眼睛,但他還是認出了其中兩個。
第一個是娜姆。那雙眼睛雖然開始混沌,但依然是那么善良、美麗而略帶憂郁。那雙眼睛下的身材開始佝僂而行動遲緩,就像推動過許久的經筒,離停止轉動越來越近了。
第二個是卓瑪。那是一雙依然堅毅而火熱的眼睛,盡管承載那雙眼睛的身體有些臃腫和僵硬,但他始終保持向前傾斜的姿態。好像還有好多經筒等待她去推動。
那兩雙眼睛就是再遙遠,甚至燒成灰,扎西老人都認得清。因為,曾經,就是那兩雙眼睛照耀著年青的扎西走過夢一樣美妙痛苦五味雜陳的路。
轉經的人流轉過長廊不見了,留下一排長長的、嘩嘩流淌的經筒。那一束束金色的光芒不斷旋轉,形成一個圓圓的、深不可測的光洞。扎西一閉眼,思緒就像一只白鴿,撲棱地一下,就穿過那時光的隧道,回到了遙遠的從前。
夏天不知什么時候就來了。確切地講,這個時節不應該叫夏天,而應該叫春天。或者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夏天。但不管怎么說,冰雪消融了,牛羊肥壯了,酸奶飄香了,這就是個好時節。管他什么季節呢?年輕的扎西無暇去思考現在是什么季節,反正他知道這是一年之中最好賺錢的日子,那就是最好的日子。這兩天他正忙碌的準備著,不時掰著手指數算,還有幾天是扎崇節。
這個祖輩們最初以土陶交易而形成的商貿盛典,據說已有幾百上千年歷史,現在已是一個盛大的節日。這個時候,成千上萬的人們總會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突然涌來。他們身著節日的盛裝,在阿曲河畔的草灘上搭起云朵一樣的帳篷,整日不停地唱歌跳舞和賽馬,尋找情人和情人一樣令人亢奮的白花花的銀子。
大草灘簡易的貨架上堆滿蟲草,貝母,皮毛,瓷器,茶葉,珊瑚瑪瑙和各式刀槍。攢動的人頭中,有身材高大,一頭長發的康巴人;有臉龐黢黑、身材粗短的果洛人;有頭戴白帽、留一撮山羊胡的洮州人:有清瘦斯文的內地漢人;還有精明的本地坐商。打扮各異、操各種腔調的人匯聚在一起,像棲滿鳥群的林子,喧囂嘈雜。連往日草灘前歡快奔流的阿曲河,此刻都顯得悄無聲息了。
扎崇節如期而至。每天,扎西的商店從早到晚都擠滿了買東西的顧客。一來扎西的貨物都來自印度、尼泊爾、西藏這些遙遠的地方,稀奇卻又價廉物美。而更多的年輕姑娘則想借買東西之機,偷看一下那英俊的小伙,當然,能結識更是求之不得!誰不愿意結識甚至嫁給這樣一個年輕英俊而又富有的小伙昵?
這天,扎西準備打烊的時候,進來一位頭纏紅頭巾的姑娘。她雖然只露一雙眼睛,一身紫紅色無袖西藏服卻把她的身姿顯得格外婀娜曼妙,不用多想,都知道是一位絕色女子。她指了指貨架上的印度象牙手鐲說“阿羅,那對手鐲多少錢?”,那聲音清脆而略帶甜昧。忙碌了一天,疲憊不堪的扎西一下子精神起來。盤在卡墊上的一雙腿一下子松開,倏的一下站起來。他怔怔地望著那姑娘,半天才說,“你買什么?”姑娘的臉在頭巾中動了動,好像微笑了一下。“喏!那對手鐲!”姑娘用手指了指貨架上的手鐲。
扎西轉身把那對印度象牙手鐲取下來遞給姑娘,就在一剎那,紅頭巾里的那雙眼睛把扎西擊中了。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呢?那雙眼睛就像扎西在敦煌沙漠中干渴數日后見到的月牙泉一樣,是那么清澈而蔚藍;像是那年冬天在唐古拉山遭遇暴風雪被牧人救起時見到帳篷里的那堆牛糞火,是那么明亮而溫暖:又像是青海湖畔那雨夜里的閃電,讓扎西渾身亢奮和顫栗。扎西傻傻地望著那姑娘,滿臉通紅,頭和手心全是細細的汗珠。嘴唇不停地抖動,像一個瘧疾患者。
那姑娘卻不停地擺弄那手鐲,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扎西的窘相。“多少錢?”看來姑娘是喜歡上那對手鐲了,“多少錢?老板!”見扎西沒吭聲,她又連續追問了幾遍。“啊?……哦!你說什么?”扎西語無倫次,神情有些恍惚。姑娘用奇怪的眼神再次打量了一下扎西,有些羞澀起來,“我是說手鐲多少錢”,“哦!30個銀元一對。”“30個銀元?”姑娘語氣透出一種驚奇和無奈。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那對精美的手鐲,卻覺得價錢太貴了。
“嫌貴的話,我送給你吧!”扎西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話一出口都把自己嚇了一跳。他不斷的在心里咒罵自己,是啊,那姑娘是誰你認識嗎?你一個做生意的,憑什么無緣無故送別人東西。別人會怎么想?就因為你有幾個銀元就要顯示自己的富有?還是有別的企圖?
果然,那姑娘搖了搖頭說,“我不敢接受你的禮物,我又不是你的親戚朋友。不過,方便的話,你可以幫我保管一下,等我把貝母賣了再來買!”扎西趕緊把那對手鐲遞過去,“你先戴回去吧,不認識可以認識啊,我叫扎西,你只要告訴你住在哪個寨子我就不怕你賴賬了!”姑娘被扎西的過分熱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叫娜姆,索日瑪寨子的。那我先拿一只手鐲!另一只還是放在這兒請你保管吧,等我賣了貝母就回來買它!”娜姆帶上手鐲,重新把自己的名字和住址說了一遍。“你放心,我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保管好這只手鐲的!”扎西深情地望著娜姆,用顫抖而又激動的語調說道。
“謝謝你!”娜姆一低頭,走了。
娜姆走了,整個扎崇節扎西都在亢奮和失落中度過。不用說,這個美妙的節日給扎西帶來的銀元有多少,僅從那銷售一空的貨物就可以想見。但是現在,對于扎西來說,銀元的光澤和那悅耳的聲響不再像以前那么炫目動聽而有誘惑了。自從扎西被娜姆的眼神擊中后,他的心里整日總是空蕩蕩的,隱隱作痛。
這天一早,扎西騎上馬就向索日瑪寨子奔去。過兩天他就要到遙遠的尼泊爾進貨,那是個漫長而艱險的旅程。他必須在出發前見到娜姆。要不然,這個堅強的男人不會被旅途的風霜和強盜弄死,卻絕對會被對娜姆的思念弄瘋!
