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草永遠記得自己走進洪家大宅的那一天,那一天,納妾的洪老爺,用了娶妻的排場。有人掀開繡著人物花鳥喜慶圖案的大紅的轎簾,春草款款地低了身子,一只腳,輕輕踏上洪家大院的青石板。從那一刻,春草知道,自己成了洪老爺的小妾,下人口中的五太太。兩個丫鬟扶著春草,穿過狹長幽暗的甬道和低矮精致的月亮門,來到后花園的南廂。春草靜靜地坐著,聽外面鼎沸的笑鬧聲,忐忑不安地猜測著以后的日子。早晨時她還在李家溝,和娘住在一起,現在就到了洪家溝,成為洪老爺的小妾,她感覺這一切就像戲臺上兩個交錯重疊的布景,虛幻并且恍惚。對于成為洪老爺的小妾,她甚至心存渴望和感激,可是她同時認為,十七歲的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可是洪老爺已經七十八歲了,他對別人說,春草將是他最后一個妾。——洪老爺七十八歲了,春草沒有慢慢成熟的機會。
假如沒有哈薇,娘或許會成為洪老爺的三太太。那時娘像春草一樣嬌嫩濕潤,她說她有黃土鎮最漂亮的臉蛋子和最迷人的屁股蛋子。娘稀里糊涂地敗給了哈薇,幾年后洪老爺又娶了四太太了慕,娘自知從此失去機會,就把自己嫁給了當時還算亮堂的李森。娘常常臆想著枕邊的李森就是富甲一方的洪老爺,一天她在夢里一連串地喊洪老爺洪老爺,身邊的李森驚醒后怔愣片刻,大罵一聲騷貨,在她的雙乳間來了撓癢般的一記直拳。她被撓醒,坐起來,揭了被子,往手心啐兩口唾沫,照著李森灰白如蠟的瘦臉就是一頓左右開弓。李森就是從那夜起失去了一家之主的地位,那時他已經把大半身子探進了棺材。
李森曾經也很富有。他在鎮上開著一間綢緞店,他的房子是李家溝唯一的磚樓。可是他在春草娘嫁過來第二年就病倒了,是癆病,治不好也死不了,白天咳夜里也咳,整棟小樓都跟著搖晃。鎮上的黃老先生隔三差五就會過來,匆匆給他號了脈,再灌兩口藥,就和春草娘去了另一個房間。一開始他們還避著李森,有點做賊心虛的意思;后來嫌麻煩,干脆當著李森的面快活開了。李森一邊叫罵一邊咳嗽,春草娘一邊呻吟一邊抽空賞他兩記耳光。那時春草還是個很小的丫丫,她一個人住在樓上,手里轉著一把只有懷春少女才會把玩的小巧云剪。她努力拒絕著樓下的動靜,可是叫罵聲、呻吟聲和咳嗽聲還是沿著樓梯往上爬然后順著門縫擠進屋子,一起擠進來的,還有令人窒息的草藥氣味。
李森是在一個細雨霏霏的午后死去的,臨死前他花光了家里最后一個銅板。他是欣賞著黃老先生和春草娘的歡樂頌死去的,死后的李森,臉上掛著陰森寒冷的微笑。李森死后,黃老先生來得更頻,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甚至住到了春草家。多年后的一天,春草娘和黃老先生隔著一張桌子聊天,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春草下樓為自己倒一杯茶水。那時她剛剛從午睡中醒來,瞇著貓一般淡藍倦怠的眼。春草上樓后,黃老先生就不停地扇動著鼻子,他問春草娘,什么味?春草娘正色道,你敢打她的主意,我就宰了你。黃老先生說,你想到哪里去了?難道你沒聞到春草身上有一股酒曲味?……想不想過好日子?春草娘說,你想給我一堆金子?黃老先生狡黠地笑笑說,比給你一堆金子強多了。
春草娘在一天黃昏里喜氣洋洋地走進春草的屋子,她抱著一匹紅色綢緞,說是給春草做衣服。她告訴春草說,綢緞是洪老爺托黃老先生送來的,他要娶你為妾。春草當時就嚇傻了。她問洪老爺為什么要娶我?娘眉開眼笑地說,你漂亮唄——現在你有黃土鎮最漂亮的臉蛋子和最迷人的屁股蛋子。娘的話讓春草紅了臉又白了臉,白了臉又紅了臉。洪老爺要娶自己為妾,她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憂傷。
春草一直在洪府的南廂安靜地坐著,兩個丫鬟垂手而立,時刻等待她的使喚。天擦黑的時候,大太太金枝走進了屋子。金枝比洪老爺年輕十幾歲,天生麗質再加上保養得好,看起來風韻猶存。她穿著開衩到腳踝的紫色旗袍,兩條胳膊如藕般光潔。她摁下想站起來的春草,說,以后都是姐妹,就不要客氣了。春草怯怯地說,本該是我去問候大姐的。金枝說,哪來這么多講究和道理?天天這規矩那規矩的,還讓不讓人活了?她輕輕捏捏春草又小又軟的手,噗一聲笑了。怪不得老爺喜歡你,她說,生出這樣一雙手,連女人都會喜歡的。她把那只手翻來覆去地看,說,五妹身上真有股甜味兒呢。屋子里燃著四根紅燭,飄忽不定的燭光將低首垂目的春草變成一幅飄搖的美人掛畫。外面漸漸黑下來,熱浪裹挾著鞭炮的火藥氣味涌進屋子,酒席也似乎臨近尾聲,吵鬧聲漸漸淡了下來。金枝站起來說,老爺愛干凈,我給五妹洗洗身子吧。春草嚇了一跳,忙說這可不行,我自己來好了。金枝笑瞇瞇地說,二妹梅虹,三妹哈薇,四妹了慕,到洪家的頭一天,都是我給洗的,你不用羞。春草推辭著說,可是您是大太太……要不讓丫鬟們來吧!金枝假裝有了怒氣,她們粗手粗腳怎么行?今天是老爺的吉日,只能我給你洗。春草還想往后縮,金枝忙探了身子拉她站起身。不怕不怕,金枝的臉笑成一朵綻開的花,從此以后,咱們姐妹之間,包括身子,都沒有秘密了。
廂房里有一個很小的浴間,一個白瓷浴缸占去浴間的大半。金枝告訴春草浴缸是老爺從上海捎回來的上等貨,專為春草備的,她和二妹四妹房里都沒有。春草一直闔著毛茸茸的眼,兩腮宛若桃花,任憑金枝的手在她身體的各個部位游走。洗完了澡,天完全黑下來,院子里的燈籠晃成一排,一抹抹暗紅的燈影相互追趕相互洇漬又相互纏繞,讓春草稍稍平靜下來的心再一次慌亂起來。突然外面傳來腳步聲,由遠而近,那是洪老爺特有的急促而扎實的節奏。金枝站起來沖春草笑笑說,我得走了。就出了屋子。她的腳步聲很輕,像貓一樣沒有聲息。稍頃,門被推開,洪老爺高大精瘦的身子佇立到春草面前。那一刻春草嚇得忘記了呼吸。她就像朝拜路上的一個虔誠的圣徒,現在,終于見到了真正的神。
二
第二天的飯桌上熱鬧非凡。春草的右邊坐著大太太金枝,左邊坐著二太太梅虹和四太太了慕。三位衣著光鮮的太太爭著給春草夾菜,讓她面前的盤子堆成一座小山。她的對面坐著面無表情的洪老爺,洪老爺的右邊是三少爺洪豹和三少奶奶柳紅,左邊是四少爺洪平、五少爺洪安和老管家毛黎。洪老爺只吃幾口就放下了筷子,他放了筷子,所有人都跟著放了筷子。洪老爺說難得一家人湊得這么齊整,你們多吃些吧。金枝馬上接口說,如果洪龍也在的話,一家人更齊整了。洪老爺看她一眼,提著衫角離開飯桌,管家毛黎馬上站起來,影子一樣跟隨在他身后。
洪老爺說話很少。他似乎永遠一個表情。昨夜他把頭埋在春草胸前,貪婪地吮吸著春草的芬芳,然后抬頭大口吐氣,再埋下頭,再吸氣。他把這個動作重復了很多遍,然后起身,摸黑穿了衣服。他說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吧,有事你喚小秋和秀秀。就掩了門。獨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于消失在甬道盡頭。一只蛐蛐躲在花園的草叢里唧唧叫著,聲音單調卻不停歇,那聲音刺著春草的耳膜,讓她一夜沒有睡好。她想洪老爺為什么不肯碰她呢?春草娘在這一個月里教給她不少東西,這些東西在昨夜,一樣都沒有用上。
吃罷早飯,九歲的洪安回房間讀書,洪豹和洪平則坐到一邊聊天。洪平在省城讀大學,洪豹一直幫洪老爺打理生意,兄弟倆好不容易見一次面,飯桌上又不能敞開了說,所以現在談得很是暢快。二太太梅虹和四太太了慕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梅虹說她還有沒繡完的花,了慕說她昨天喝多了紅酒,現在頭還痛著。無所事事的春草和金枝一起往后花園里走,自然又走到一起。太陽已經升起來,園子里有了潮濕的熱氣,金枝忙弓起一只手,在春草的額頭上搭起一個小小的涼棚。她說你這細皮嫩肉的,不經曬。春草問金枝,有沒有什么活需要我干?金枝咯咯地笑了,她說你現在是太太,你見過太太和下人搶活干嗎?
