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廚屋里喊小北:“去掏塊老姜,炸油。”小北裝做沒聽到。娘又大聲地催了他一遍,小北聲音更大:“早干啥去了!”氣呼呼地走了。
七月天,嫩黃的新姜剛剛從老姜上衍生出來,開始靠自己壯大了,老姜就失去了埋在地下的意義。小北他們小心地從地下掏出老姜,逢集再去賣掉。老姜是姜母子,放到暖房里捂出芽兒后又叫姜芽子。埋到地里時是一小牙,秋里便長成大塊大塊的新姜。這跟人有點相像,父母生了伢兒,伢兒長成人娶了媳婦再生下自己的伢兒。如此循環。
小北掏老姜一向很準,一看姜腱子就能判斷出老姜的位置。那是先前,最近小北老是失手,一彎鏟下去,露出來的多是新姜。姜棚里密不透風,熱死人,小北耐不下心細找。
廚屋里霧氣狼煙,娘接過小北掏回的姜:“唉喲,咋又掏了新姜?”
小北仿佛正等著娘這句話,新姜咋了,新姜不是姜?連娘做飯都不喜歡新姜,非得要老姜,怪不得大人罵那些還沒長大的小伢兒是毛還沒扎齊的小雞巴孩。新姜咋不好?通身光亮,嫩黃嫩黃的,要是人的話,不正跟小北一樣的年紀?
小北的氣也不是沖娘的,是沖那些罵他沒扎毛的大人。氣也沒法,誰讓他還沒扎毛?人家又沒說錯。別說人,姜也是老的辣啊,種姜的人都曉得,新姜得霜打以后才有辣姜味。小北記得,有一年出新姜時正缺菜,娘把嫩嫩的新姜切碎了當菜。好像也只有那一次,誰舍得拿姜當菜啊。
晚上睡下后,小北聽到娘小聲地跟大說:“伢兒有心事,說話老嗆人。”大說:“可不是,火氣大著哩。男伢兒,都獨犟!”
“別是看他姑家日子滋潤回來心里不是味了吧?”娘猜。隔了會兒,娘嘆了口氣:“伢兒大了,得張羅張羅了。”在王畈,張羅用在小伢兒身上就是張羅對象的意思。
姑父在村里當村長,姑是村里診所的醫生,房子是瓦接檐,哪頓飯都有幾個菜,姑的日子能不滋潤?可那畢竟是姑的日子,不是小北的。娘卻以為,小北從姑家回來,比照自己寒酸家底,放不下哩。娘猜錯了,小北心里是煩,煩的是表弟都訂親了,娘和大也不曉得為他著急。
王畈這一帶,都是十五六歲就訂了親。等到了二十歲,就成了困難戶,尤其是男伢兒。田地都分到家了,忙的時候一家老小都得上,搶在天氣變化之前種好收完。女娃子家為了農忙時能添個免費男勞力,訂親就更早。小北不怕干活,給女娃子家干活是一種榮譽。恐怕不只是王畈,哪兒的男伢兒都喜歡做這等事。再懶再瘦弱的男伢兒,一到了女娃子的家就變了個人,累死累活地表現,生怕這場考試不及格。
可別人還是覺得小北沒長大。小北長得像女娃子,白白凈凈的。嘴上沒有毛,胳肢窩里也沒有。尤其是嘴唇上,光光凈凈的,一看就知道是缺了啥。“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沒有胡子咋算長大?小北的身子骨是長成大人了,只是人還不勁道,沒有熟,還得歷練歷練。一垡的伢兒,小軍,富強,孬貨,都訂了親,就剩下他小北。也難怪,洗澡時小北專門瞅了瞅,他們都扎毛了,腋下,腿襠里。雖說是小黃毛,還沒變色,可畢竟長了。
