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節里穿行

芒 種

一滴雨水，從天空中跌落，歷經了清明、谷雨、立夏和小滿，終于在芒種這一天落入一片正在拔節的玉米地。

一朵夾帶著雨水的云，壓得很低，在仲夏的大風中展翅飛翔，一株株玉米揮動著高高舉起的兩片狹長的頂葉在干旱的土地上列隊歡呼雀躍，熱烈歡迎一場久違的雨，氣氛熱烈得就像是這片土地上正在成長著的孩子，在熱烈地歡迎一位即將改變他們命運的圣人，野草簇擁著白楊樹，白楊樹使勁揮動著指頭，抖落一地單薄的葉片。

雨水從云朵里飄灑下來，打濕了玉米舉過頭頂的葉片，干旱的土壤還沒有來得及感受雨水的滋潤，那朵云已經飄過了山頭，飛向了山的另外一邊。

一場雨，一茬玉米用了大半生的時間去等待，卻只等到了像一場雨一樣的一滴雨水。

一茬玉米的幼芽，在清明之后感知了土壤懷揣著芬芳夢想的虔誠，它們決定在干旱的季節里破土。

日頭就像火輪一樣在當頭的天空中燃燒，大地上身材高大的白楊樹，極力地控制著枝頭葉片的生長速度，以減少在這個干旱的季節里體內水分的散失；春小麥和谷子，業已顧不得那些簇生的無效分蘗的葉片，將本來就很單薄的葉片從兩邊往中間一蜷，把生長點裹進葉鞘里，以免被曬傷或者曬死，野地里生長的草，綠著，綠得精神矍鑠，玉米出苗后，比它們高大的白楊樹，比它們瘦小的春小麥和谷子，就連看起來綠油油的野草，也不得不在烈日下以萎蔫的姿態，向干旱抗衡。

干旱的日子里，所有的植物把生長交給了黑夜。

一茬玉米的幼芽，從谷雨開始等待一場雨，一直等到芒種，在等待中長成了壯年。

立夏，白楊樹脫落了枝頭的葉片，看上去就像是歇頂了老頭，春小麥和谷子，一片接著一片地枯黃，好似夏日里患了禿瘡的腦殼，玉米的葉片開始變薄，顏色開始泛黃，節間一節比一節短，就像是一個個患了佝僂病的孩子，惟有那滿山遍野的草綠著，依然綠得精神矍鑠。

小滿，似乎是漫不經心地來到了大地上，白楊樹如同一個麻木了的歇頂老頭，在大地上木然地矗立著，春小麥和谷子，全都枯萎了，翻耕過的土壤里，土豆種子躺在里面正在做著一個與土豆有關的夢，玉米在這個時候，反而長得更結實了，翠綠的葉片，粗壯的莖稈欲與滿山遍野的野草相媲美，野草不屑地微微一笑，五顏六色的花就燦爛成了一片，淡淡的花香在空氣中彌散，輕輕地拂過大地，麻醉了大地被太陽灼傷的疼痛。

芒種，用一滴雨水在這個大旱的夏季里上演了一個小小的插曲，別出心裁地向大地開了一個虔誠的玩笑。

一滴雨水，從天空中跌落，歷經了清明、谷雨、立夏和小滿，旱死了一茬春小麥，渴死一茬谷子；飄落了白楊樹枝頭的葉片；跌落進玉米的葉鞘，打濕了玉米矮生的植株。

一只體壯膘肥的青蟲緊跟在一只身單影只的螞蟻的身后，吃力地爬進玉米的大喇叭口中，在葉鞘里收獲了整個夏日里最飽滿的一滴水珠，螞蟻從玉米的葉尖折回身，捕獲了一個家族在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頓晚餐。