春草被金枝邀請到她房里喝茶。她讓丫鬟小翠泡上滿滿一壺玫瑰花苞,給春草倒上一杯,說,女人多喝些玫瑰花茶,養顏不易老。又說,在洪家,女人最值錢的,除了臉蛋,就是年齡。她的屋子布置得精致典雅,墻上的掛畫、幾上的擺設、屋角的屏風、床上的幕帳,都顯示出她與眾不同的審美和意韻。惟一的不足之處是她的房間緊挨著洪家大院兩丈多高的紅土圍墻,陽光照不進來,屋子里光線晦暗,這讓精心布置的一切顯得有些陳舊,像一位青春逝去卻抹著濃妝的老女人。
春草喝著茶,想起剛才飯桌上的事情,就問金枝,您說的洪龍,是不是大少爺?金枝點點頭。春草接著問她,平常他很忙嗎?金枝說據說是……很多年沒見他了……過年他也不肯回來……他不喜歡洪家溝,更不喜歡洪家……她的聲音里突然多出幾分哀怨,目光凄楚悠遠。
半個月后的一天,春草正坐在二太太梅虹房里跟她學習繡花,洪老爺突然沉著臉走進來,把春草拉到一邊,說,你娘昨夜里走了。春草沒聽明白,問他,去哪了?洪老爺說,死了。這時針尖從一個粉紅色的花苞里扎出來,春草低叫一聲,將手指伸進嘴里。
春草娘是被煤煙熏死的。一起被熏死的,還有黃老先生。他們躺在床上,赤身裸體。有人試圖將他們分開,可是兩個人緊緊地摟抱在一起,難舍難分。最后人們不得不用上了鐵杠,這讓死去的兩個人變得傷痕累累。
那個煤爐在夏天的時候,一直放在院落一角,春草娘用它燒水做飯,用它給活著的李森熬草藥。只有趕上陰雨天,煤爐才會被挪進外屋,每到這時候,小樓的所有的屋子都會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煤煙氣味。煤煙味和草藥味以及窗外的土腥味混雜到一起,讓春草總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縹緲復雜的傷感。現在還是夏天,雖然昨夜里下了雨,可是雨下得并不大,天氣也依然悶熱。娘在這樣的天氣把煤爐搬進寢間,她和黃老先生的死,就變得十分蹊蹺,充滿了傳奇色彩。
三
對黃土鎮的百姓來說,洪老爺與王胡子的仇恨遠比他和幾房姨太太的故事讓他們感興趣。山匪王胡子有一妻一妾,妾年輕漂亮,在山上呆得悶了,就化裝成賣山貨的商隊去鎮上閑逛,結果邂逅了當時還不算老的洪老爺。那天洪老爺在戲園里遭了埋伏,外面沖進人來,子彈像雨點一樣在戲園里亂飛。妾在驚惶之中亂跑亂撞,結果一下子撞到了洪老爺懷里。洪老爺一邊還擊一邊和她眉目傳情,待援兵到來危險過去,兩個人就都動了心思。那個妾當天就跟著洪老爺來到洪家大宅,住下了,就再不走。王胡子第二天來要人,洪老爺說,如果她想走,我不攔她。她當然不想走,她覺得洪家大宅遠比山寨舒服。王胡子一氣之下,瞅空子截了洪老爺一批貨,并殺掉護送這批貨的下人。如此奇恥大辱,洪老爺當然不肯罷休。于是他殺死了王胡子仍然住在鄉下的弟弟和親爹。王胡子要報這個血海深仇,就在幾個月以后派人偷襲了洪家大宅,結果那幾個人只是打掉洪家大宅的兩塊墻皮,卻丟掉了自家性命。仇恨就這樣越結越深,王胡子到處揚言,總有一天會將洪家血洗一空。
王胡子的妾,自然就成了洪老爺的妾。她就是哈薇,有一雙狐貍般細長的眼睛。從離開戲園子,她就一直倚著洪老爺的胸膛,即使到了洪家溝,到了洪家大院,即使金枝和梅虹在場,她也不避。那時沒有人知道他是王胡子的妾,她說自己是王胡子從沂水搶去的丫鬟。紙里當然包不住火,幾天以后,洪老爺就從別人嘴里知道了實情。那天洪老爺罰她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天,洪老爺說我不計較你曾經是王胡子的小老婆,我也不計較你跟多少男人睡過,可是你不該騙我。天亮以后哈薇就失蹤了,三太太在洪家從此成為歷史。對哈薇的失蹤,洪府所有人全都心知肚明,可是所有人又全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這個話題。
午后,慵懶的金枝嗑著瓜子給春草說起這些,門關著,她把聲音壓得很低。老爺豈是好騙的?她突然提高聲音,惡狠狠地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兒,咬牙切齒地說。她的憤怒來得太過突然,春草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慢慢升起又迅速滲透全身。自來到洪家,她和大太太金枝在一起的時候最多,她認為她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同病相憐的默契。
所以那天,春草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向金枝請教老爺為什么不肯要她。金枝手里捏著一粒瓜子,吃驚地問春草,你不知道?春草說,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金枝說,老爺不碰你,是因為你是黃老先生開出的藥方。春草問,藥方?金枝說是啊,黃老先生說,老爺每天嗅你一遍,再服一粒他為老爺炮制的蜜丸,就能長命百歲了——藥方是不能破的,破了就失效了。
春草低下頭,很久沒有說話。的確沒有人告訴她,包括已經死去的娘——原來她只是一味藥方。洪老爺娶她的目的,原來只是為了下藥。她和當歸、胖大海、決明子、黃芪、人參、天麻、紅三七等等沒什么不同。雖然她努力抑制著淚水,可是淚水還是不爭氣地盈出眼窩。
其實你不用傷心,金枝安慰她說,咱倆都一樣。咱倆不一樣,春草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你是大太太,我只是一味藥。金枝凄然地笑了,她說你起碼還是老爺的一味藥,可是我是什么呢?自從洪龍離家出走,我在洪家就什么都不是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該知道,洪豹是梅虹的兒子,洪刀和洪劍是了慕的兒子。所以說,洪家現在是老爺的,等以后,就是洪豹洪刀洪劍或者梅虹了慕柳紅的。在洪家,誰一無所有?是你春草!是我金枝!我伺候老爺這么多年,到頭來卻什么也沒混到,你說這公不公平?洪龍這個遭天殺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去學什么西洋畫!如果他在家我還至于落到這步天地?她越說越傷心,越說聲音越大,竟也紅了眼圈,淚眼婆娑。