小北洗澡都沒敢脫褲頭,他搞不清楚大人咋看到了他還沒扎毛。晚上脫了衣服,小北在黑暗中試探自己的身體,哪兒都飽滿著,跟掛著的茄子似的。小北又摸了摸嘴唇,還是光光的,啥也沒有。胳肢窩里也沒有。再往下,也是光光的。小北幾乎每天都要檢查一遍,盼著那些毛過了一個白天突然生出來。小北摸到床頭的老姜,掰開,擠出姜汁抹到嘴唇上下,然后是胳肢窩,最后是下身。小北聽大人嚇唬小伢兒,說老姜汁可厲害了,挨到哪兒哪兒的毛發就會被辣出來。小北正愁找不到促生毛發的辦法,每天臨睡前都掰開老姜擠出汁液抹到嘴邊腋下腿襠里。
天太熱,屋里呆不住,晌午吃飯時人都端著碗到后園的樹陰下。回去添第二碗時,小北聽見娘喊他:“娘的碗捎回去。做頓飯熱死了!”三媽說:“人家鄉里人咋過?天恁熱還得出去薅草。”娘說:“有妞兒不能嫁到鄉里去,有兒也不行鄉里的女娃子。”王畈的地一半是菜園,被人家稱為園。田地多的莊,被園里人稱為鄉。播種,鋤草,收割,年年都是一樣的程序,收了小麥再種豆子,奔命一樣,男勞力就顯得重要。園里的活兒輕松,鄉里的都想和園里的攀親。園里的當然不想和鄉里的結親,結了親就等于掉進了苦窩。
三媽問:“嫂子想給小北行個啥樣的女娃子啊?”
小北聽到三媽的話,縮在廚屋里不敢動,好像自己一動三媽就不跟娘討論這個話題了。廚屋里剛燒了火做過飯,又矮,小北好像抱著個火爐。
三媽說:“后村秋灣有個女娃子,想行到咱王畈,趕明兒我去問問。”娘說:“也好,近,有啥事兒方便。”
再見到三媽,小北裝做不知內情的樣子,內心的歡喜卻老遠就蹦到臉上。看到三媽拉糞,小北趕緊上去搭把勁;碰到三媽挑水,小北搶著替三媽打好水送上肩;三媽從姜棚里出來,小北甚至想替三媽拿著那把小彎鏟。三媽早看出小北的心思了,沒有點破。三媽說:“小北,下集去見面吧?”小北知道,見面就是對象的意思。
冬春兩季農閑,是農村相親結婚的好時候。小北等不及,娘也是。娘跟三媽說,早點見吧,要不,伢兒干啥都沒心思。娘回頭跟小北說,下集去見見面吧。小北紅了臉,好像被娘猜透了心事,也不敢細問,算是答應了。終于捱到了下集,天還沒亮,小北就著頭天大掏的一麻籃老姜去了集上。小北沒有時間零賣,也沒有心跟人家扳價。娘頭天就把姐叫回來了,連在集上買啥吃的都提前商量好了。相親也好,下訂物也罷,雙方都由嫂子或姐陪著。姐在菜市里找到小北時,麻籃已經空了,姜兌給了一個城里的小販。姐帶著小北到了供銷社,人家還沒開門。
三媽來了,后面跟著兩個人。小北只看到兩個人都穿著白上衣,怕眼睛撞上眼睛,不敢多看。三媽說:“來晚了,等急了吧?”姐說:“不急,我們也沒來多大會兒。”姐好像跟人家熱絡得很,一點兒也不見生。三媽拉拉小北,悄聲問:“中吧?”
小北說中。其實小北還不曉得女娃子長得啥樣,連女娃子的聲音都沒聽到。姐扯了兩塊布給了女娃子,算是見面禮。三媽說:“你們倆逛逛吧,我們去買點東西。”姐走時示意小北,別忘了給人家買吃的。
小北眼睛跟著姐走了好遠才轉回來。小北說:“你想吃啥?”
人家沒有接話。哪有第一次見面就問人家吃啥的?