立夏，聆聽村莊

春天的最后一場風，飄落了杏樹在花季里最后的一樁心事。新生的青杏，躲進青翠的葉片背后，頑皮地抿嘴一笑間，村莊就換上了一身輕巧而又清爽的夏裝。

田野里，麥苗在它們自己的土地上神情安閑，輕風拂過，它們輕輕地搖曳著苗條的身軀翩翩起舞，在它們自己的旋律里享受著拔節給生命帶來的激情和活力；玉米挺直了高挑的身材，迎著輕盈的晨風，揮動青春的旗葉，跟著季節大地上瘋狂地奔跑；豌豆，頭戴著含苞未放的花蕾，安靜地依在大地溫暖的懷里，微笑著，看塬上你追我趕的少年，胡麻的種子忍受不了襁褓里溫熱的氣息，伸開兩片有力的托葉奮力一頂，就看見頑皮的青杏緊貼著藍天的臉頰，一臉燦爛；谷子舒服地躺在溫熱的被窩里酣睡，一只粗心的蠐螬不小心爬在了谷子的腳板上，谷子在睡夢里一伸腳，嚇跑了饑餓的蠹蟲；雜生的草，跟在莊稼的身后，拍著手，跳著、笑著，追趕晨曦里灑下來的第一縷陽光。

白楊樹用挺拔的身軀提升了一個村莊的高度，它在晨風里伸一個懶腰，抖落一地毛茸茸的敗絮，凋謝的花絮，在風中輕輕地飄落，落在屋頂上，落在院子里，落在牲口的身上，落在田里的莊稼上，大清早出圈的公雞，騰空而起，接住在空中飄落的花絮，一甩頭，才清醒過來，原來鋪天蓋地而來的不是毛毛蟲，失落的公雞，抬頭看一眼枝頭婆娑的白楊樹，白楊樹輕輕抖動一下濃密的葉片，笑聲如同山澗歡暢的小溪；老柳樹和老榆樹是一對相愛多年的情人，它們用粗糙的體膚見證了一個村莊的成長，隨意掘開柳樹和榆樹之間的任何一片土地，你一定會被它們因愛而錯生，因愛而交織在一起的根系所震驚，村莊的土地上，遙遙相望的兩棵樹，在世人的眼里，柳樹和榆樹一直形同陌路，只有村莊知道，它們在同一片土地上，將愛修行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卻很少有人知道，因為這是一個村莊的秘密。

拴在大門外的一只狗，肩負著一個家庭所有成員的安全保衛工作，它們在開始潤爽起來的日子里，期待著一頓屬于自己的美餐，在村莊的四季里長大，村莊用它自己的語言教會了一只狗恪守忠誠的本領；圈里的黃牛、毛驢、騾馬，在忙碌了整整一個春天之后，終于可以在它們自己的空間里，安閑地生活了；圈里的山羊卻向往著山坡上的草地和塬上的草坪，它們覺得那里才是它們的樂園，村莊夏日的夜里，山羊叫屈時的呼喊成了整個夏天村莊里最不安分的聲音。

生性乖巧的貓，用它們天生的溫順和勤勞，贏得了村莊里所有動物中最高的待遇，雖然常常在夏日的夜里，用嘶喊打破了村莊的寧靜，吵醒了人們的美夢，但人們在睡到自然醒來之后，卻忘得一干二凈；公雞的魅力屬于村莊的黎明，它們一聲悠長的鳴叫，村莊就醒了。夏日的公雞，出圈后的腳步在和煦的陽光里變得輕巧了起來，它們在村莊里游山玩水，領著妻妾兒女，悠閑自得，偶爾有時候被人們喝斥或者追趕，那一定是它們越過了人們給它們的劃定的界線，因為，農人不會給任何一種動物開啟進入莊稼地的綠卡……

村莊的夜色，寧靜、和諧。

夜色中的大地敞開它日漸豐盈起來的胸膛，月亮從山頂上緩緩升起，輕紗一樣的月光灑下來，清澈的河水在夜風的撫慰下波光粼粼，波光中閃爍著金色的、銀色的、紅色的、白色的光亮，那是晚餐過后的魚兒在相互嬉戲，水面上騰身躍起的一條鯽魚，驚飛了一對準備在蘆葦深處相伴棲息的野鴨，受了驚嚇的野鴨，驚叫著在水面上滑翔，村莊在野鴨的叫聲里如同一個酣睡的漢子，輕風送來了它歡暢的鼾聲。

野鴨在野鴨的夜色里飛翔……

魚兒在魚兒的水面上歡暢……

村莊在村莊的鼾聲里安詳……

屋里的人們睡了，枕著村莊的安寧睡了，圈里的牲畜睡了，腆著肚子里憨實的幸福睡了，樹上的鳥兒睡了，抓著老柳樹伸向榆樹柔軟的枝條睡了，偶爾一聲夢囈，如同從枝頭滑落的一滴露水，跌進深深的夜里，悄無聲息。