門被吱嘎一聲推開,二太太梅虹幽靈般地飄進來。穿了暗紫色的短袖旗袍,旗袍的前胸繡著一朵開得蠻橫的粉色牡丹。她把頭發高盤在頭頂,耳垂上戴了水滴形狀的小巧的金質耳環,整個人顯得落落大方、雍容華貴。她站在屋子的暗影里,似乎并未注意到金枝和草春的異樣神態。她鄭重地捧出一條薄紗披肩,淺笑著對金枝說,專為大姐買的,昨夜又趕黑在上面繡了兩朵花……買的時候我就尋思,這種顏色最配大姐。金枝轉過頭去偷偷擦了擦眼睛,又把圍巾在腿上慢慢展開。二妹真是有心人,金枝漫不經心地說,不過這顏色……五妹你說這顏色配不配大姐?春草急忙點點頭說,很漂亮。金枝把眼睛從披肩上移開,看著梅虹,說,我這年紀又比不得二妹你和五妹春草,以后該素一素了。梅虹說,看大姐說的,大姐哪里顯老?金枝撇撇嘴說,你都專挑老太婆顏色的披肩送我,還敢說我不顯老?說得梅虹和春草都尷尬地笑起來。金枝接著說,不過別管我有多老,只要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就是洪家的大太太,就是你們的大姐,你說是不是?梅虹笑著說那當然。你是大太太,德高望重;五妹是五太太,最得老爺寵。我只好多繡些花,也好多巴結巴結你們。春草有禮貌地回笑,金枝把披肩疊好放到床頭,又把盛著瓜子的干果盤遞到梅虹面前。
梅虹只坐了一會兒就急匆匆離開,她說她得趕回去幫丫鬟阿芳收起晾在天臺的咸蘿卜干。那時外面已經飄起雨星,沒有我腌的咸蘿卜干,老爺就不肯吃飯呢!她的話帶著一種極有成就感的招搖,曼妙的身影從窗前一閃而過。春草這才想起餐桌上總有那么一小碟咸蘿卜干,她還以為那是廚子們鹽漬的,結果竟然出自梅虹之手。梅虹剛剛走出門,金枝就嘀咕開了。她說怪不得我剛才覺得心里慌慌的,原來是她一直在門口偷聽。她抓起梅虹送她的披肩扔到地上,然后在上面狠狠地跺了幾腳。她對草春說,你見過女人繡花送給女人嗎?這個梅虹想要洪家上上下下都穿戴著她的東西、都記著她的好呢!春草不敢接話,更不敢上前阻攔。無辜的披肩被她的腳搓成了一個臟兮兮的小布卷。
在洪家,春草不想與任何人結怨。她知道,不與任何人結怨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與任何人結盟。
四
八月十五趕臥龍山廟會,這是黃土鎮的風俗。
每年這個時候,洪家大宅的幾位太太都要結伴而行。廟會是黃土鎮的百姓除了春節以外的第二大節日,廟會讓鎮上所有的酒店和客棧客流量大增,那幾天空氣里飄散著濃重的酒肉氣味和姑娘太太們的脂粉氣息。廟會共開三天,三天時間里,鎮上的街道總是人聲鼎沸,人山人海。現在洪家太太們在幾個身強力壯的伙計衛護下出門了,一年里她們鮮有出門的機會和欲望。她們的目的地是山后腰的一座小廟,是小廟前的一尊小石人。那座小廟里只住著一位方丈和兩個小和尚。平日里,那里香火并不旺。
春草和金枝走在一起,她們的身后跟著梅虹和了慕,再后面跟著三少奶奶柳紅和她們的幾個丫鬟。中午時分她們來到小廟,相比山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這里顯得清靜了很多。廟前的一棵銀杏樹下立著一尊小石人,小石人表情頑皮,五官清晰可見。不遠處站著一位小和尚,正朝這邊觀望,神情竟和小石人很有幾分相似。金枝告訴春草說,圍著小石人轉一圈,再摸摸小石人的腦袋,你的所有煩惱就全消了。看到春草懷疑的表情,金枝笑笑說,信則有,不信則無。這時另兩位太太和三少奶已經圍著小石人轉起了圈,她們把手放在小石人的腦袋上,一邊轉圈一邊念叨,摸摸石孩頭,心中無煩憂,表情很是虔誠。金枝又悄悄跟春草說,許個愿也挺靈呢,我們幾姐妹每年都是這樣的。說完她先就閉上眼睛,春草說,我先算了,還沒有想好呢。
摸了石人,一行人又進到廟里,捐了些香火,隨便轉了轉,最后鄭重地拜了佛。拜佛時每個人口中全都念念有詞,內容大同小異,無外乎佛祖保佑洪家大宅繁榮平安,保佑洪老爺長命百歲之類。然后他們出來,在一片小樹林里小憩片刻,就開始往山下走。
走到山腰處時,金枝和梅虹不知怎么拉到了隊伍的最后面。小路分叉時,倆人走上一條岔路。離開了大伙。直到一行人再次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才發現不見了大太太和二太太,眾人忙順著原路回去尋找,可是直走到那條岔路口,也不見大太太和二太太的影子。突然春草有了不祥的預兆,正胡思亂想著,岔路上傳來金枝驚慌失措的叫聲。不好啦!她一邊往這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喊,二妹滾下山去啦!跑得急,被一塊石頭絆倒,又很快爬起來,又再一次被絆倒。她的叫聲讓每一個人毛骨悚然。每個人,包括春草,都有一種大難臨頭的預兆。
梅虹是在山腳下被發現的。她躺在亂石和雜草叢中,雙眼緊閉,鼻孔里淌出鮮紅的血,腳上的一只鞋子不見了。下人有的跑回洪家溝報告,其他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她到鎮上,送進黃老先生的中藥鋪兼診所,現在這個中藥鋪歸黃老先生的兒子黃善業經營,每隔一個月,他都會給洪老爺炮制三十多顆核桃般大小的黑色蜜丸。
金枝一直在哭。她時而號啕時而低泣,那是極度的悲傷和恐懼,自責和不安。她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掩面,一遍遍地重復:老爺會殺了我的,老爺會殺了我的。春草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她說,沒事的。你不用怕。金枝聽了她的話,哭得更加厲害。她緊緊抓住春草的手,再也不肯松開。你不懂的,她說,我闖了禍,老爺真會殺了我的。
洪老爺和洪豹在傍晚時分急匆匆趕來。他們沒有理睬站在一邊瑟瑟發抖的金枝了慕春草和柳紅,兩個人鐵青著臉把黃善業叫到一旁,簡短地交談幾句以后,同時長舒一口氣。金枝看到這一幕,臉在瞬間變得扭曲,又在瞬間恢復到悲痛欲絕的表情。盡管那變化非常迅疾,卻沒逃過春草的眼睛。
洪老爺轉過身來,沖她們擺擺手說,你們先回吧。金枝卻仍然端坐不動,她說二妹沒事吧?讓我再呆一會兒,我想陪陪二妹。洪老爺從黃善業手里接過杯茶,小心地吹吹,抿一口,然后將茶杯重新放回桌子。我的話不好使么!他說。說話時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面前的茶杯,那上面描畫著一輪紅日和八只展翅高飛的白鶴,始終沒看金枝一眼。