小北只好拿眼睛去找人。這一找不打緊,發現女娃子是小北小學的同學,小蘭。小北更緊張,跟著小蘭在街上轉。碰到賣燒餅的,小北問:“吃燒餅吧?”小北平時最欠集上的燒餅了,上面嵌著星星點點的芝麻,老遠就能聞到香味。小北不等小蘭說話就給人家遞了錢,一毛錢二兩糧票。小蘭接了一個,另一個留給了小北。燒餅還是那么香,小北今天卻吃不下,一點都不想吃,肚子飽壯壯的。
賣油條的已經收攤了,小北他們給“秋灣的”買油條的計劃沒有實現。看到前面有人背著箱子賣冰棒,小北買了兩根。“秋灣的”已經走遠了,小北張著嘴想喊,又不知道該喊啥。小蘭呢,也不好意思轉回頭看,只是腳步已經慢了下來。小北追上小蘭,手里的冰棒還沒遞過去就掉到地上。小北急忙把手上的冰棒水舔干凈,要不是當著小蘭,小北非要把冰棒從地上捧起來。小蘭說你先走吧,我再轉轉。小北知道,小蘭的意思是,咱們倆不能結伴回去。
小北就一個人回了家。娘和姐忙圍上來,問小北跟“秋灣的”都說了啥話,吃了啥。這不是秘密,守也守不住。哪個相了親,在哪相的,說了啥,甚至說話時的表情,都瞞不過莊里的人。姐說,“秋灣的”長得還好,雙眼皮,高鼻梁,尖下巴,圓臉。小北只是偷偷地瞄了“秋灣的”幾眼,說不清“秋灣的”五官有什么特征。在小北的心里,有鼻子有眼就成,總算有對象了。有了對象心就不癢癢了,憑啥別的伢兒有他沒有?小北還知道,小蘭從此就會被叫成“秋灣的”而不是小蘭。小蘭他們也一樣,也會把小北叫成“王畈的”而不是小北。小北早就盼著有這一天,他小北也成了哪個女娃子家的“王畈的”。
小北不好意思跟娘和姐多說“秋灣的”,都是娘或姐問,小北答。小北的眼睛躲閃著娘,臉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藏著笑意,又嚴肅不起來。晌午了,該做飯了,娘和姐才放了小北,去廚屋做飯。沒有人問這問那的,小北反倒沒了趣。在堂屋里走來走去,坐不下來。小北總想到人多的地方,隱約希望人家問問他“秋灣的”,最好是淺淺地點一下,別像娘和姐那么仔細。小北趷到廚屋,廚屋里煙霧繚繞,姐坐在灶下燒火,娘在灶前忙活切菜。小北搭不上手,瞅見地上的姜快沒了,蔥也只剩一根了,拿起彎鏟去了菜園。
進了姜棚,小北連著掏了幾塊老姜,都是一鏟子下去就找對了方向。出了姜棚又拔了兩把蔥,一起送到廚屋。三媽也在,正在說相親的事。小北跟三媽打了招呼,回了堂屋,耳朵卻是對著廚屋的方向。娘說:“變了個人呢,有眼色了。”三媽說:“可不是,你以為還是小伢兒啊,都快娶媳婦了。”三個女人都笑。
晚上睡覺時,小北感覺天黑得比平時晚。等到天真的黑了,小北睡的小屋卻暗不下來,自己的身體好像會發光。小北摸摸嘴唇,毛茸茸的。小北差一點驚喜得叫出了聲。點亮燈,拿著鏡子仔細地照,果真,扎毛了,一層小茸毛,淺淺的。大在東頭喊,半夜里點燈做啥,費油。
小北吹滅燈又重新躺下,摸摸胳肢窩,也稀稀落落地生了幾根。手沒有伸下去小北就已經猜到了,下面肯定也有。長長短短的一簇,還不算密。小北并沒有放松,還是把準備好的老姜掰開,擠出姜汁抹了一遍。毛扎齊了,成大人了,小北興奮得睡不著。明兒個專找人多的地方脫褲子洗澡,看哪個還敢說他是毛還沒扎齊的小雞巴孩?這事肯定也跟相親一樣,很快就會傳遍的。
