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 髻
母親雖然過世多年,家中首飾盒里仍然保留著四根包金的銀釵。那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的遺物,每當看到它,眼前便浮現出母親精心梳頭的情景。母親年輕時到底有多漂亮,我說不上來,但從她年過七十仍保留著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和美麗的發髻,可以斷定,她年輕時是唯美主義者。
母親退休前是旅社服務員,每天清晨做好例行的清潔衛生工作,下面便是梳頭。單位里沒有梳妝臺,桌上放一面方鏡即可。梳頭盒里最能引起我興趣的是刨花缸。那年頭摩絲、發膠這類舶來品還沒傳到中國,“刨花”成了婦女的寵物。與其說刨花是梳頭油,倒不如說它是梳頭水。刨花來自梧桐樹,梧桐樹長成后去皮將它鋸成一尺半長的木段,然后用木工的長刨,刨出三四指寬的長刨花,兩三張卷起來成一包,賣三分錢,大街小巷雜貨店都有賣的。刨花買來后需放入刨花缸用清水浸泡,才能產生黏性的汁水。如今,我們在古玩市場經常看到一些青花、五彩、粉彩的鼓形無把瓷蓋杯,制作精細,極為秀雅,缸上還飾有“百子圖”、“和合二仙”等圖案,行家一看便知,那是刨花缸,當年姑娘出嫁時必備的陪嫁物。梳頭盒里還有梳子、篦子、骨針、骨制長柄豬毛刷,刷子是搽刨花水用的。母親梳頭總愛在肩頭圍一塊布,先將頭發打散梳通順、篦去頭屑,然后往后梳,再用一根寬布帶從頭頂往兩邊面頰直至下巴系緊,把腦后的頭發用骨針分成一縷縷,每縷用長柄毛刷搽上刨花水,頭發漸漸變得又黑又亮又光滑。緊接著,頭發在母親手中上翻下飛、左盤右繞,在腦后盤個橫S髻,套上發網,再用金燦燦的包金銀釵夾緊,解去發帶即大功告成。當然,手邊如果有白蘭花、梔子花、茉莉花,來兩枝插在橫S髻中間,那就堪稱錦上添花了。梳好頭,母親照例要拿起兩面鏡子前后照照,發髻正不正、銀釵夾得對稱不對稱,逐一過目,一絲不茍。老姐妹見了常生妒意:“你這頭烏光油亮,不怕蒼蠅站上去跌斷腿!”
除了梳頭,母親平均每月請人絞一次臉。絞臉,北京稱為開臉。清代有專門給老太太梳頭的行當,上海人稱之為“梳頭娘姨”,她們是絞臉的合適人選。舊俗,新娘上轎前必須絞臉,絞了臉才能遮紅蓋頭。也可以說,絞臉是結婚的前奏。說起來,絞臉也非常簡單,小時候玩過挑繃繃游戲吧!絞臉時,先洗臉并撲上一層粉,將白棉紗線以左手兩個指頭、右手兩個指頭挑成“繃繃”狀,一個線頭抓在手上,一個線頭咬在嘴里,然后雙手一扯一拉,線如同剪刀一緊一松,面頰、額頭的汗毛及頸部、耳根的短發便紛紛被絞光,一點不痛。
“文革”初期“破四舊”,揚州鬧過剪發髻風波,姨娘膽小,趕緊把發髻剪了,母親膽大些,但半年沒敢進揚州城。后來傳下話來,發髻不屬“四舊”,母親暗自慶幸,逃過一劫。
水 葬
我雙手接過母親的骨灰盒,骨灰尚存著爐火的余溫。我將面頰貼在骨灰盒上,悲慟得淚流滿面。
母親的遺愿:將骨灰撒入長江。
對于今天的人來說,這樣的殯葬觀念并不算新潮。而母親,一位從舊社會過來的勞動婦女,四十多年前便倡導火化并囑咐后人將她的骨灰撒入長江,這對家鄉的陳規陋習不啻是一個猛烈的沖擊。
1958年“大躍進”,母親下鄉支農。農村到處搞農田基本建設,千年的古墓掘了,房前屋后的祖墳平了,骷髏遍布田野。待到孝子賢孫來收撿殘骸,墳塋早已夷為平地。那殘骸到底是誰的,只有天知道。母親目睹這一切,悟出一個淺顯的道理:要得好生前好,眼睛一閉任何形式都是空的。
兩年后,當一場天災人禍席卷中國大地的時候,意想不到的災難在我家降臨了。清貧一世的父親,終于抵不住災荒的折磨,過早地病故了。按當時的家庭條件,置一口薄皮棺材還是允許的,而母親不為世俗所動,毅然決定火化。
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父親的遺體裹著一條白被單,被安放在一輛平板車上。被單雖罩住了父親的身子和臉,但那雙大腳卻刺眼地伸在外面。平板車載著全家人的慟哭,載著沉痛的哀樂,緩慢慢、顫悠悠地拖出了家鄉的古鎮。直到平板車拖出去老遠老遠,父親那雙露在被單外面的大腳仍在我眼前晃動。
傍晚,母親和哥哥從揚州捧回一只木匣子(當時還沒有骨灰盒賣),全家人見了一下子撲上去哭得死去活來。“六七”一過,母親讓二姐專程乘輪船去上海,將父親的骨灰撒入長江——水葬。