梅虹在第三天中午回到了洪家大院,她坐在一個四人頂的豪華轎子里,穿戴依然整潔有型。那是洪老爺的轎子,除了洪老爺和曾經的三太太哈薇,洪家再也沒有人坐過。梅虹掀開轎簾,探出頭,向每一個人招手致意。她滿面春風,就像一位凱旋的將軍。金枝、春草和了慕站在大門口迎接她,她們讓過轎子,跟在轎子后面邁著碎步,來到后花園。梅虹從轎上下來,任金枝和春草攙扶著,一步一挪地往自己的房里走。她看看金枝和春草,說,能再一次見到大姐和五妹,真好啊。
回到家里梅虹不停地絮絮叨叨,東扯西拉。她問金枝怎么沒披上她送的披肩,又問了慕房里的那棵吊蘭分苗了沒有,問春草學會繡牡丹了沒有?整個下午大多時候她都在說話,唯獨對自己如何摔傷的事閉口不提。她不說,也沒有人問。金枝一直坐在她的身邊,為她剝蜜橘,端茶水。蜜橘一瓣一瓣地在果盤里排成排,茶水涼了倒掉,倒掉后再倒滿一杯。梅虹瞇著眼,笑呵呵地對金枝說,辛苦大姐了。
第二天早晨的飯桌上,仍然沒有人提起這件事。似乎他們已經徹底忘掉了幾天前的意外,梅虹仍然躺在床上,吃飯也不去前廳,心安理得地讓丫鬟太太們跑前跑后。她的座位空著,面前的盤子、碗和筷子卻一樣不缺。洪老爺吃完早餐,看了洪豹一眼沒吱聲,卻和毛黎一起出了大門。最近幾筆生意的連連失手讓洪老爺對他失去了信任。洪豹坐在桌邊,神情很是落寞,他緊鎖眉頭,把一碗羹喝得“呼嚕嚕”響。
春草用一個碗蓋子將盛滿菜肴的碗扣好,小心地捧著,慢慢走向后花園。穿過月亮門的時候,金枝從旁邊閃出來攔住她,顯然已經在這里等候多時。
要去二妹房嗎?金枝問。
嗯。春草回答。
叫小秋或秀秀送去不行?
還是我送去吧,順便去看看二姐。春草說。
金枝的表情立刻開始了捉摸不定的變化。她瞅瞅四下沒人,一把拉住春草的胳膊,身體越來越低,幾乎要跪下的樣子。救救我。金枝的聲音里拖著哭腔,五妹你救救我。
沒事的。春草用另一只手扶住她,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害怕。金枝牙關輕顫,老爺會殺了我的。
那我們一起去看看二姐……
我不敢去。
那您先回房休息一會兒,我去看看二姐。
金枝沒有回房休息,她坐到旁邊的一個石磙上,用長長尖尖的指甲將一只爬到她胳膊上的螞蟻腰斬,看著斷成兩截的螞蟻還在掙扎,金枝再一次流下眼淚。
梅虹側躺在床,一旁的阿芳正為她絞一條熱毛巾。春草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問,二姐感覺怎么樣了?梅虹說,好多了。今天教你繡牡丹……春草忙說,二姐還是多休息幾天,繡花的事真不急的。她把手中的飯碗捧到梅虹面前,梅虹雙手捧起碗,謝謝你,但我已經吃過了,是老爺囑咐廚房送來的,你來了就陪我說說話吧。春草看看旁邊的阿芳,不說話,梅虹就擺擺手讓阿芳出門去。春草這才對梅虹說,自你出了事,大姐一直在哭呢。她總是自責,睡不好覺,說怕見到你。梅虹笑容可掬,那你去跟她說,讓她不要再自己怕了。這事也不能全怪她,要怪,只能怪我傻乎乎地跟著她亂跑。春草說,我會跟她說的。梅虹說,你和大姐的關系最好,你倆似乎很投機呀。
洪老爺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他每天按時在飯桌上出現,按時在夜里去春草的房間,一遍一遍地嗅她潔白如玉的身子,然后按時去梅虹了慕或者金枝的房里過夜。似乎這件事真的就這樣過去了,在每個人的心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洪家大宅重回從前平淡且繁榮的日子。
唯一因這件事而改變的,就是金枝。洪老爺的沉穩冷靜讓金枝每一天都生活在極度的恐懼之中。她幾乎每天都要去梅虹那里,陪她聊天,給她泡各種顏色的玫瑰花茶。趁沒人的時候她還為梅虹捶背捏腿,完全成了梅虹的另一位丫鬟。梅虹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這一切,甚至有一次裝做不小心把嘴里的瓜子皮“呸”一下吐到了金枝臉上。日子一天天過去,金枝一天天衰老。
五
春草嫁過來第二年,洪老爺生出滿頭黑發,閃動出健康的年輕的光澤。洪老爺還留著辮子,現在他是整個洪家溝、整個黃土鎮或者整個烏縣唯一還留辮子的男人。他的變化讓整個黃土鎮地動山搖,老爺返老還童啦!這句話在洪家大宅,至少說了一萬遍。
洪老爺當然知道自己的變化。可是他不知道這變化是因為春草,還是因為黃善業的藥丸,或因為其它。現在他已經離不開春草了,就像劍客離不開寶劍,就像煙鬼離不開煙槍。甚至有一天夜里,洪老爺在春草的房間里直睡到天亮。這件事在洪家大宅,同樣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新聞。這新聞讓金枝喜上眉梢。
那夜的洪老爺格外貪婪。他幾乎是把春草捧在手心里吮吸的。他用了足足三個時辰才完成他莊重的儀式。然后他擁著春草,黑暗里大睜著眼,一動不動。
窗外有月。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紙映照到洪老爺又瘦又長的臉上,像給他的臉鍍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銀。他的辮子躺在春草雪白的胸脯上,隨著她輕微的呼吸上下起伏,宛若一條擱淺的辮子魚。
過幾天我要去一趟上海。月光下的洪老爺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他的話把春草嚇了一跳。春草沒有問什么事,她把身子向洪老爺靠了靠,一只手輕輕搭上洪老爺瘦骨嶙峋的胸膛。天快亮的時候洪老爺起身穿了衣服,他精瘦蒼白,松弛的肚腹在晨曦中清晰可見。他下床穿上鞋子,走出兩步,回頭看春草一眼,再返回來,為春草輕輕掖了掖被角。洪老爺溫柔多情的舉動讓春草幸福得不能自拔,她在洪老爺離去之后流下兩滴溫熱的眼淚。
洪老爺是在第二天早飯時向其他人宣布了他要去上海的消息。他說他走了以后,家里的事情暫時由毛黎和洪豹做主,說完就起了身子向外走。他的決定是那樣突然,毫無征兆,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忘記了吃飯。特別是金枝,她竟失態地將吃到嘴里的一塊牛肉吐了出來,然后站起身,急急地沖洪老爺的背影喊,老爺應該帶上五妹——她是您的藥。
她的話并沒有讓洪老爺停下腳步。洪老爺保持他固定的節奏和頻率走下臺階。春草仍然靜靜地喝著羹,指間的湯匙在青花瓷碗里優雅地攪動。
金枝回頭暗示春草跟她走。她匆匆回了房間,剛把玫瑰花茶沏好,春草果然來了。她為春草和自己各倒一杯,眼睛從縹緲的霧氣后面盯著春草,胸膛起伏難平。
老爺為什么要去上海?金枝小心翼翼地問,因為生意上的事情?