扎西的坐騎跟他一樣,也是阿曲河兩岸最為俊美壯碩的一匹好馬。這匹名為白云的駿馬,恬靜時像天上的一朵白云,奔馳起來,就如一道白色閃電。
扎西一進索日瑪寨子,人們就涌了過來。這樣一匹難得一見的駿馬,這樣一個俊朗帥氣的年青馬主人。男人們羨慕的目光,姑娘們熾熱的眼神把扎西籠罩著。扎西在眾多美麗的姑娘中沒有尋找到娜姆,娜姆上山挖貝母去了,他很失落,卻又十分高興,不出他所料,娜姆不僅是索日瑪最美的姑娘,就是在阿曲河兩岸,都再難找到她那么漂亮的姑娘了。
娜姆上山挖貝母去了。蓮寶葉則神山胡須一樣眾多的山溝,頭發一樣密集的山梁。扎西知道,短短的幾天時間,找是沒法找了,他央求寨子里的小伙和姑娘們幫他給娜姆捎個信。他要遠行半年,那只手鐲一直就戴在他手上,要娜姆一定記得來拿那只手鐲。盡管姑娘小伙們眼里滿含嫉妒,但他們最終都欣然答應了。他們清楚,只有這對青年男女在一起,才是最為般配圓滿的,這天作之和的美事,沒有誰愿意去破壞。
扎西就這樣出發了,他的馬隊一路向西,馬不停蹄。在龍達飄飛中翻越了阿尼瑪卿神山,在香煙繚繞中穿過了塔爾寺,就連那碧波蕩漾的青海湖,他們都沒有逗留。不到一個月,就到了風中帶著鹽味兒的格爾木。以往可不一樣,光在塔爾寺和青海湖,扎西就得呆上十天半月。這次他瘋了一樣日夜兼程。弄得騾馬都快拖散架了,伙計們更是叫苦不迭,他們在背后偷偷埋怨:“主人瘋了,而我們快要死了!”
是的,扎西快瘋了。他覺得每一陣風都是娜姆呼喚他的聲音;每一場雨都是娜姆思念他的淚水;而那烏云后的太陽就是娜姆怨恨他的眼神。他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馬上飛回索日瑪寨子,飛到娜姆身旁,把手上這只手鐲給娜姆戴上。
快到兩個月的時候后,扎西的馬隊抵達拉薩。這天一早,扎西就去朝拜大召寺。在佛堂里他見到了一種艷麗的花,那花是那么美艷而又圣潔,活佛說,那是酥油花。“能從一株草,經過無數次輪回,成為今天佛堂上圣潔的花朵,聆聽佛經,被酥油燈照耀,這就是曾經在風霜雨雪中遭罪的一株草的福報啊!”活佛不失時機地宣揚他的人生哲學和深奧的佛理。“年輕人,其實你也與酥油花有緣啊!”活佛慈祥而又關切地望著扎西說。“是嗎?”扎西不由得再次打量起那些酥油花來。
扎西跪拜在釋迦牟尼像前,默默地祈禱此行順利,早日回到娜姆身邊。祈禱完畢,他點燃一盞最大的酥油燈。他剛把酥油燈放在佛龕上,燈芯突然“啪”的一聲爆裂了。酥油燈一下熄滅了!扎西心里一怔,眼前一片漆黑。
在尼泊爾裝滿貨物準備還程的時候,扎西算了算,還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看來這次的速度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半年之內回到娜姆身邊不成問題了。
然而。就在這天早上,百年不遇的大雪災卻不期而至。
大片大片的雪落下來,像誰在天地間掛上無數道厚厚的簾子,每走一步就得費力地掀開一道。騾馬的馱子上一下堆積起老高的積雪,原本就滿載貨物的騾子們,眼看著就要被積雪壓垮了。而扎西卻不管這些,大聲吆喝著“快走快走!”。然而,那歇斯底里的吼叫一出口就被雪簾擋回和吸收,變得無聲無息。
道路看不清了,每行進一步都像是在水中甚至沼澤地里前行,回程變得異常艱難和緩慢。扎西心急如焚,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動不動就詛咒老天無眼,斥責伙計們無用。
這天晚上,扎西做了個奇怪的夢。他夢見它的馬隊在翻越埡口的時候,突然天上飛來無數從未見過的白色烏鴉,它們撲下來,把他的馬隊和伙計全部搶走了。扎西揮舞著雙臂哭喊著,但無濟于事。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云層后面。當他只身一人回到娜姆身邊時,娜姆卻把那只已經斷裂的手鐲退還給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扎西心碎了,失聲痛哭起來。
最后,扎西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他揉了揉濕潤的眼睛,爬起來,吆喝著馬隊在黎明中繼續前行。
出乎意料,天放晴了。明亮的太陽照在起伏的山巒上,一片銀白亮晃,像馬隊即將賺到的無數銀元。伙計們和騾馬的精神也一下子好了起來,吆喝聲和騾馬的“恢恢”嘶鳴此起彼伏,靜寂的雪山一下子喧騰起來。
埡口快到了,扎西望了望。埡口安靜的躺在那兒,一兩只久違的山鷹在埡口的藍色上空盤旋,一切都是那么寧靜安詳。“看來佛祖還是在保佑我們!”扎西這樣一想,不快的夢境一掃而光,腳步也顯得更加輕快起來。
“看!那是什么?”一個伙計驚呼起來。埡口的峰頂上,一片白光撲了下來,緊接著傳來轟隆的巨響。“媽的!原來這就是那群白色的烏鴉!”扎西知道這雪崩一來,一切都完了!
白色的光芒還未到,一股氣浪就已經將他們拋上了半空。這時,扎西再次回味起夢境來。“唉!只是我也跟他們一樣,被那白色的烏鴉帶走了!”扎西這樣想著就飛上了天。
扎西一路飛翔,飛過祥云籠罩的布達拉宮,飛過人頭攢動的格爾木,飛過碧波蕩漾的青海湖,飛過冰雪皚皚的阿尼瑪卿神山,飛過綠草如茵的阿曲草原,飛到了日思夜想的娜姆身邊。但是娜姆對他卻是那么冷漠,扎西傷心極了,“你不知道我飛翔時有多冷嗎?要不是因為你,我都跟我的伙計們一樣回不來了!”扎西沖著娜姆吼道。“難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嗎?娜姆!”“我倆是有緣無份!”娜姆給扎西了一個冷冷的背影和一句比背影更冷的話,頭也不回地走了。扎西大叫一聲,暈倒在地上。
扎西醒過來的時候,躺在尼泊爾一獵戶樹枝編制的床上。“醒啦?”獵戶見扎西醒過來,面露喜色。“天哪!你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你的靈魂都回家鄉幾遍了吧?”獵戶遞過來一碗熱騰騰的紅茶,打趣道。
扎西在被雪掩埋兩天后,上山獵殺巖羊的獵戶發現了他。露在雪被外的象牙手鐲讓獵戶發現了他,獵戶拖著手鐲把他拉了出來。扎西得救了,他的馬隊和伙計們卻全部被雪崩帶走,一如夢境,全部被這可惡的白色烏鴉給搶走了!