自從見了“秋灣的”之后,小北感覺身邊的人每天都在說秋灣,說秋灣誰誰撿了塊上海牌手表,說秋灣誰誰生了雙胞胎……秋灣其實跟王畈有很多聯系,王畈常有人去秋灣借犁借耙,秋灣也常有人來王畈借牛借架子車。兩個莊子只隔了兩塊地。人家一說秋灣,小北就覺得好像人家是刻意對著他說的。小北避開人群,心里卻想接著往下聽。過了之后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人家說的是秋灣的事秋灣的東西而不是秋灣的那個人。反正不管人家說秋灣啥,小北都覺得跟自己有關了。秋灣跟老姜的姜汁一樣,一碰,小北就會心驚肉跳。
小北挑著兩個花筐去趕集,幫三媽賣老姜。到了集上,還早,賣菜的比買菜的還多。三媽說,“秋灣的”來了。小北坐在扁擔上,比坐在椅子上還穩,卻不敢扭頭,怕跟人家對了眼,緊張地看三媽。三媽笑,逗你哩。
到了半晌午,零零散散地才賣掉一半。買姜的猶猶豫豫,問是新姜還是老姜?小北殷勤地教人家分辨老姜新姜:“你瞧,老姜是老色,灰不溜秋的,姜身子跟老年人的皮一樣皺巴巴的。新姜色鮮,嫩黃,好看。再說了,這個時候離出新姜還早哩,哪個舍得掏了新姜賣啊?”三媽倒嫌小北啰嗦,咱不一點一點地賣了,兌給人家算了。過完秤收罷錢,三媽又說,“秋灣的”來了。小北以為三媽又拿“秋灣的”逗他,笑了笑,只管埋頭綰花筐繩。
“小蘭,趕集哩?”三媽演電影一樣,向著小北背后問。
小北不上當,背著花筐直起身。“秋灣的”真的就在眼前。小北臉紅了,憋了一句話出來,才兩個字:“來了?”
“秋灣的”跟三媽說:“大有點不得勁,去衛生所撿點藥。”
才過了幾天,“秋灣的”就變化了。身子長長了,腰肢變軟了,眼睛會說話了。三媽說:“她大不得勁,秋收秋種就看你了。”
小北知道,這就跟學校的考試一個樣,相親成功證明有參加考試的資格了,考試及格不及格還要看咱在女娃子家的表現。娘把姐和姐夫都叫來幫忙,小北則去了秋灣。
天還沒亮,小北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了秋灣。小蘭娘并不急,讓小北先歇著,天不亮找不到路。不一會兒,小蘭娘端了一碗雞蛋包過來。雞蛋包其實就是荷包蛋,雞蛋包只是當地人的叫法。小北早聽說過規矩,男方下罷訂物定下親,再去女方家丈母娘就得給女婿打雞蛋包。現在還沒下訂物呢,小蘭娘就照接待女婿的禮數招待小北了。小北用筷子在碗里挑了挑,應該是十二個。一般都是八個,十個,十二個,多少要看女方的家底是不是殷實,是不是那摳們兒的人家。娘沒有想到小北第一次上門“秋灣的”就給打雞蛋包,也就沒有教小北怎么應對。好在小北聽人家講過,新女婿可不能把碗里的雞蛋包吃完,得留幾個。不能留一個,一個太少。留兩個也不行,兩個是罵人的。三個可以,四個也行。雞蛋包打得嫩嫩的,火候正好。小北頭一次吃這么多雞蛋包,又不是太餓,吃得就有點勉強。小蘭娘進了堂屋,表面上作勢推搡著讓小北吃完,心里卻美滋滋的,留了四個,新女婿懂事哩。
小蘭的大病了,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場院里拾掇拾掇。小蘭、小宇跟她娘管秋收,小北管搶種。墑正好,得趕緊犁好耙好。小北一天都在犁地耙地,到了天快黑時又去拉糞,小宇在后推車。回去時,再把豆稈捎到稻場里。小宇還是學生伢兒,沒力氣,拉不動車。
天黑透了,小蘭娘才回去做飯。小北想,總不能坐著等飯啊,又裝了一滿車積糞朝地里掙。回來飯已經端到桌上了,小蘭剛洗過澡,換了裙子,上身是一件松松垮垮的棉布汗衫。天還很熱,小北看到小蘭露在外面的部分,心里涼悠悠的,安靜下來。小蘭的這身打扮與相親時的正兒八經相比,隨便多了,跟娘在家里的穿戴一樣。這場景就像小北結婚后的某一個夏日的飯后,自己的老婆小蘭做好飯在等著小北。小北覺得,小蘭他們沒拿他當外人,一切都很家常。