晨曦中，山路如同一條柔軟的絲帶纏繞在大山的腰間，山路的一頭伸進村莊，聆聽著村莊里的聲音，另一頭繞過山尖，通向外面的世界，途中經過許許多多的被青山綠水、莊稼野草包裹著的村莊，在山路上行走，來自村莊里的聲音，在耳畔縈繞，如同一首舒暢而甜美的歌，一路走來，讓人忍不住放慢了腳步。

夏 至

油葵在顯蕾之前，頂端的兩片托葉之間一直空著，蟋蟀們爬在上面，將大旱的六月演奏成夏日里一曲憂傷的歌。

破天荒的一場大風在陽歷六月二十日夜里的十一點開始刮起。

父親說過，風是雨的頭，我對從夢中驚醒的妻子說：“今夜要下雨了。”

“下了好，莊稼都快旱死了。”妻子的話，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半夜，我和妻子被雨水敲打屋頂的聲音驚醒，我們在雨水的酣暢和女兒甜甜的酣睡里一直坐到天亮。

清晨，雨停了，妻子一把拉開窗簾，天晴了，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

“今年的夏至是個好日子”。妻子的臉就像一朵盛開的花。

我說，我到地里看看去。

臨出門，妻子說，把鐵锨帶上，看看地里究竟下了幾寸雨。

我的心突然好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她是在城市里長大的，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時候學會了我父親丈量落入土地里的一場雨的方法。

她僅僅離開城市才三年。

出了大門，大地濕漉漉地，清涼的空氣中夾帶著野草和泥土的芳香，撲進我的鼻腔里，感覺酸酸的，澀澀的。

雨后的村莊，一切鮮嫩得讓人恨不得美美地咬它一口。

油葵的花蕾從頂端的兩片托葉之間伸出來，嫩綠的花蕾上布滿著細碎的露珠，晨曦中，油葵的花蕾青翠鮮嫩，露珠晶瑩剔透，如同翠綠的玉石上鑲嵌著晶瑩的鉆石。

蟋蟀和其它的昆蟲不知都鉆到哪里去了，油葵的莖稈和葉片潔凈地一塵不染。

在油葵行間的空地上，將鐵锨插下去，翻開濕潤的田土，我用眼睛丈量雨水在土壤中滲透的尺度，潤濕的田土告訴我，這場雨一直下到了油葵的根系上了，至少也有七寸。

若用父親的話說，這場雨下到了農人們的心事上了。

回家時路過離家門口不遠的菜地，穿著碎花布衣衫的妻子，在青蔥的菜地里，正俯身拔長成了的青皮蘿卜，準備為我們的早餐增添一些鮮嫩的菜蔬。

妻子攥緊蘿卜青翠的葉子用力一拔，一只碩大的青頭白皮的蘿卜就在妻子的手中跳躍。

“蔬菜”。

一個詞匯從我的腦海里閃過，眼前的一幕讓我在瞬息的悸動中領略了它在產生時絕美。

“草之能食者即蔬”。

人類為了滿足生存的最基本的需求，用自己的雙手采集可供食用的植物，而可供人類食用的根、莖、葉大都是草本植物，所以就有了“菜”。

妻子回頭看見了我，問我在想什么。

我給她講了“蔬菜”一詞的來由。

妻子長長嘆了一口氣，但是嘴角上還是掛著一絲甜美的微笑。

她的神情好像只在我講述的那一刻被真的調動起來了，但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

我理解她的心思，在這場雨之前，我和妻子都被這一場姍姍來遲的雨折磨著，被地里受旱的莊稼煎熬著，被一年未卜的收成糾纏著，難得我有如此雅興給她講這個有趣卻離生活仿佛有些遙遠的事情。

女兒站在大門口喊媽媽，說她餓了。

妻子抱起女兒說，她這就做飯去。

妻子把蘿卜塞進我的手里，接過蘿卜，我的胃就像痙攣似的抽搐了幾下。

我也餓了。

立 秋

秋天來了，奔著大地上一切正在生長著的植物而來。

麥粒腆著飽滿的身軀以及和身軀一樣飽滿的心情安靜地躺進農人干爽的糧房里，堆積如山；在麥種子之外的空地上散堆著高壘山尖的豌豆種子，圓實、潤爽的豌豆子粒，將靈巧的種臍袒露在外面，就像是禁不住心中的愉悅而將眼睛笑成了一道縫。