春草說,老爺沒跟我說。
你知道嗎五妹?金枝突然說,洪龍他在上海。
大少爺在上海?春草吃了一驚。
是,他在上海。如果老爺帶上你,你就能見到他,你給我帶個話……
可是老爺不會帶上我的。
他會的。金枝肯定地說,他現在最寵你。何況你還是他的藥……
金枝絮絮叨叨地重復著這幾句話,手里不停地轉動著一個小巧的茶杯。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春草面前。春草手里的茶杯差點驚掉,急忙扶她起來,可是她的手死死地抓著一根床腿,頑固地跪在地上。全靠你了,金枝流著淚說,全靠五妹你了。
洪老爺和春草是在第二天中午離開洪家大宅的。洪老爺穿著銀灰色的長衫,春草穿著草綠色的旗袍,靜悄悄地離開洪家溝。洪老爺謝絕了所有人的送行,他說這樣太過惹眼。那天上午他與管家毛黎和三少爺洪豹談了很久,出來時每個人都神色凝重。那時梅虹正在院子里逗著一只銀白色的小貓,她的嘴里“喵喵”叫著,表情很是悠閑;金枝在后花園的一棵芙蓉樹下不停地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焦急地往前院張望,待洪老爺他們出來,又慌亂地低下頭,低著眼睛看腳邊的一棵月季。那時春草已經收拾完畢,正趕往前院的飯廳吃飯,她從金枝旁邊走過去,金枝抬起頭看她,目光中充滿期待。春草沖金枝笑笑說,老爺答應帶我去上海了,下午就走。她的話讓金枝晃了晃身子,人險些跌倒在地。
黃昏時他們來到縣城,住進朋友為他們安排的客棧。第二天又有人開了汽車過來轉道青島。汽車上的洪老爺讓春草幫他將辮子盤上頭頂,然后從隨身攜帶的皮箱里取出一頂帽子仔細戴上。他說從現在開始直到咱們回來,我都得戴上帽子了……不然別人見我留著辮子,還不摁著我的腦袋往下薅?春草說誰敢?您是洪老爺。洪老爺長嘆一聲說,出了縣,洪老爺是個屁?
春草頭一次坐汽車,汽油味讓她頭暈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洪老爺的表情倒是輕松,他倚靠著座背,閉著眼,似乎已經熟睡。突然洪老爺睜開眼睛往春草這邊看看,發現春草正在盯著他,就沖春草笑笑,又很快閉上眼睛。這是春草第二次看見洪老爺笑,春草心中有某一種花朵開放的聲音。
汽車將他們送到青島并送進一個豪華的客棧,就回去了。洪老爺雇一輛人力車去一趟火車站,又很快回來。他對春草說兩天后才有去上海的火車,這兩天時間,正好帶你逛一逛青島城。洪老爺的手里拿著一張報紙,春草不識字,她只看到上面印著一個發光的太陽圖案。
第二天洪老爺帶春草來到一家西餐廳,餐廳里明亮光滑的地板和說著外語的金發碧眼的侍者讓春草再一次頭暈目眩。洪老爺點了兩客蛋糕、兩杯咖啡和兩份牛排。侍者送來當天的報紙,洪老爺伸手接過,再也顧不上和春草說話。這時侍者送來他們要的東西,洪老爺熟稔地拿起刀叉對春草說,照我的樣子吃就是了……頭一次吃可能不太習慣。不過等到了上海,我們可能天天要對付這樣的東西。
出了西餐廳,兩個人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亂逛。一位膀大腰圓的男人本來已經從他們身旁走過去,卻突然在前方停下來。他轉過身走回洪老爺和春草面前,歪著腦袋細細地打量著洪老爺。春草有些害怕,輕輕拽一拽洪老爺的袖口,示意他快些離開。中年男人指指洪老爺,問,你是不是還留著辮子?
洪老爺說,我頭上生了癩瘡。
男人板著臉說,摘下帽子看看。
洪老爺說,臭烘烘的癩瘡,有什么好看的?
男人揮著拳頭說,我懷疑你還留著辮子。
春草再拽拽洪老爺的袖口。洪老爺擁著春草的肩膀,說,我們走。
男人像一座高高的鐵塔擋在他們面前,細細端詳洪老爺的腦袋,就像一位屠夫端詳著一只已經被斬下的孤零零的豬頭。突然男人大笑一聲,猛地伸出手,飛快地打掉洪老爺頭頂上的帽子。洪老爺驚叫一聲,盤起的長長的辮子就像一堆井繩從轱轆上脫落,眨眼垂到腰間。男人愣了一下,迅速跑開。他鉆進路邊的“王記剪刀店”,又很快跑出來,手里抓著一把長長的剪刀。
春草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她幾步沖了上去。抓住男人握著剪刀的手,張開嘴狠狠咬了一口。她的力氣如此之大,她感覺到男人的皮肉和筋骨被她鋒利的刀齒齊刷刷斬斷。男人慘叫一聲,剪刀扔出很遠。他吼叫著將春草打翻,回頭找剪刀,剪刀卻不見了。剪刀被洪老爺握在手里,洪老爺嚎叫一聲,留了一輩子視若生命的長長的辮子便飄落地上。披頭散發的洪老爺將辮子捧在手里,畢恭畢敬地獻給早已經目瞪口呆的男人,然后上前去攙起滿嘴是血的春草。
幾天以后,他們終于到了上海。
用不著洪老爺介紹,春草也知道站在面前的人肯定就是洪龍,他既像洪老爺也像金枝,還有著洪老爺所沒有的茂密的絡腮胡子。洪龍走上來沖洪老爺笑笑,說,來了?就算打過了招呼。三個人乘兩輛人力車來到洪龍的住處,一棟陳舊的三層小紅樓。小樓的前面有一段圍成弧形的黑鐵柵欄,柵欄前倚站著一位金發碧眼的洋女子,那是洪龍的太太,法國人,叫蘇菲,是洪龍在法國學油畫時認識的。
叫蘇菲的法國女人讓春草驚訝萬分。她高挑挺拔,皮膚白嫩得就像剛剛剝開的荔枝。她向春草有禮貌地微笑,表情是金枝梅虹和了慕所沒有的天真和優雅。房子并不大,面積甚至不及洪家大宅的南廂,可是房間里密密匝匝地擠滿了各種擺設,從布制的拳頭大小的毛毛熊到一人多高的石膏人物像應有盡有。墻上更是掛滿了各種尺寸的畫作,有風景,有靜物,有動物,更多則是裸體女人。有一位裸體女人竟然就是蘇菲,她迷離著雙眼,側臥在一張鋪著白色錦緞的床上,靜靜地盯著站在面前的春草,讓春草的臉火辣辣地燙。
這些畫都是洪龍的作品,洪老爺給春草介紹。
在洪老爺和洪龍說話的時候,春草跟蘇菲到廚房去準備晚飯。她聽不清洪老爺和洪龍在談些什么,只是偶爾會有一兩個詞飄到廚房,鉆到春草的耳朵,讓她覺得事情很重要。洪老爺說,打仗……北伐軍……洪家溝……等等。洪龍說,上海……北伐軍……等等。突然洪老爺大著嗓門沖洪龍說,你去煮些米飯吧,再炒兩個老家菜,春草吃不慣西餐的。洪龍忙站起來,挽了袖子,系上圍裙——那一刻春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飯桌上洪老爺問起了孫子洪滔。洪龍告訴他,洪滔現在也在法國,也在學習油畫,好像還寫詩。洪老爺笑笑說,看來指望你們爺倆替我守住家業是不太可能了。洪龍尷尬地跟著笑,蘇菲拿一張紙巾讓他擦去嘴角的奶油。晚飯后父子倆沒有繼續他們的話題,而是興致勃勃地玩起了象棋,洪龍三戰皆負。每輸一盤,洪老爺都會弓起手指,在他的腦門上來一個狠狠的鑿栗。春草在旁邊看他們打鬧,心情很是舒暢。顯然洪老爺和洪龍的關系并非傳說中那樣緊張。春草再一次想起金枝,想起金枝托她帶的話。她的心在上海繁華的夜里,悄悄潛回到寂寥的洪家大宅。