一個月后,康復的扎西準備回家了。正要啟程的時候,山上傳來隆隆的槍炮聲。獵戶說,“喜馬拉雅山南面和北面的兩個國家開戰了,所有的丫口都布滿了軍隊。別說人,就連鳥都難以飛過去!”獵戶指了指窩棚里另一只火槍說,“干脆留下來跟我狩獵吧!等仗打完再走,到時候,你也可以積攢一些盤纏。”扎西感激地點了點頭。就這樣,扎西開始了他在異域的狩獵生涯。
一晃兩年過去了,山上的槍炮聲終于消停。這天,扎西背上一褡褳麝香和鹿茸,告別恩人獵戶,開始了他的還鄉旅程。一轉過山垮,扎西就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有對獵戶的依戀和惜別之情,有對馬隊伙計的懷念,更有對家鄉和娜姆的無限思念。
在拉薩的八角街上,扎西那一褡褳的麝香鹿茸一出手,那個曾經衣衫襤褸、胡子巴碴的野人,搖身一變,又成為一個年輕英俊的富翁。
三月的北風漸行漸遠,南來的風越過群山來到阿曲河畔,南風吹開雪被,露出略帶清香的潮濕土地和微微發青的廣袤草場。
就在孕育生機的時節,阿曲河兩岸的寺廟熱鬧開來。
莫朗節到了。這個驅邪迎福的宗教盛典,不光是佛菩薩和僧侶們的盛典,更是常年辛勞供奉佛菩薩和僧侶的農人和牧人們的節日。人們在這個節日里祈求風調雨順,展示財富,尋找情人……。俗人們的一切欲求,在這個節日里,在無欲無求的佛菩薩和出家人搭建的舞臺上火熱上演,淋漓盡致,一覽無余。
就在扎崇節這天,扎西回到了家鄉。當他騎著在洮州花巨資買到的阿拉伯名馬出現在盛裝的人群中時,人群騷動起來。原本以為被強盜打死的扎西,居然在兩年后以這種方式在這種節日出現在大家面前。剛才還為自己的盛裝和高頭大馬自豪的那些男女,一下子都低下了驕傲的頭顱。
“扎西!我的弟弟啊!佛祖保佑你,你終于回來了!”人群中一個男子哭喊著沖了出來。一看是哥哥道爾吉,扎西跳下馬背迎了過去,兩兄弟相擁而泣。人群一片感慨和唏噓。
“道爾吉,你在干嘛?”這是一個扎西闊別已久而又難以忘卻的女人的聲音。扎西猛地一抬頭,啊!那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娜姆嗎?“這是你的嫂子娜姆!”道爾吉興奮地介紹說,“娜姆,這就是我失蹤了三年的弟弟扎西,看,多帥!”扎西剛剛張開的嘴巴一下子定格了,半天沒有合攏。他機械地點著頭,眼前一片模糊。
扎西病了。他整日昏睡不醒,不斷地說著胡話,不斷用尼泊爾語詛咒和祈禱著什么。
哥哥道爾吉請來了活佛為他念經驅邪,經堂里整日柏煙彌漫,誦經聲不斷。娜姆跪在扎西床邊,雙手合十,不斷祈禱,整日淚水漣漣。活佛做完法事,扎西依舊不見好轉。“看來他不是撞上什么妖邪,而是中了心魔啊!這得靠他自己才行。”活佛臨走時丟下這樣一句話。道爾吉望著活佛遠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道爾吉依舊為醫治好扎西的病而四處奔走。娜姆則日夜守護在床邊,寸步不離。
“我要回到尼泊爾去狩獵,那里才是我的幸福家園,那里才有我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的生活!”扎西緊閉著雙眼,不斷重復著這句話。看來他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躺在曾經溫暖無比的家中,躺在曾經日夜思念的姑娘身旁。一切都是那么真實而虛幻,他不想也不敢睜開眼睛。是的,一睜開眼睛,他的心也就裂開了,他寧愿就這樣昏睡過去,去和他的馬隊和伙計們會合,永遠離開這個曾經帶給他無限歡樂和希望,如今卻讓他無比絕望的傷心地。
“你說半年就回來的,你這個黑心的家伙,你干嗎要捎那樣的口信哪?我的另一只象牙手鐲昵?”娜姆端詳著手中的手鐲,悲切地說,“半年?你知道我等了你幾個半年嗎?要不是你這樣說,我會一直等下去的!”娜姆擦了擦淚水,走到佛龕前跪下,“菩薩啊!我究竟做了什么孽啊,你要這樣折磨我?請你寬恕我的扎西吧!要折磨就折磨我一個人好了!”娜姆帶著哭腔的祈禱,針一樣扎在扎西的心上。他眼睛一熱,知道自己已經干涸的淚水又來了。
扎西醒過來了,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已不再是個人可以隨便決定的。很多時候,為別人活著比為自己活著好像更為重要,更有意義。
道爾吉不再需要為醫治弟弟的病而操心,每天一早就到市場上經營自己的雜貨店。留下娜姆照顧日漸康復的扎西。
每天,娜姆都變著花樣給扎西做一些可口而又營養豐富的飯菜:白糖酥油澆汁的人參果飯,粉條、牛肉和土豆燴制的粉湯,熱氣騰騰的手抓牛羊肉,細碎精瘦肉餡的和尚包子……扎西木然而機械地吃著,那些美味在他的嘴里沒有任何滋味,仿佛他的味覺跟娜姆一樣,就在身邊,卻不再屬于他自己了。
娜姆給扎西講起了他為什么嫁給道爾吉的經過,她在徹底絕望后,遇見了和扎西模樣有些相似的道爾吉。就這樣,曾經的情人成了自己的嫂子。“這是緣分,也是命!”娜姆悠悠地說,神情木然而淡定,儼然一幅長者的姿態。