吃過飯,小蘭娘說,累了一天了,該歇了。他哥就別回了,跟小宇睡。他哥是比著小宇叫的,只是少了姐夫兩字。小北心里好像被什么軟乎乎的柔嫩東西撓了一下,原本已經疲塌下來的身體又飽滿起來。吃雞蛋包,被叫成“他哥”,新女婿的待遇小北都享受到了。小北心里藏住這些樂,回去再好好回味。小北記著臨來時娘的交待,訂親之前是不能睡到人家家里的。好在王畈離秋灣只是兩塊地的距離,幾步就到了。
回到家,累了一天的娘和姐還沒睡。娘幾次到后園里朝秋灣張望,遠遠地看到人影出了秋灣才定下心回到堂屋里候著。這回,主考官換了。娘和姐問小北早飯吃的啥,晌午吃的啥,晚上又吃的啥,幾個盤子,幾個碗,盤子有多大……這次小北沒有不耐煩,簡短地跟娘說早晨吃的是雞蛋包,晌午和晚上幾個盤子幾個碗小北沒數。娘和姐都覺得意外,還沒訂親呢。小蘭娘叫他“他哥”小北還沒好意思說,說了娘和姐還不樂得睡不著覺?還沒下訂物就被當成女婿了,小北興奮得睡不著覺,盼著天快亮。忙了一天也不覺得累,老是掛念著小蘭住的地方。小蘭房子的窗戶被廚屋擋著了,有點暗。小北覺得這才是女娃子的住室,暗得恰到好處,神秘。想一想,不對,應該是神圣。也許女娃子的房子對小北這樣的男伢兒都是這樣,既神秘又神圣。小北真想在小蘭的床上坐一會兒,哪怕是一小會兒。當然了,要是能在上面躺上一會兒更好。
小北在秋灣一連干了六天,豆子收完了,小麥也種上了。小北在自己家里沒有當過家做過主,在秋灣倒成了戶主。每天早上到秋灣,小蘭娘先問,咱今兒個先整哪塊地?小北哪里做過這么大的主,見小蘭、小宇都巴著眼看他,只好裝做沉穩的樣子說:“先整七畝園的那塊吧,地勢高,墑淺。”
地里干凈了,小北的心里還沒有干凈。秋忙一罷,三媽說,干脆挑個日子下訂物吧。訂物就是訂情訂婚的禮物,下訂物等于是向親戚鄰居宣布男女雙方的婚事已經定了。小北正盼著這句話哩。家里雖說算不上殷實,“三響”還是得有的,哪怕一件。手表不實惠,自行車票也弄不到,娘跟大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買個縫紉機送去。
如果說家里那十幾只母雞下的蛋是小錢,是油鹽醬醋的出處,那辣姜,不管是老姜還是新姜,就是家里置衣種田禮來禮往的依靠。現在要給人家“秋灣的”下訂物,還不是拿姜換?小北一早就下了窖。窖下光線微弱,小北在沙堆里摸出姜塊,拂掉表面的黃沙,輕輕地放進吊桶里。多不容易啊,連小北都替老姜感嘆。姜芽子是小心地暖出來的,種到地里就得給它封壟,搭姜棚,在每一棵姜苗邊挖坑施肥,除草。出姜更像一個盛大的節日,親戚朋友都來幫忙。新姜不能隨便放在屋子里,得連夜下到窖里,用上好的黃沙蓋好。新姜埋在沙堆里過了冬,身上的嫩黃色褪了,嫩姜終于熬成老姜了。
左邊沙堆里再也摸不出姜塊了,小北換到右邊。大在上邊嚷嚷:“先別動右邊的!”小北說,左邊沒了。大急了:“你再瞅瞅,可能埋得深,咋會恁快就沒了?”小北也急了,大要是再趕兩個集,明年的姜芽子上哪兒找?小北才明白大今年為啥多辟了一塊姜地,大其實早為小北的親事做了準備。
姜被一桶桶提上來,攤得滿院子都是。大細心地掃去姜身上的黃沙,再放到日頭下曬上一下午。許是沾了黃沙的光,也或者是受了陽光的親吻,辣姜周身黃燦燦的亮,金子一般。第二天逢集,大把還沒有完全窖好的辣姜挑到集上。大不舍得兌給人家,一點一點地零賣,換的錢總比別人家的多。
下訂物那天,小北早早地把車下盤搬出來,架子車裝好掃干凈。娘和姐用紅紙蓋住兩個麻籃,一個裝的是油條,一個裝的是十斤豬肉。縫紉機還在箱子里包著,紅紙蓋不住。