六
那天春草很晚才睡著。也許因為陌生的環境,也許因為蘇菲煮的法國咖啡。
盡管房門的隔音并不理想,可是洪老爺還是把鼻子吸出很大的聲音。他的鼻尖輕輕碰觸著春草滑膩的玉一般的肌膚,表情貪婪并且享受。幾天來的車馬勞頓似乎在轉瞬間一掃而光,芬芳的甜絲絲的春草讓洪老爺安靜并且幸福。那是極美妙的一夜,他們的身邊沒有金枝,沒有梅虹,沒有了慕以及洪家大院上上下下的眼睛,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洪老爺。她是屬于洪老爺的,她希望洪老爺將她享用。
白天洪老爺和洪龍出去了,一整天都沒有回來。蘇菲在廚房準備晚餐,春草聽到她哼著歌兒,斜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她竟然哼的是:“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盡管怪聲怪氣,吐字卻異常清晰。看春草吃驚的樣子,蘇菲比劃著告訴她,是洪龍教她唱的。春草往窗外看,上海的風景與黃土鎮完全不同,眼前的一切讓她頓生幾分傷感,春草感覺那首歌具有某種摧毀一切的力量。
吃完晚飯以后,大家坐在客廳里聊天。那時洪老爺正在喝一杯茶,茶有些燙,他一邊喝一邊轉動著茶杯,嘴里嘶嘶有聲。春草走過去悄悄說,您的牙床上沾了米粒。洪老爺用舌頭舔一下牙床,問春草,還在嗎?春草說,還在。突然洪老爺愣住了,大張著嘴,舌頭頂住牙床,久久不動。然后他跌跌撞撞地沖進衛生間,很久后才走出來。奇怪啊,他努力抑制著興奮與惶恐,可是他抑制不住聲音的顫抖,我的嘴里竟然長出了一顆新牙!他重新坐到沙發上,舌尖一下一下輕點著剛剛鉆出來的小牙。小牙長在一顆牙齒的上方。那顆牙齒仍然堅固,可是另一顆牙已經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它像一株剛剛露出地面的孱弱芽苗或者一粒剛剛裂開的種子,它嬌嫩無比,象征著一種夢幻般的美好或者邪惡。
那天夜里他更加貪婪地吮吸著嬌美的春草。春草的每一寸肌膚仿佛都被他吸得飄揚起來,像一片呼啦啦的旗幟。他嗅著春草的臉,脖子,乳房,肚臍,小腹,髖骨,膝蓋,小腿,腳踝,甚至腳趾。他剛剛理過的腦袋像掃雷儀般在春草的身體上掃來掃去。他的喉嚨里咕咕作響,他把春草的酒曲氣息就著自己的唾液吞下去。春草感覺兩滴溫熱的淚水滴落她的胸脯,她可以用肌膚嘗到洪老爺的咸。突然洪老爺說,春草,黃老先生沒有騙我,我真的返老還童了。春草說是,老爺返老還童了。洪老爺的呼吸變得不均勻,她說春草,現在我想要你。春草哆嗦一下,說,不要,老爺,我只是你的藥。洪老爺說可是我能要你。一只手摟了春草的肩膀。春草輕輕掙扎了身子,說,不要,如果弄臟了藥,老爺就不能長命百歲了。她的身體繃緊如弓,她溫柔且果斷地拒絕著洪老爺,她說女人多的是……
第二天洪老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一面鏡子看那顆牙齒。似乎牙齒露出牙床的部分更多,洪老爺滿意地點頭。回頭對春草說,這對你不公平。
不公平?春草不明白。
如果我真活到一百歲,你還得給我當二十年的藥。
我情愿。
可是假如我現在死了,你現在就自由了。
老爺不要亂說。春草緊張地把一根手根摁上洪老爺的嘴唇,我不要您死。我只要您長命百歲。
知道我們為什么來上海嗎?洪老爺的神色突然變得鄭重,因為要打仗了。是北伐軍。他們會一路向北,可能一直打到黃土鎮。我們得趕在北伐軍打過去之前,搬到上海來。
所有人都搬來?那房子和生意呢?
房子先不去管,生意先扔一扔。等時局平穩了,洪家其實沒幾個人希望我長壽——你不用替他們說話,春草,我什么都明白——可這時候我必須救他們,把他們全部接到上海來……包括那些廚子,轎夫,丫鬟……所以春草,我不能死,也不能老,因為我是洪老爺,我沒有老去和死去的資格和權力……
老爺,您為什么跟我說這些?
不為什么,我早就想跟你說了。我們明天就回去,一回去,我就不能跟你說這些了。
回到洪家大宅的時候已是深夜。大宅里靜寂一片,只有得到消息的毛黎忠心耿耿地守候在大門口。
都安排妥當了嗎?毛黎輕聲問洪老爺。
都安排妥當了。洪老爺說。他們進了屋子,桌子上已經擺上了飯菜。毛黎問洪老爺用不用找人叫太太們起來,洪老爺擺擺手,摘下帽子。他短短的頭發讓毛黎大驚失色,盡管他努力掩飾,可是洪老爺和春草都能夠感覺到他的不安和驚惶。
家里有什么事嗎?
沒有。毛黎看看春草,欲言又止。
洪老爺說,如果有什么事,不妨現在就說。吃完飯我想早一點休息。
毛黎再看一眼春草。春草就站起身子。她說我已經吃飽了老爺也早點休息。說完,想離開。洪老爺摁下了她,再一次問毛黎,家里到底有沒有事?
有點小事……三太太回來了一趟。毛黎小聲說。
春草的一顆心幾乎要蹦出來。三太太,哈薇,王胡子曾經的妾,一位欺騙過洪老爺的有一雙狐貍般的眼睛的女人,在洪家大院跪了整整一天后神秘失蹤——所有人都知道失蹤的含義,她怎么可能回來呢?
洪老爺并不驚訝。他喝一口水,平靜地問毛黎,哪一天?
您和五太太走后第三天。
家里還有別人看見嗎?
沒有。她是晚上來的,站在門口和我說了幾句話就匆匆離開了。看她的穿戴,似乎生活得不錯。
她跟你說什么了?
她讓我謝謝您——她說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想來謝謝您,可是她不敢,她怕見到您——她還讓您近來小心一些。她說到處都要打仗,天下不太平……她還說王胡子正在趁機招兵買馬,聽說打算到明年對洪家下手……
還有嗎?洪老爺笑笑說。
就說了這些,然后就坐著馬車走了。毛黎說。
家里真沒有其他人知道?