扎西取下手鐲遞給娜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把手鐲交給你!既然你已離我而去,我戴它還有什么意思呢?就算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吧!”“我們現在不是一家人嗎?我們沒有分開呀!”娜姆捧著手鐲喃喃地說。“你真那樣想?”扎西一下子瞪大眼睛,“要是你見到我時,我已和你妹妹結婚,你也認為我們是一家人,我們倆沒有分開?”扎西聲音一下子大起來,站起身,走了。
扎西走出寨子,到山坡上漫無目的地游走,山坡下那三五成群的寨房就像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那一縷縷炊煙又像是寨房淡淡的嘆息。“難道每個寨房都和我一樣,都有一段辛酸而憂傷的故事?”扎西這樣想,就感覺鼻根酸酸地。
“啊呀嘩爾羅!”“啊呀嘩爾羅!”山坡下傳來歌聲和嬉鬧的喧嘩,那是一群人在夯筑新房。齊腰的土墻兩邊插滿木樁,墻上的小伙子手執木錘使勁地夯筑著。不時喊出一些雄性十足的號子,另一些來往穿梭搬運泥土的年輕男女則相互打鬧嬉笑著,辛勤的勞作在他們眼里是那樣快樂有趣的游戲。是啊!新房本身就意味著新的希望。隨著土墻一點點長高,他們的希望和熱情也一點點強烈和高漲起來。
然而扎西卻沒有這種想法了,他的貨店還在幾里外的街上。他有很多賺錢生意可做,但現在卻心如止水,沒有一點沖動了。他不想再去賺什么錢,也找不到為什么賺錢的一丁點兒理由了。
“扎-西!”娜姆站在房頂上,手搭涼棚,四處張望。看得出她很著急。黃昏的夕陽中,她頭裹紅頭巾的剪影是那樣動人。扎西只是深情地凝望著,沒有回應。
其實他很想看著娜姆,但每一次四目相對,一股熱流過后便是無盡的痛楚和內疚。“那是自己的嫂子,已不再是昔日買手鐲的娜姆了!”他在巨大的失落中不斷提醒自己,生怕在邪惡之路上越走越遠。
傍晚的時候,哥哥道爾吉回來了,這兩天生意好,喝了很多酒的道爾吉掩飾不住興奮,“扎西,你也把商鋪打開吧,這兩天銀子就像阿曲河水一樣,不停地涌過來哦,你小子肯定比我賺得更多!”“賺錢干嗎?我已經沒有那個興趣了!”扎西冷冷地說。道爾吉一愣,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賺錢干什么?我的弟弟,難道這場病把你的腦子給弄壞了?”“有錢有什么不好?你看我這漂亮的大房子,這些鑲金包銀的家什,這些玉佛金菩薩,還有你阿曲河兩岸最漂亮的嫂子,沒有錢,行嗎?”道爾吉得意地數點著,他拍拍扎西的肩膀說,“你還是趕緊賺錢,找個媳婦吧!”見扎西沉默不語,道爾吉打趣說“你小子比我帥多了,找個媳婦肯定比你嫂子還漂亮!”“道爾吉,你醉了,我扶你去睡!”娜姆含著呵斥的話語依然那么溫柔。
“好好好!我醉了,我這就去睡!”道爾吉順從地站了起來,摟著娜姆的腰蹣跚著向臥室走去。“看見沒有,傻小子,這就是賺錢的意義!”進門之前,道爾吉扭頭給扎西扮了個鬼臉。
臥室里傳來木床搖晃的吱嘎聲和道爾吉粗重的喘息,在靜寂的夜里顯得格外的響。扎西想象得到此刻的情景,那吱嘎聲像一只只竹簽刺入他的手指,有一股鉆心的痛。而道爾吉那粗重的喘息,又讓扎西一陣陣作嘔。
扎西走出寨房,夢游般四處游蕩。高原的天空依然冷冷的藍著,月牙兒煞白著臉。星星的心好像跟此刻的扎西的心一樣冰冷,整個身子被凍得一抖一抖的。
夜風雖輕卻冰涼有力,四外的經幡嘩啦啦作響。遠處山梁的高坡上,有一串亮光時隱時現,那是天葬臺上遺落的人骨散發的磷光。扎西就想起他的馬隊和伙計們三年前遠行時的情景。為了朝日返鄉,他們經常在半夜打著火把前行。“看來他們的靈魂早就回到了家鄉!”扎西這樣想,“難道他們的境遇跟我一樣?有家卻無法回去,有家卻沒有了溫暖,寧愿在那荒郊野嶺上過夜!”他不由自主地向天葬臺走去。
太陽把扎西的眼睛刺得生痛。睜開眼,一股腐臭味兒立即鉆進鼻子。扎西把頭從天葬臺宰人的巨大石板上抬了起來,四下張望。什么也沒有,只有林立的經幡在晨風中微微擺動。“他們都丟下我走了!就像當初我丟下他們獨自一人回到家鄉一樣,我不怨你們,我只是恨我自己!”扎西喃喃自語,一股莫名的失落涌上心頭。
阿曲河畔的街市熱鬧繁華,扎崇節從四面涌來的各色人等,漸漸在這里修起了酒店、驛站、茶館甚至青樓。嘩嘩流淌的銀子讓他們挪不動腳步,干脆坐下來,為了那白花花誘人的銀子而另立新家。
扎西走進酒店坐下,離開了那曾經讓他無比思念如今卻一刻也不想呆的家,肚子也好像知道他的心情,開始咕咕叫嚷起來。
酒店師傅那川西壩子獨有的麻辣鮮香的菜肴,喚起了扎西的胃口。一壇老白干下肚后,扎西有些飄飄然的感覺。以前扎西滴酒不沾,他想不到,酒居然還有這樣大的魔力。這幾天心口欲裂的傷痛,盡然在這一刻突然消失了。
“老板,來坐坐嘛!”“老板,進來賞賞光嘛!”當暈乎乎的扎西走過掛著幾個紅燈籠的兩層小樓門前時,被一群女人攔住了。這些女人雖胭脂厚重卻還頗有姿色。在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媽的帶領下,她們從樓下排到樓上,擺著各種姿勢,那放光的眼睛看到的好像不是一個醉醺醺的男人,而是一塊亮燦燦的金元寶。