遺體火化,骨灰也撒了,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灰飛煙滅”,但母親的哀思卻不能磨滅。周年祭日,母親總要在父親遺像前置一杯水酒,擺上幾碟他生前喜愛的小菜,痛哭一番。我雖然剛七歲,看到母親悲痛欲絕的樣子,我幼小的心靈為之動容,每當磕頭燒完紙,我含著淚塞給母親一個熱毛巾卷,母親淚眼矇眬地看著我,哭得格外傷心。
數年后,火化作為殯葬習俗變革的新事物,被政府廣為宣傳推廣,母親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壓根沒想到自己的殯葬觀念與政府所倡導的精神那么合拍。
也許因為性格開朗的緣故,母親竟工作到七十歲才退休。到了七十七歲仍耳聰目明,思維敏捷,頭上連根白發都沒有。人們常說,老人年紀越大越怕死。母親對此似乎并不在意。早在父親病故不久,三姐曾請算命先生給母親算過命,說母親“六十三,有一關”,不一定闖得過去。三姐回到家直哭。母親淡然一笑:“瞎子算命哪有那么準,再說能活到六十三歲也不錯了?!睉{著這種樂觀向上的精神,母親安然闖過六十三歲關、七十三歲關,正當她信心百倍地準備闖八十三歲關的時候,“腦血栓”使她一病不起,于七十八歲壽終正寢。彌留之際,她叮囑:“我死后連骨灰盒也不要,買個黃布袋就行,將骨灰撒入長江?!比胰说皖^聆聽,一個個潸然淚下。
而今,母親已去世多年,回想母親的殯葬觀念,的確叫人肅然起敬。在我知道的偉人中,恩格斯、周恩來、鄧小平的遺愿是將骨灰撒向大?;蜃鎳蟮?,而母親雖然沒有偉人那樣博大的胸懷,卻有著與偉人相同的遺愿。
裹粽子
如今,超市里粽子一年賣到頭,想吃粽子方便得很??墒?,每年端午節前岳母總要裹些粽子送給我們,咸肉的、香腸的、赤豆的,更多的是白粽子。岳母也是揚州人,她裹的粽子和我母親裹的一樣,都是小腳粽子,裹得緊,樣子也俏,吃起來特別有勁。裹粽子成為情感的一種寄托,吃在嘴里,心里滋味是不一樣的。
不久前,在民俗專家提議下,端午節、中秋節、重陽節列入了國家法定假日,揚州人歡欣鼓舞。揚州人重視傳統節日,此風綿延了數千年,尤其端午節,除了春節之外,它在老百姓心目中可是一個大節!
端午節重在嘗午。是日晌午,家家設宴,戶戶擺酒。根據舊俗,須喝雄黃酒,吃桃、桑葚、櫻桃、粽子。午宴的菜肴號稱“十二紅”,一是取本品“紅色”,二是取“紅燒”之色。通常為“四碗八碟”。所謂“四碗”,即紅燒黃魚、紅燒趴蹄、紅燒肉、紅燒雞;“八碟”分 “四冷”、“四熱”?!八睦洹睘橄痰啊⑾隳c、洋花蘿卜、熏魚;“四熱”為炒莧菜、炒豬肝、炒蝦子、炒長魚。
此外,除“五毒”也是端午節重要活動之一?!拔宥尽笔侵干?、蝎、蜈蚣、壁虎和蟾蜍。為了消除“五毒”,家家戶戶用大紅紙剪成“五毒”和老虎,貼在墻上表示鎮壓。小孩頭戴虎頭帽、背老虎袋、穿老虎鞋,手上腳上系五色絲線做的“百索”,胸前掛個“鴨蛋絳絳”,裝一只咸鴨蛋。記得小時候我掛“鴨蛋絳絳”爬高上梯,一不小心鴨蛋就壓破了。破了就吃,一上午能破三回。到了中午,家人喝雄黃酒,在我頭上畫個“王”字,一方面祈盼健壯如虎,另一方面以示神圣不可侵犯。喝雄黃酒、菖蒲艾葉插門、熏艾葉,實際上這是一種象征性的辟毒習俗,藉以驅趕蚊蟲、防病治病,確實益處多多。
當然,端午節重要的前戲還是裹粽子。母親是裹粽子高手,每年不光家里十幾斤米的粽子由她裹,隔壁鄰居也要請她幫忙。小時候,母親裹粽子時,總愛叫我替她打下手。每每這時,我總是很興奮,樂顛顛地在她身邊躥來躥去。那一道道工序,至今都還熟稔于心:裹粽子前,粽箬必須在開水鍋里燙一下,撈出來放在冷水里浸泡,顏色碧綠。我的任務就是將粽箬“斬頭去尾”,三四片一疊,順勢排開。母親用中指和食指夾住一疊粽箬,手腕一旋便形成漏斗狀,窩在左手虎丫處,右手拿個小茶杯,灌一杯糯米加兩三片咸肉,再加半杯米,大拇指順勢一捺,糯米就被壓實了,再取一片粽箬裹成小腳形狀,隨手抽一根麻絲,用牙齒咬住一頭,右手很快在粽子上繞過,牙齒和右手同時用力,打個死結,一個粽子就裹好了。三四個粽子串在一起,棱角分明,有神有韻,那才叫“波俏”!
烀一鍋粽子大約兩三個小時,當粽子鍋燒開后,滿屋三間糯米的糯香、咸肉的臘香以及粽箬的清香。及至粽子煮熟,我早已迫不及待。我一年就打這么一次牙祭,聞到吃不到,那滋味就像貓抓心,用“垂涎欲滴”四個字來形容似乎還沒到位,揚州人有句經典的口頭語,“口水淌下來能把腳面子打腫”,用在這里倒也形象!
現在,一到端午節,一聞到粽箬的清香,我就會不自禁地想起當年和母親一起裹粽子的情景,也就更想已在天堂的母親……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