肯定沒有。
那就好。洪老爺看看他,再看看春草,說,這件事不要傳出去。
那一刻春草的心中盈滿溫暖和感激。她好像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為哈薇高興,更為洪老爺高興。洪老爺在她心中的地位一點一點地起著變化,從一尊神,變回到一個人,又變成一尊神。
吃過飯,洪老爺囑咐毛黎早點休息,他說明天一早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他站起來,春草急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洪老爺微微一笑,任春草攙扶著,往院子的深處走。
身后的毛黎小聲說,老爺,您的牙床上沾了米粒。
洪老爺微微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洪亮悠長,震耳欲聾,闃靜的夜里傳出很遠。
七
第二天上午洪老爺鄭重地向大家宣布了將要搬去上海的決定。他的身后站著管家毛黎,他的身旁站著三少爺洪豹和五少爺洪安,他的面前坐著大太太金枝、二太太梅虹、四太太了慕、五太太春草和抱著兒子洪起的三少奶奶柳紅。洪老爺清清嗓子,言簡意駭地對他們說,北伐軍可能會打到這里來,為防意外,我們搬到上海過一段日子。
洪老爺的決定肯定是正確的。這絲毫不用懷疑。春草偷偷瞟一眼金枝,她發現金枝的下巴在輕輕顫抖。
洪老爺接著說,你們回各自房以后,就可以開始準備。太太們先走,帶上各自的丫鬟,再加上柳紅、洪起、洪平和洪安;剩下的下人,轎夫、長工、幫廚……第二批走,我和毛黎、洪豹最后走,東西能帶多少帶多少,實在帶不走的以后慢慢搬。他把頭轉向毛黎,對他說,你想辦法通知一下洪平,讓他馬上回來。
毛黎點點頭,起身邁出屋子。那時洪平已經大學畢業,留在省城一家外國人開的洋酒坊做事。通知他的辦法很多,毛黎選擇了最直接最簡單的辦法——他去鎮上為他掛了一個電話。
這時候春草說話了。春草從來沒有在洪老爺當著眾人宣布決定的時候說話,可是這一次,她的話讓所有人震驚。
她說,我要和老爺一起走。
洪老爺看著春草,眼睛里閃現出一種別樣的赩色光芒。他低頭思索一番,說,行。五太太先留下來,其余不變。
那幾天洪家大宅里非常忙碌。每個人都在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每個人又都心懷著不同的心事。洪老爺長出新牙的事情也迅速傳遍了整個洪家大宅。然而在這時候,這件事反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金枝在幾天之內重新變得年輕,她的身材突然挺拔,皮膚突然光滑,走路變得輕快無比,她對每一個人都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她變得充滿愛心,她常常對春草說的一句話是: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我,還有你。
她也常常去梅虹房里,她坐在梅虹面前,嗑著瓜子或者喝著茶,而不是伺候梅虹嗑瓜子喝茶。她興高采烈的表情讓梅虹幾乎發作。有時候春草想勸勸金枝。她想勸勸金枝不要這樣對待梅虹,她畢竟還是洪家的二太太,還是洪豹的母親。
第一批人出發的時間定下來了。臨走頭天夜里,金枝興奮難捱。想到馬上就能夠到上海,想到馬上就能夠見到兒子洪龍,洪龍馬上就可以取代洪豹,金枝簡直要從胸膛里喊出聲音。
第二天的早飯比以往提前了一個小時。下人們已經將幾只大箱子提到院子,他們站成一排,像一尊尊佇立的雕像。這時大門被推開,毛黎急匆匆走了進來。他的頭發上還掛著露水,他似乎已經出去很久。
他走到洪老爺身邊,將手中的報紙遞給洪老爺,又俯在洪老爺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洪老爺稍稍一愣,嘴角很快抽動一下。他問毛黎,真的嗎?毛黎肯定地點點頭。洪老爺展開報紙,細細地看。此時下人們已經提起了箱子,五輛馬車正候在門口。洪老爺看了很久,終于抬起了頭。他將報紙交給毛黎,沖下人們擺擺手,示意他們放下手里的箱子。然后洪老爺看著太太們,看看洪平和洪安,再看看三少奶奶柳紅和李壯,沖他們說,我們不走了。
不走了?是金枝的聲音。
不走了,洪老爺說。
金枝仰面跌倒。她的腦袋重重地砸上青石板,聲音沉悶壓抑。未及別人扶她起來,她就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她的臉色霎時變了樣子,那一瞬間,她回歸了她的蒼老。
箱子被搬回各自的房間,所有人都在很短的時間內恢復到從前的樣子。廚子們在廚房里揮著炒勺,長工們按時下地,洪豹跟著毛黎去鎮上收賬,了慕坐在花園里的一個石磙上逗著一只渾身雪白的貓,洪平站在她的身邊和她輕輕地說著話,洪安留在屋子里讀一本淡黃色的線裝書,梅虹則繼續繡著她永遠繡不完的花。洪家大宅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一切迅速回歸到從前平靜和繁榮。
誰也不會想到,當天夜里,王胡子會把洪家大宅變成了人間地獄。
洪老爺嗅完春草,倚在床頭默默地抽煙。黑暗中煙頭忽明忽暗,屋子里充滿了煙草燃燒的淡淡芳香。
“啪啪”兩聲槍響,尖銳并且短促,洪老爺稍稍一愣,對春草說,快穿衣服起來!就先披了衣服,開門出去。幾聲槍響過后,又傳來撞擊木門的“嘭嘭”聲,每一聲都將春草的心臟撞擊得粉碎。洪老爺走出兩步,又很快返回,他拉了春草的手,兩個人一路奔跑著穿過月亮門來到前院,跑向院落一叢低矮的毛竹林。竹林旁邊有一間空的舊木屋,那是以前下人們的住所。洪老爺推開門,拉著春草進屋,然后掀開一張破舊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下面露出一個狹窄的地窖,洪老爺對春草小聲說,快鉆進去!來不及反抗,春草就被洪老爺一腳踹進去。這時大門已被撞開,王胡子和他的匪們正瘋狂地擁進院子,家丁們像被伐倒的樹干似的倒下,腦袋就像不斷盛開的十月血菊。洪家大宅毫無還手之力,它像一只被綁了四蹄的羊或者牛,正被一群手持尖刀的屠夫爭先恐后地切割。匪們訓練有素,他們兵分幾路在大院里細細搜尋,每一個匪的眼睛里都露出殘忍的光芒。他們很快搜出了太太和少爺們,搜出了管家廚子轎夫丫鬟,他們還想繼續搜出洪老爺和五太太春草,卻再也搜不出了。有一個歪著脖子的匪進到那間木屋,他用腳猛踹一下那張破木床,然后怏怏地走開。那時瑟瑟發抖的洪老爺緊緊地摟著同樣瑟瑟發抖的春草。洪老爺小聲對她說,不怕,我們會熬過來的。