她們相互擁擠著,拼命搔首弄姿,樓梯被他們的熱情弄得搖搖欲墜,吱嘎作響。這聲音再次扎進扎西的十指,一股鉆心的疼痛合著熱血涌上了頭。扎西愣了愣,跟著老媽上了樓。
樓上的小房內,幾根紅蠟燭把房間照得溫暖而曖昧。桌上已擺好幾碟小菜和一壺酒,扎西剛坐下,一個紅衣姑娘趕緊過來給他斟滿酒。他就這樣一杯又一杯地猛喝,生怕喝慢了那傷口就要擴大。但樓上來回奔走招徠生意的姑娘們把樓梯弄得吱嘎作響,這聲音不斷刺痛他的心。“來,老板,我敬你一杯!”對面那紅衣姑娘站起來嬌滴滴地說,醉眼朦朧的扎西一怔,娜姆那略帶憂郁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幾年來的企盼和激情潮水一樣涌來,扎西一把將紅衣姑娘摟入懷中。
雪崩了,在吱嘎聲和紅衣姑娘的歡叫聲中,扎西再一次飛上了天。所不同的是,這次他是和娜姆一起飛的,“娜姆,娜姆,我們終于在一起了!”扎西撫弄著紅衣姑娘的秀發,深情地說。“老板,我叫小翠,不是什么娜姆!”紅衣姑娘略帶怨氣的嬌嘖道。扎西一激靈,仿佛又聽見了哥哥道爾吉那粗重的喘息,哇的一下,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
扎西從樓上下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明晃晃的太陽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好像大病了一場,不停地哆嗦著,還時不時地嘔吐。
扎西在街上漫無目的的游蕩,醉酒后的他十分虛弱和憔悴。街上的人們忙碌著各自手中的活計,沒有人搭理他。他已不再是三年前的扎西了,那時他的財富、他的英俊,不管男女,誰不會多看他倆眼,誰不會主動問候他一聲?僅僅三年時間,人們都好像把他給忘掉了。對于這一切,扎西絲毫沒有在意。既然連最心愛的人都把你忘了,這些與他毫不相干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扎西這樣想,一釋然,肚子又開始嘀咕起來。
“嗨!扎西,那不是扎西嗎?”幾個小伙朝扎西吼叫。在洮州人的甘肅面塊店,扎西遇見了桑吉他們。這幾個和扎西一起長大的家伙,經常在阿曲河畔的街市上閑逛。見到扎西,他們既意外又驚喜。“好小子,我們以為你被強盜給殺了呢,你是大難不死啊!”扎西無精打采的點點頭,表示禮節性的感謝。“發財了吧?”伙計們睜大了一雙雙眼睛。“發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扎西悠悠地說。
“哈哈哈!發財有什么用?”桑吉他們眼淚都笑出來了,“我們只曉得人們為發不了財而苦惱,從未聽說有誰為發了財而困惑的呀!”桑吉指了指扎西“你簡直就是個怪物,要不這幾年你是修佛成仙了?”扎西笑了笑,“是的,我自己都覺得我是個怪物。特別是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失去那一刻,你就真正成了對一切都沒有任何指望的怪物了!”幾個伙計被扎西那些佛理一樣深奧難懂的話給弄得不再言語,低下頭,傳來一陣“呼嚕呼嚕”吞食面塊的聲響。
扎西被桑吉他們拖著進了一家茶館,這個裝修精美的茶館里煙霧彌漫,人聲鼎沸。所有人都和扎西一樣被一個問題折磨得快要發瘋!所不同的是,這些人這會兒正在為怎樣發財這個問題而拼命,而歇斯底里。
銀元在桌上碰撞的清脆聲響是那樣響亮悅耳,不斷刺激著人們緊繃的神經,人群中不斷傳來勝利者的歡呼和失敗者的哀嘆。
幾個伙計把扎西帶到一張桌前,從懷里掏出一把銀元開始下注。幾個羊骨賭具在桌上跳躍,像財神的笑臉,又似死神的利爪。桌邊人群暴突的眼珠,扭曲的臉龐隨之閃爍。
桑吉從懷中掏出一把銀元對扎西說,“這是我前兩天賣掉家中惟一那頭奶牛的錢,這次翻本就全靠它了!”說罷,他啪的一下把銀元砸在桌上,對人群大聲叫嚷道,“全壓上!這次輸了,老子就是把媳婦賣了也要找你們比試!”扎西知道桑吉的媳婦卓瑪是個漂亮的女人,起碼也值百十頭奶牛。他從桑吉充血的眼里看不出他是在說笑,難道那桌上跳躍的羊骨賭具竟有如此魔力?可以讓人毫不猶豫毫不眷戀的把自己的女人像奶牛一樣賣掉!扎西開始對那羊骨賭具另眼相看了。
桑吉那頭奶牛化成的一把銀元,就像是牛奶一樣被羊骨賭具擠了出來,很快就流到了人家的腰包當中。桑吉丟下扎西,沖了出去。看來他是回家找媳婦去了,家里那頭值錢的奶牛化成的銀子又會怎樣呢?扎西搞不清楚。桑吉為什么著了魔一樣喜歡那冰冷堅硬的銀元,卻把自己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媳婦當著一頭值錢的,隨時可以出售的奶牛而已。
扎西相信,卓瑪肯定不會傷心,既然自己在心愛的男人眼里只是一頭值錢的奶牛,那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要賣,要殺,都隨主人樂意吧!