立秋了，麥子和豌豆的種子安靜地享受著屬于它們的休眠期，它們安閑地躺在糧房里的空地上，躺在秋天來臨時潤爽的氣息里，它們的一切記憶卻依然停留在酷熱的盛夏。

它們以懷舊的心情，回味著屬于一切作物，卻單單不屬于秋天的一些事情。

仲夏，在火辣辣的日頭底下，麥子對豌豆說，熟吧，秋天的腳步太拖沓。

豌豆回頭看看正在孕穗的谷子，緘口不語。

谷子說，你們先熟吧，我在娘胎里烙過秋天的烙印。

清瘦的胡麻搖晃著干瘦的腦袋說，它離不開胡麻只有在這個季節才會有的蔚藍色的花季，拔節的糜子搖曳著婆娑的果穗，在陣陣輕風里飄搖不定。

玉米將兩片頂葉高高揚起，它羨慕和它一般高大而且擁有一個燦爛的花盤的葵花。

初綻幼苗的土豆，貼著地面，以它一生中最為稚嫩的表情，聆聽著這片土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

蕎麥的幼根破殼而出，扎入土壤，將熟睡了整整一年的幼芽從種子的睡夢里叫醒。

野草在田埂上將苗子長成了一條狹長而濃密的草叢，以它勝過一切作物的濃密和青翠，將一種作物和另外一種作物從田埂上分開。

番茄和黃瓜底下結了果，枝端依然正在開著花，而且將細碎的花朵開得無比絢爛。

大白菜、小白菜、蔥以及韭菜，都以各自的顏色在大地上綠著，它們仿佛沒有聽到小麥對豌豆以及谷子之間的對話，依然沉浸在它們各自的綠色里愜意地生長……

豌豆看到了，它和麥子以外的植物，都仿佛在特意地等待著什么，而特意將生長的速度放慢。

最后，豌豆對小麥說，熟吧，秋天的腳步太拖沓……

豌豆熟了，麥子熟了，豌豆的種臍和小麥的種臍在農人的糧房里不期而遇，它們對視良久，然后會意地一笑，北方的大地就進入了一年中最酣暢的梅雨季節。

立秋了，秋天并沒有立刻來到這片土地上，天空，依然是夏末時候的天空；大地，還是夏末時節的大地，不同的是，雨水多起來了，一旦下起來就有些失去控制，雨水往往在失去控制的狀態下纏綿起來了。

立秋后的雨水，就像是季節給這片土地上的植物特意定做的一塊調色板，讓所有植物在每一場雨水之后，減去一點綠色，而加上一點黃色，有時候，下一場小雨，大地上的某一種植物就要減去一點綠色，而呈現出一點成熟的顏色；有時候，下一場纏綿的大雨，大地上的某一些植物就要多減去一些綠色，多呈現出一些成熟的顏色。立秋之后，季節就像是一位性格沉穩的繪畫師，它用一場又一場的雨水，有時候是一場微雨，稍落即停；有時候是一場中雨，綿延無期；有時候也會風雨大作，反反復復。但是無論雨怎么下，都是在將季節這位繪畫師的每一處筆觸，突現得淋漓盡致。在季節的畫筆下，無論是細膩還是粗糙，都是為了讓大地上的植物回歸生命的原色。

在秋天，季節是客座自然界的一位頂級的大師，風為筆，雨水為墨，植物青蔥的原色為紙，筆過之處，色香四溢。或粗、或細、或輕、或重，每一處筆觸，都恰到好處，先將一種作物和另外一種作物分開，然后，讓首先需要成熟的植物一點一點地變黃，直到生命最后的一刻，也必須讓這一刻還原植物一生中最輝煌的原色。季節從來都不會厚此薄彼，向來都遵循著以還原作物本來的顏色為己任的創作原則，一種植物絕對不會等著先于它的作物成熟之后再成熟，在大地上，往往是一種植物和另外植物都是相繼成熟的，季節在客座自然界的同時，又將自己當成自然界的主人，它必須要讓筆下的顏色精致、精細。

每一種在秋天成熟的植物在這個季節里突現出了生命的原色，也不枉讓秋天滿懷著希望奔著大地上的一切正在生長著的植物而來，同時讓季節在每一種植物成熟之后，在心里深深烙下一枚銘刻著季節的印章。

而季節，無語。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