王胡子從匪群中慢慢走了出來。他長得很白,高高瘦瘦,臉上無須。他露著勝利者的微笑,不緊不慢地命令洪家大宅的人們跪成一排,然后將槍口對準金枝的胸脯。王胡子大聲喊洪晃老兒你要再不出來,我就開始殺人了!洪老爺向前邁出一步,卻被春草緊緊地抱住。春草說沒有用的……老爺您救不了任何人。洪老爺的眼淚在剎那間噴涌而出,他撲倒在地,手指將地窖里的濕土摳出十個圓圓的洞。外面王胡子開始殺人了,他先對準金枝就是一槍。金枝毫無聲息地仰面倒下,然后對準二太太梅虹又是一槍,梅虹像一只皮球般彈出很遠。接著是了慕、柳紅、洪豹、洪平和洪安……
洪老爺開始嘔吐。他俯臥在地,抽搐不止。
再一次傳來了槍聲。槍聲非常密集,連成一片。是從大門那兒傳來的,院子里突然多出一些黑衣黑褲白綁腿的士兵,他們端著長槍呼喊著沖進了院子,隊形像扇面般迅速散開。匪們在幾秒鐘以后開始還擊,可是他們很快發現根本就不是對方的對手。對方不僅人數比他們多得多,武器遠比他們精良。他們的長槍能夠打出漂亮的連發,他們的手榴彈一炸就是一片。他們閃轉騰挪,王胡子和他的匪兵根本打不到他們,他們卻可以把匪們像靶子一樣瞄著打。王胡子舉起手里的長槍,瞄準一個黑衣人,高叫一聲,開瓢!黑衣人仍然站在那里,他卻倒下了。他的髖骨連中兩槍,倒在地上的他堅持將子彈射出,一棵月季花被攔腰斬斷。
匪中有人舉起了手,像一個期待已久的訊號,所有的匪兵全都舉起了手。那位黑衣人細細地巡視一遍院子,然后“撲通”一聲朝院子的深處跪下。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黑衣人說,老爺您現在可以出來了。
春草扶著洪老爺,慢慢從地窖里走出來。洪老爺一步都不能挪動,春草幾乎是背著他走向一片狼藉的尸體的。除了春草和洪老爺,洪家大宅幾乎所有人都被匪們射殺。他們或者已經死去,或者躺在地上劇烈或微弱地喘息,或者抽搐著一條腿或者輕輕抖動著一根胳膊。黑衣人走上前來,幫春草扶住老淚縱橫的洪老爺。洪老爺的嘴一張一合,卻說不出一個字。
春草對洪老爺說,老爺,我們終于熬過來了。
八
六十多個黑衣人在洪家大宅整整駐了半個多月。他們要求帶走十二個被活捉的匪,洪老爺說,不,讓我親自處理他們。十二個活著的匪,被洪老爺整整殺了一年。一個月殺一人,一人殺一個月。一年中洪家大宅每時每刻都回蕩著匪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慘叫,地獄般的洪家大宅延續并升級著地獄的景象。
洪家大宅變得空空蕩蕩。春草認為從那一夜起,洪家大宅已經不復存在了。存在的,只是幾間孤零零的擁擠在一起的老房,以及住在老房里眾多孤零零的鬼魅。
大少爺洪龍和大少奶奶蘇菲在幾天以后回到了洪家大宅。面對空空蕩蕩的宅院,洪龍長久跪地不起。這是蘇菲第一次來到洪家大宅,她站在花園里或者大門口,不知所措。她和春草并沒有太多的交流,在這種時候,誰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和做些什么。她在幾天以后就離開了洪家大宅,洪龍說她要回到法國,在她去法國的那段時間里,洪龍將會一直留守在洪家大宅,直到他認為這件可怕的災難已經徹底過去。
其實回到洪家大宅的洪龍根本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更多的時間,他只是陪伴著母親金枝。金枝沒有死,雖然她現在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她是唯一挨了王胡子的子彈卻沒有死去的洪家人。她在幾天以后醒來,醒來后的她看到了守在床頭的春草和洪龍,她歪了頭凄然一笑。她問春草,老爺呢?春草忙說老爺沒事。她又問其他人,春草一邊哭一邊說,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死了。金枝閉上眼睛,很久后睜開,嘆一口氣,說,我命硬啊。然后她盯著呆呆地坐在旁邊的洪龍說,龍兒,你可回來了。
金枝在半年后完全康復了,而洪老爺在洪家大宅遭到血洗的第二天倒下后,從此走路都需要攙扶著,即便如此,他也常常毫無征兆地跌倒。一天夜里他嗅著春草甜絲絲的身子,將一口清稀的鮮血噴上春草緊實的小腹上;他睡在春草身邊,半夜夢囈不止,醒來后淚流滿面。他的頭發再一次變得花白,剛剛長出的嬰兒般潔白的牙齒在某一天清晨突然脫落。洪老爺變得像一具千年的古尸般蒼老多皺。只是他還不能死,他得殺掉活捉的匪們。匪們被關在一間間隔離起來的空屋子里,由家丁們看守。每隔一個月,洪老爺就會從其中一間空屋子里挑出一個,綁到后花園的梧桐樹上或者柳樹上,一點點將他折磨至死。有時候春草認為洪老爺不是在殺害他們,他是在殺害自己。每殺一個土匪,他自己的生命就會短去一截,隨著匪們一個個死去,洪老爺也一天比一天蒼老和虛弱。死神推開了窗戶露出它迫不及待的臉。
金枝的氣色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轉。她在后花園里一遍遍地走來走去,和兒子洪龍坐在房里聊天,一聊就是半天甚至一天。有時候春草會聽到他們低著聲音卻是激烈的爭吵,然后她看到滿臉胡須的洪龍怒氣沖沖地從房間里走出來。雖然不知道他們爭吵的內容,但春草認為肯定與洪老爺有關,與洪家有關,與自己有關。
洪家只剩最后一個匪了,那是一個冬日,洪老爺被人背到了行刑現場。洪老爺已經站不起來了,連坐直都需要別人攙扶,他看了看那個臨死的匪徒,就由別人將他背回了春草的房間。他躺在床上,兩眼盯著屋頂,一動不動。
這時金枝來找春草,她看了看躺在里屋如同死人的老爺,問,五妹還打算在洪家呆多長時間?
我會一直陪著老爺。春草回答得流暢迅速,似乎早有準備。
可是老爺要去了,金枝說。
這時洪老爺突然高聲咳嗽,一個家丁大聲說,時辰已到,殺!最后一個匪凄厲絕望的慘叫聲響起。
這時春草聽到院子里刮起的隆隆風聲。
九
洪老爺終于死去。在那個夜里,靜靜地沒有聲音。黃善業精制的藥丸和春草酒曲般香甜的氣息并沒有將他留住。
春草靜靜地躺著,面容安詳,臉色紅潤,幾個銀亮的長長的釘子讓她與世隔絕。老爺停止呼吸后,金枝當著眾人的面,對春草說:上次我們準備搬到上海去的時候,你是不是說了,要和老爺一起走?春草還不太明白金枝的話。金枝說:老爺也答應了。現在老爺走了,他要你和他一起走。春草懂了。她沒有問老爺死前是不是交待過,向金枝笑笑,說,麻煩大姐給我準備一點水銀。
她洗凈了身子,看身子還如蓓蕾般未及綻放,想起這天正是她二十四歲的生日。她穿了出嫁時的紅衣紅褲,點了唇紅和腮紅,戴一朵嬌艷的花兒,垂著美麗的眉眼,躺倒在冰冷的洪老爺的身邊。
有人喊,走了。春草感覺身子猛地一顫,仿佛被顛上云端。然后周圍靜下來了,她的世界漆黑一片。她聞到遙遠熟悉的草根氣味。那是李家溝的氣味,那是李家溝那棟破磚樓的氣味,那是娘的氣味,黃老先生的氣味,閨房的氣味,山野的氣味……那氣味打著旋兒擠進棺材,填滿了所有的空間。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