然而,桑吉死了。
桑吉年輕的妻子卓瑪跑了,既然丈夫把它當成了一件值錢的東西,她就沒有必要眷戀這個不是東西的家伙。她跑了,她不可能和一個賭徒一起生活,她寧愿出家為尼。
找不到值錢奶牛的桑吉當然還不上那比阿曲河水流得還快的高利貸,在被債主追殺中,桑吉跳進了阿曲河。很快,他就被銀子一樣翻滾的波濤淹沒了。桑吉日思夜想為之瘋狂的銀子和妻子一道離他而去,他沒有帶回賭桌上那白花花、叮當悅耳的銀子,卻被銀子和銀子一樣喧囂的阿曲河水給帶走了。
扎西又喝醉了。他一杯接一杯的不停給自己灌酒,眼前娜姆憂郁的眼神和桑吉扭曲變形的臉龐轉經筒一樣不停地輪番出現。
“那些深情為什么經不起區區三年的等待?難道人一絕情,那軟軟的日子就會變成冰涼鋒利的藏刀,把曾經的情意和憧憬砍得粉碎;那些硬邦邦的銀元真就有那么大的魔力?可以把自己的妻子變賣,甚至被它所吞噬!”扎西腦子里不斷冒出這樣一些奇怪的想法,弄得他一會兒心痛,一會兒迷茫。
一陣喧鬧聲傳過來,鄰桌四五個醉醺醺的人肆無忌憚的在猜拳行令。那幾個人扎西在茶館見過,他們贏錢時那瘋狂變形的臉跟桑吉輸光時的樣子一樣,是那么丑陋恐怖。
扎西不由得怒火中燒,“閉嘴,你們這些吃人的惡魔”,他大吼一聲,一拳砸在桌上。盤子彈起來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酒店一下子變得死寂。“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敢掃爺們兒的興致!”許久,鄰桌那幾個人中不知誰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緊接著,他們朝扎西走過來。扎西“嗖”的一下從腰間拔出藏刀,站起身,向那幾個醉鬼撲去。他今天就是想把那幾個醉醺醺的賭鬼宰了,祭奠桑吉那可憐的家伙。
扎西步履蹣跚,白晃晃的藏刀卻飛舞得優美有力,一道道白色弧線劃過,幾個醉鬼的臉色也煞白著,劃著不同的弧線逃出酒店。
剛才那陣折騰,酒勁一上來,扎西一下子變得渾身無力。走出酒店不遠,扎西就躺倒在街邊的一棵紅柳樹下。
高原的夜空是那么靜謐和干凈。月亮把清涼的光輝鋪灑下來,遠處的雪峰發出淡淡的銀光,阿曲河兩岸山坡上那一片片沉睡的寨房,像是從地里長出來,又像珊瑚一樣浸泡在如水的月光中。一輛毛驢板車緩慢地行進在通往寨子的小路上,毛驢板車拉長變形的影子在地上調皮的奔跑跳躍。
卓瑪駕著毛驢板車,她頭上裹著紅頭巾,只露出一雙憂郁卻堅毅的眼睛。桑吉一死,也就帶走了高筑的債臺。桑吉死后,卓瑪回到了原來給她無比幸福和酸楚的家。沒有了賭鬼丈夫,也沒了追債的惡人,勤勞的卓瑪開始了新的生活。這天,她忙完地里的活,又趕到集市上去賣拾得的干牛糞,就在街上見到了醉酒的扎西。
扎西躺在板車上,板車行進在起伏不平的小路上,扎西感覺好像自己在水上顛簸。“看來桑吉那小子走時,在阿曲河中就是這個樣子!”他以為自己也跟桑吉一樣死了。他寧愿這樣想,這樣一來,就沒有了痛苦和憎恨。“原來,死去比活著更愜意啊!”扎西這樣感慨。
卓瑪在集市的紅柳樹下發現爛醉如泥的扎西時,當時就流下了眼淚。她不敢相信,這就是阿曲河畔曾經最英俊富有的那個年輕人。一直以來,扎西都是卓瑪的夢中情人,是那么神圣而不可企及。盡管以前扎西每次見到卓瑪都只是禮節性的笑笑,以示友好。但卓瑪從他的眼里看不到哪怕半點,一個正常男人對一個美麗女子應該閃爍的那種光芒。
而現在,那個令她羞澀,為之迷醉卻又高高在上的白馬王子,從炫目的高處摔落下來,真實而凄慘的樣子揪著卓瑪的心。她知道扎西淪落成今天這個模樣的原因,“都是被自己心愛的人害的!”想到自己被丈夫無情出賣,扎西和娜姆的約定被毀,卓瑪感慨道,“都是苦命的人啊!”她扭頭看了看板車上死一樣沉睡的扎西,感覺冰涼的臉上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流了下來。
陽光從柏香木的窗欞間鉆進來,落在扎西迷蒙的眼睛上,感覺有些灼熱刺疼。扎西吃力地睜開眼睛四下張望,努力回憶昨天的情形,想盡快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火塘的柴煙升起來,在淡淡的陽光中顯得格外藍格外柔。卓瑪跪在火塘邊的卡墊上,忙著做早茶。繚繞的煙霧之中,她那清秀俊俏臉龐的輪廓,就像一幅剪影,真實而遙遠。
扎西被那似曾相識的美麗姑娘吸引了,努力在記憶中搜尋。但昏昏沉沉的腦子一片模糊,不斷閃現的只有那讓他心疼欲裂的娜姆的模樣。
“姑娘,你是?”扎西努力從卡墊上坐起來,問道,“我這是在哪里?”見扎西醒過來,娜姆很高興,跳躍的火光背后,那張俊俏而微微泛紅的臉露出了喜悅的笑容。“餓了吧?”卓瑪把盛有酥油和奶渣的茶碗遞過來,“快喝一碗熱茶吧。你肯定餓了。”扎西看清楚了,這不是桑吉的妻子卓瑪嗎?其實扎西覺得卓瑪也是非常漂亮的,只是扎西自從見到娜姆那天起,就再沒有認真看過其他姑娘一眼。
卓瑪把她在崇拉市場見到醉酒的扎西的經過講了一遍,扎西低頭喝茶不說一句話,他感覺那柴火就在自己臉上燃燒。“其實你不應該那樣作踐自己!”卓瑪幽幽地說,“以前的你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你是人人愛慕的好小伙!”卓瑪停了會兒,又說,“以前的扎西到哪里去了呢?那個人人敬仰和愛慕的扎西哪里去了呢?難道也和桑吉一樣死了嗎?”說到激動處,卓瑪的眼淚都掉了下來。
“一切都過去了!”扎西低沉冷靜地說,“自從回到家鄉那天起,以前那個扎西就真和桑吉一樣,死了!和他的馬隊和伙計們一起,在雪崩中死了”扎西頓了頓,又說,“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回來!”扎西嘆了口氣“其實我倆都是苦命人,只不過你是丈夫死了,而我愛的人,她的心死了!”