娘和姐都去了,還有三媽。“秋灣的”屋里熱鬧得很,一會兒有人來借瓢,一會兒有人來還米面,趕集似的。娘得意地看著小北笑,提醒小北得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小蘭呢,跟娘和姐一來一往的,熱絡的很,卻冷落了小北,好像要嫁的對象不是小北,是娘或姐。
回到王畈,小北家里也坐了一滿屋的婆娘。人還沒進門,話就迎上來了,跟娘上次的問題一個樣。娘按不住自己的喜悅,說“秋灣的”家境還算殷實,人也大方,晌午可是八個盤子十二個碗。八個盤子十二個碗是待客的最高禮數了,娘能不高興?小北哪有心數人家的盤子碗啊,只知道桌子上堆得滿滿的。
姐把小北叫到里房,拿出一雙鞋,說是“秋灣的”做的。小北隨手放到自己床上,姐卻堅持讓他試試。小北表面上磨磨蹭蹭地,心里恨不得馬上穿到腳上。鞋很合腳,小北甚至懷疑“秋灣的”怎么知道了自己的尺碼。姐像是看出了小北的心思,說女娃子家的眼睛就是鞋樣,不大不小正合腳吧?小北這才知道,姐一直和“秋灣的”有來往。小北在心里埋怨,姐咋恁保密,平時咋不多跟他說說“秋灣的”事。
雖說結婚還是沒影的事,可畢竟下了訂物。鄉底下,下了訂物就算結了婚了,誰都不能反悔,反悔了就會落下壞名聲,跟城里人結了婚又離了差不多。小北心里安定多了,訂了親好歹算是大人了。再看到笤帚倒了就彎腰扶起來,看到鍋灶里沒燒的了就去扯柴禾,看到水缸空了就去找鉤擔挑水……小北做這些時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不就是笤帚倒了嗎,就讓它倒著咋咧?往常大人叫著小北也不愿干,說這都是該大和娘干的活。現在小北曉得了,這就是大人說的眼色,這就是長大。小北這一陣子沒有心思管嘴上的胡子了,娘吃飯時卻一驚一乍地說,小北顯老了,胡子都長出來了。
小北對著鏡子照,可不是,原先的黃茸毛變黑了,雖不是太密,還是很顯眼的。小北又興奮又難過,興奮的是胡子終于長出來了,難過的是娘的話。一個男伢兒,胡子就像是一生的分界線,之前是伢兒,之后就是大人。從此以后,小北再也不能像小伢兒一樣啥也不顧忌了,做了錯事也就沒有擔待了。
下罷訂物小北又開始盼著下一個節氣,過年。小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盼一個節氣過,不過,小北盼過年可不像小伢兒那樣盼著能有好東西吃。訂了親的伢兒,遇上大節氣就得把女娃子叫到家里來,叫叫客。叫可不是隨便捎個信什么的,是請的意思。女娃子要是不來,男方可就沒面子了,人家可能對這門親事有意見,要不就是男伢兒沒本事。有的得去叫兩三趟,人家女娃子才肯過來。小北不用擔心面子問題,小北相信,只要自己去叫了,“秋灣的”就一定會來。年頭一天,小北站在路邊能碰到幾個叫客的。男伢兒著空麻籃回來,女娃子扭扭捏捏地相跟著。小北跟一幫小伢兒故意在后面吹口哨,女娃子便低了頭失態地趕過去。
今年輪到小北自己了。秋灣近,娘說趕到三十兒晌午叫吧,別讓人家說咱沒出息。好不容易熬到三十兒那天,小北換上娘給他新做的滌卡褂,棉褲外面也籠上洗好的褲子。把床鋪收拾好,換上新的鋪蓋。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娘還是不說去叫客的話。小北哪里有心做事?拿著笤帚在當院里劃來劃去。捱到快晌午了,娘才拿出裝好的麻籃遞給小北:“養妞兒圖個啥?還不是忙的時候能給娘搭個手。咱近,讓‘秋灣的’把家里的活兒干利落了也不誤!”