“你比我強得多,至少還有人在默默的愛著你!”卓瑪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屋子里一下靜得只有火苗霍霍的燃燒聲。扎西知道卓瑪的意思,但他現在已經不相信那些東西了。剛才卓瑪那近乎瘋狂的語言和火苗一樣熾熱的眼神,電一樣擊中了扎西的心,那個早已冰涼堅硬的心居然“嘭”跳動了一下,連扎西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
扎西從卓瑪家里出來,陽光下的草場和農田已是一片青翠。天藍得發亮。這段時間,扎西眼中的世界就跟他的心情一樣,一直都是灰暗冰冷的。而這一刻,他又覺得春天的故鄉依然如故,是那么美麗而又清爽。
扎西的歸來,讓娜姆驚喜異常。自從那晚扎西消失后,娜姆和道爾吉四處尋找。“你終于回來了,都快把我們急瘋了!”望著兩眼紅腫,面容憔悴的娜姆,扎西有些愛憐和心疼,但很快又不以為然了,“是的,她擔心我,牽掛我!但那是因為‘我們’!那是一個嫂子對弟弟理所當然的關照罷了。”想到這里,扎西甚至有些悲哀了。
“不好意思,讓嫂嫂擔心了!”扎西不冷不熱的回應了一句,把“嫂嫂”兩個字叫得特別重。娜姆一怔,呆在那里,眼淚奪眶而出。扎西就感覺那淚水流進了自己開裂的心上,熱熱的,咸咸的,又隱隱作痛。
哥哥道爾吉一早就出去尋找扎西還未回來。娜姆告訴扎西,這段時間,為了尋找扎西,道爾吉關掉了商鋪,跑遍了阿曲河兩岸,每日早出晚歸,瘋了一樣四處奔走,見人就問看見自己的弟弟沒有。“他真的不想讓失而復得的你再次失去啊!”。
娜姆說得很動情,扎西卻無動于衷。“其實他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你也一樣,這個家有一個男人不就夠了嗎?”扎西很冷靜,像在講一個與己無關的事理。娜姆不再說話。既然扎西回來了,她就沒有必要再嘮叨了。她決定,今晚要做一頓豐盛的晚餐來慶祝慶祝。
火塘邊的藏式條桌上擺滿了手抓牛羊肉,肉腸,和尚包子,人參果等美味。卓瑪特意端出一壇從雪山腳下買來的青稞酒。
扎西在卡墊上盤腿而坐,娜姆跪坐在條桌的對面,粗大的蠟燭把亮光盛滿整個房間,燭光下,那些食物顯得更具美味,平添了些許神秘和浪漫的色彩。
這種情景是扎西以前無數次憧憬過的,而且在夢中不止一次出現。而現在,他飲著娜姆雙手捧過來的青稞酒,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夢中。
一向反對喝酒的娜姆今天不斷給扎西斟酒,自己也破天荒的飲起酒來。其實,眼前這個嫂子內心一點不比扎西舒暢。打扎西回來那天起,她死去的心又不安分地跳動起來。她羞愧、后悔、焦躁,整日以淚洗心。扎西的內心,她何嘗不感同身受呢?所以今天想用青稞酒來麻醉這兩顆受傷的心。
第一次飲酒的娜姆很快就有了醉意,她眼前又浮現出三年前買手鐲時的情形。其實那天,當四目相對時,娜姆的心就已經屬于那個英俊小伙。在貝母山上,她整日里恍恍惚惚,恨太陽走得太慢,嫌月亮落得太遲,巴不得一覺醒來就是半年過去,就和扎西在一塊兒了。
“你知道等一個人的日子有多難熬嗎?那日子是凝固的,冰一樣沉重!”娜姆停了會兒,又悠悠地說“你知道等不到一個人時又有多心痛嗎?那日子又消失了,就像冰塊融化了,日子都化成了淚水!”
扎西抬眼望著娜姆,燭光中含淚的娜姆更讓他愛憐。現在他知道娜姆的心了,對娜姆的怨恨一下子冰塊一樣融化了。他站起身來,走到娜姆身邊坐下,一把把娜姆摟入懷中,深情的親吻著她含淚的雙頰。
道爾吉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豐盛的餐桌旁邊,娜姆和扎西緊緊相擁,雙雙醉倒在牛毛絨卡墊上。道爾吉兩眼充血,腦袋脹痛欲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最愛的人和最親的人會做出如此讓他蒙羞的舉動,他四處奔走、苦苦尋找的弟弟,卻在家里干這樣的好事!道爾吉今天非要把扎西殺了不可!否則自己活著還有什么顏面!
娜姆和扎西被道爾吉的咆哮聲驚醒,望著道爾吉扭曲變形的臉和顫抖著雙手中的藏刀,娜姆站起來把扎西擋在自己身后。她哭泣著勸道爾吉要冷靜。
扎西瞥了一眼道爾吉,冷冷地說,“要殺就請便,其實你在兩年前就把我給殺死了!你要不是我哥哥,我回到家鄉那天就會把你給殺了!”“你這個畜牲,我今天要不親手殺了你,我還能叫道爾吉嗎?”道爾吉咆哮著向扎西沖了過來,娜姆一下子迎了上去,哭喊道,“那就先把我殺了吧!我也不想活了!”。
望著心愛的人如此勇敢決絕的保護著另一個男人,道爾吉一下子懵了。他大吼一聲,揮刀使勁劈了下去。“當”的一聲,藏刀劈在了生鐵鍋莊上。斷裂的刀刃飛起來,深深的刺入擺滿豐盛食物的條桌上。道爾吉右手的虎口滲出殷紅的鮮血,他把斷刀扔進了火塘,狂笑著沖出家門。
道爾吉死了。就在他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在崇拉市場的酒店中,醉酒的道爾吉和幾個洮洲人打架時被殺死了。
沒有誰知道那晚扎西家中發生的一切,道爾吉的死激起了寨人對洮州人的憤怒。當手持刀槍的寨人沖向崇拉市場時,洮州人已逃之夭夭。
扎西和嫂子娜姆用毛驢板車拉著哥哥道爾吉的尸體,長長的毛驢板車隊伍載著親朋好友和裝滿銀元的褡褳,緩慢的行進在通往每一個寺廟的崎嶇小路上。按照規矩,死者必須事先朝拜阿曲河兩岸所有寺廟,才能送到天葬臺。這也是道爾吉今生最后一次朝拜寺廟。所不同的是,之前他祈禱的是生意興隆,生活富足。而今天,則是在僧侶們的超度中,那虛無的靈魂不再經受輪回之苦。在一褡褳又一褡褳白花花的銀元的鋪陳下,讓他能循著祈禱的誦經聲步入天堂。
黑壓壓的送葬隊伍緩緩行進在山梁溝壑之中,像雨前的螞蟻,又像一條緩緩流動的黑色河流。
高原春天的太陽無聲的燃燒著。板車上道爾吉的尸體開始發臭,尸水流出來灑落在地上,像是誰不舍的眼淚。成群的牛蚊子和蒼蠅在裹尸布上盤旋,發出惱人的嗡嗡聲,好像道爾吉在詛咒或埋怨著什么。
終于,七天后,送葬隊伍走遍了阿曲河兩岸所有寺廟,送葬隊伍也被折騰得精疲力竭。被哀傷、愧疚和仇恨籠罩的扎西幾乎快要崩潰了。他對這規矩恨之入骨,他甚至擔心再這樣折騰下去,板車上的哥哥都會站起身起來叫罵,“夠了!這幾天我已經受夠了,干嗎死了還不叫人安寧!”他肯定還會指著那黑壓壓的蒼蠅和蚊子叫罵,“成天四處顛簸,還要受那些討厭的蚊蟲叮咬!誰愿意誰來好了!”
現在好了,道爾吉躺在天葬臺那巨大的平石上,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實在而又紛繁復雜的地方,去向那凈潔無憂的極樂世界。
天葬師點燃柏煙,開始做法。柏樹煙裊裊上升,扎西覺得那就是哥哥悲怨的靈魂。柏煙升空不久,禿鷲從天際徐徐而至。春天雨前的天空有些灰暗,越來越多的禿鷲在灰暗的天空盤旋,那場景顯得神秘而悲壯。
很快,成群的禿鷲就把被天葬師肢解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道爾吉的尸體搶食干凈。它們在草丘上一陣滿足的踱步后,展翅向遙遠的西天飛去。
扎西清楚,正值壯年的哥哥不像那些病逝或老死的人,他肌肉健壯,血液充盈。禿鷲最喜歡那樣富有營養、沒有病毒的美味。但它更愿意相信天葬師的話,“那是哥哥前世的果報,他的靈魂很快會乘著神鷹的翅膀去到天堂。”
默默的向你揮揮手
告別我們輪回的緣分
應召而來天的神鷹啊
請你帶走我一生的榮耀
輕輕走過曾經的家
記住千年不變的誓言
應召而來天的神鷹啊
請你打開我陽光的天路
如此安寧,如此安詳
多么美妙和神奇的時光
死亡在消失,生命已經飛翔
遠去的翅膀上
……
山坡上傳來誰悠揚的歌聲。送葬隊伍在山溝里停了下來,人們駐足聆聽,臉上蕩漾著悲傷、虔誠而又幸福的光芒。
扎西望著山坡上孤獨的天葬師和山溝里雕塑一樣凝固的人流,歌聲刺得他的鼻根酸酸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月亮把銀子的光芒水一樣鋪灑下來,幾根冰涼的光柱落在扎西的臉上。扎西被一陣喧囂吵醒,他從床上站起來,披上衣服,朝寨樓頂上走去。
一支馬隊正從寨子外的山坡向寨樓而來,近了,原來是扎西久違的馬隊和伙計們。他們全都像雪崩時山峰上那些晶瑩的冰凌,在月光下,堅硬而透明。它們向扎西打唿哨,并不斷鳴槍示慶。扎西不顧衣衫不整,向樓下狂奔。
扎西在樓梯的拐角處呆住了。哥哥道爾吉渾身鮮血站在那里,手持一把鋒利的藏刀。他沖著扎西嚷道:“是你小子殺了我!”扎西辯解道,“不是我,雖然我傷了你的心,可我并沒有殺你啊!要是那樣也算的話,你早就把我殺了!你知道的,殺你的是幾個洮洲人啊!”道爾吉一時沒有了言語,“如果你真是我兄弟,那你就該替我報仇!”半晌,道爾吉揚了揚手中的刀,重重地說道。扎西點了點頭,說:“你放心,不報仇我扎西就不是你兄弟,就不是個男人!”道爾吉把手中的藏刀扔給扎西,頭也不回地走了。“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扎西哭喊起來,最后被自己的哭喊驚醒。原來是一場夢,可奇怪的是,哥哥那把丟失已久的藏刀,此刻居然就放在扎西枕前的條桌上,冷冷的躺在月光中,閃爍著疹人的寒光。
扎西帶上磨得雪白锃亮的藏刀,跨上那匹久違的阿拉伯名馬出發了。他要到遙遠的洮洲去尋找殺死哥哥的仇人,殺了他們為哥哥報仇。
這次,卓瑪和娜姆都沒有勸阻他。他們知道,在雪域高原,這就是一個男人的本分。如果有誰因此退卻,遭到的只有鄙視和唾棄。他們沒有悲傷,眼神里只有無以復加的欽佩和愛戀。
就在扎西去洮州的前一晚,得知扎西要到遙遠的洮洲去替哥哥報仇的消息后。全寨子的人們都跑來為他送行。他們拿出僅有的一些銀兩給他做盤纏,端來從遙遠的河谷地區運來的青稞酒。黑壓壓的人群聚在一起,大家開懷痛飲,那架勢不像生離死別,倒像是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
送行的人走后,扎西也醉倒在火塘邊了。娜姆和卓瑪跪坐在火塘邊,這兩個女人愛憐的望著嬰兒般熟睡的扎西一這個自己曾經深愛過的男人,久久不愿離去。她倆清楚,也許今晚就是最后一個溫暖之夜。
扎西睡著了,他睡得十分香甜。在溫暖的火光和目光中,他在卡墊上發出了勻暢的鼾聲。他很幸福,在愛他和他愛的兩個女人關切的目光中,他寧愿就這樣睡去,永不醒來。
扎西站在寨子口的山坡上勒馬回望。清晨的寨房籠罩在裊裊炊煙的藍色霧靄中,夢幻一樣美麗。寨樓頂上,卓瑪和娜姆使勁揮舞著紅頭巾,扎西心里一熱,眼中開始潮濕起來。他趕緊揚鞭策馬,一片白云就在山坡上向遠處飄去。
就在人們都以為扎西被仇人所殺,再也回不到家鄉的時候。扎西出現在寨子的山坡上。
扎西在寨子口的山坡上勒住韁繩,他要好好看看這個久別的充滿溫情的地方。殺死哥哥的仇人一一被他殺掉,他一下子又覺得生活有了很大的意義,家鄉有了更大的吸引力。夕陽中,寨房一片金黃,顯得華貴而溫馨。他努力搜尋著,渴望在寨樓頂上看到那兩個揮舞紅頭巾的女人。
然而,扎西什么也沒看見。倒是在自家寨房后的高坡上看見了森林一樣的經幡,在晚風中嘩啦作響。“難道誰出事了?”扎西心里一沉,他知道在那個地方插如此眾多的經幡,肯定是為死者祈禱超度的,他趕緊策馬向寨樓奔去。
寨房大門緊鎖,門楣上掛著一縷縷蛛網。新近落網的一只灰蝴蝶還在作最后的掙扎,那奄奄一息的樣子,讓扎西想起殺死最后那個仇人的模樣。
娜姆和卓瑪出家了。在扎西離家一年后,不知誰傳來消息說扎西已被仇人所殺。
娜姆和卓瑪變賣了所有值錢的首飾,請了一百零八位和尚為扎西誦經超度,在寨房后的山坡上為心愛的男人插滿祈禱的經幡。在為扎西誦經祈禱四十九天后,她倆離開了家鄉。
扎西望著遠處。天葬臺的高坡上,夕陽中兩個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傳來憂傷凄美的歌謠:
藍天有多高
你問問那天上的云
河水有多長
你看看那無盡的山
那遠方的愛人啊
你是否能夠聽見
這愛的思念流淌的歌謠
我多想變成那天上的云
隨著風兒來把你找尋
扎西靜靜地、屏氣凝神地聽著,任由眼淚打濕緊握韁繩的手。最后他“啪”的一下舞動馬鞭,飛馳起來,像一片云,朝那如血夕陽下的高坡飄去。
作者簡介
阿郎,原名張金華,藏族,四川小金人,現供職于阿壩縣政府。1990年開始寫作,先后在《阿壩日報》、《草地》、《散文》、《民族文學》等刊物發表詩歌散文和小說100多萬字,著有文集《西部情懷》。
責任編輯:藍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