麻籃里裝的還是油條,豬肉。臨出門,娘在后面喊住小北,“秋灣的”不一定有糯米面,你給捎去兩瓢。嘴上說是兩瓢,娘朝頭巾里添的卻是四瓢。小北到了秋灣,發現小蘭其實也沒事兒,跟小北一樣拿著笤帚在干凈的當院里掃來掃去。小蘭的娘聽到聲音趕緊迎出來,接過麻籃。小北說,娘怕你們沒有磨糯米面,舀了四瓢過來。小蘭娘忙接過來,正好,今年沒顧上磨。小蘭插話說,咱上集不是在二大爺家磨了嗎?小蘭娘忙給了小蘭一個眼色,那是你二大爺家的,咱不是幫他忙嗎。
小蘭娘照例打了雞蛋包給小北。雞蛋包膩人,小北吃著還是歡喜的,畢竟這是招待女婿的禮數,沒訂親的小伢兒享受不到。小北依然留了四個,小蘭娘讓小蘭吃,小蘭端給了小宇。
出門時小蘭娘叮囑,在外面可得聽話。小蘭嘴里應著,腳已經跟著小北出了大門。路上,小北明知故問,娘讓你聽誰的話?小蘭撅著嘴,聽娘的,還能聽誰的?小北喜滋滋的,小蘭都給小北的娘喊娘了。細想想,又不對,小蘭嘴里的娘也可能是小蘭的親娘啊。
跟小北第一次去小蘭家一樣,小北家也是人來人往。有問小北娘過年都做了啥菜的,有借塊辣姜的,還有干脆什么理由也沒有的,一個勁兒地朝小北擠眉弄眼。小蘭幫著娘在廚屋燒鍋,小北跟大在堂屋里閑坐著,招呼人家。小北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用勁不讓心里的笑蕩漾到臉上來。小北覺得這個任務太難,低著頭這兒摸摸那兒轉轉。踅摸到廚屋里,廚屋里啥也不缺,過年用的辣姜堆在水缸邊,雖說是今年才出的,顏色已經變過來了,早成老姜了。小北又踅摸到當院里,當院早收拾停當了,小北眼色再好也找不到活。娘說,今年當院里亮堂多了。咋不是,小北自己就掃了四遍。
吃過年夜飯,大在堂屋里架起劈柴升著火,留著給小北小蘭守年根。大給了小北小蘭一人十塊壓歲錢,娘給小蘭做了一身新衣裳,讓她明兒個一早換上。小北知道,小蘭走后自己的那十塊還得交給大。
大跟娘都睡下了,堂屋里只剩下小北小蘭。小北找不到話頭,仗著是在自己屋里,肆無忌憚地逮著人家看。娘聽到外面沒有聲音了,以為小北他們也瞌睡了,就嚷小北去睡,別讓三媽他們等急了。小北去自己屋里拿出一個紅紗巾,替小蘭戴在脖子上。紅紗巾映著小蘭的臉紅撲撲的,小北忍不住,順便用手背蹭了一下小蘭的臉。
小北幾乎是跑出院子的,又高興又緊張。小蘭的臉蛋軟軟的,跟紅紗巾的質地差不多。紅紗巾是小北用一個冬天賣辣姜積攢的零錢買下的,一直瞅不到機會送到秋灣。雖說兩個莊子很近,小北這樣的人去了還不驚動一莊的人?
還有人放炮,遠遠近近的,不知道是過年還是接年。出了大門小北就翻來覆去地扳指頭數,收麥插秧要等到四月間,黃豆熟了種麥得等到秋里。要是等明年過年呢,還得整整一年。小北嫌日子太漫長,恨不得年一過罷就是農忙時節,農忙了才能和“秋灣的”一起吃一起干活。想來想去,最當緊的還不是這些,明早一起來就得跟大說,開春把東坡的那塊肥地也整出來,種姜。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