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落齒”詩文

牙齒乃人生必不可少之“利器”，它為咀嚼食物而生，為維持生命而長；它幾乎與生俱來，又隨著生命的衰老而脫落；其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的過程，幾乎囊括了人的一生。除去青少年時期的意外情況，人到了中年、老年，幾乎人人都有齒松、牙衰以至“落齒”的經歷。這經歷由于與“年事”有關，便成為特別敏感的一件事。從“一葉落而知秋”，因“落齒”而漸知人之秋景漸近也；到“無邊落木蕭蕭下”，衰齒盡落而預示著垂垂老矣！由是，“落齒”便成為文人墨客詠嘆感慨人生無常之話題，或借題發揮說古論今之發端，以至成為歷代詩文中一道獨特的風景。

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被列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文壇領袖韓愈，便寫有《落齒》一詩，開宗明義曰：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

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

余存皆動搖，盡落應始止。

憶初落一時，但念豁可恥。

及至落二三，始憂衰及死。

每一將落時，懔懔恒在已。……

這一段的大意是：從去年至今，落第一顆牙齒始，不覺間已落了六七顆，仍落勢未停；剩下的也盡松將落，看來要到落光了才能完結。憶及當初剛落一顆牙時，羞于豁齒缺縫；后來陸續落了兩三顆，便開始憂慮年老齒衰，快要死了。因此每當一齒將落時，心中便懔懔然憂懼不已。

詩人接著寫落齒之迅即：“終焉舍我落，意與崩山比”；后來終于“習慣”了，而且明白了“余存二十余（顆牙），次第知落矣。”詩人繼續寫道：

人言齒之落，壽命理難恃。

我言生有涯，長短俱死爾。

人言齒之豁，左右驚諦視。

我言莊周云：木雁各有喜。……

大意是：別人都說牙齒漸落，預示著生命不會長久；而我說：人生總有盡頭，壽命長與短終有一死。別人說牙齒落空了，左右的人也會驚詫地注視你；而我說，莊子曾有過“木雁各有喜”的比喻，即櫟樹因不中用，故無人砍伐而得享天年；鴻雁因能鳴叫，故有人欣賞而免于誅殺。可知事物特性不同，而各有所長啊！（我的牙齒落光了，說不定還是好事呢！）

詩的最后寫道：

語訛默固好，嚼廢軟還美。

因歌遂成詩，時用詫妻子。

詩人以辯證觀點，樂觀地認為：落齒后說話含糊不清，那就經常沉默有何不好？無齒不能咬嚼，那么專吃軟的東西不也同樣味美么？于是（我）終于頓悟而寫成這首詩，還拿它逗老妻和孩子高興呢！

你看，詩人從老莊哲學中吸取了精神營養，變得多么通達、樂觀！從初初的落齒之憂慮、緊張，到頓悟之后的豁然開朗，從憂衰怕死到樂天知命，從悲觀消沉到達觀積極。落齒之區區小事，映襯出作者轉變人生態度的“大主題”，不是對我們頗有啟發頗多教益么？

由微不足道的“落齒”小事，而寫出了曠達開朗的人生態度。韓愈為詩為文“陳言務去”、不同流俗的獨特創意，與“借題發揮”、微言大義的創作追求，從這首《落齒》詩中可見一斑。

至于現當代文人，因牙齒墜落而引發感慨且命筆為文者，亦可舉出幾位：已逝的，有魯迅、豐子愷、梁實秋；健在的，則有李敖、流沙河與金敬邁。

翻開《魯迅日記》，他在1923年3月25日日記中記敘：“晴，星期。黎明往孔廟執事，歸途墜車落二齒。”言雖簡，意甚明，我們知道魯迅先生當日是往孔廟（教育部）上班后歸家途中，因不慎從黃包車上墜地而跌落牙齒，而且準確到“二齒”。這與前面韓愈、龔自珍詩中所敘的情節不同，不屬年事衰老正常“落齒”，而是因意外事故不幸“落齒”。循著這個軌跡，我查看了魯迅先生1925年10月追憶此事的一篇雜文《從胡須說到牙齒》，內中，先生以慣常的幽默與譏刺手法，談及墜車“落齒”一事云：“我‘執事’（指在教育部做僉事時被派去‘執事’）后坐車回寓去，既是北京，又是秋，又是清早，天氣很冷，所以我穿著厚外套，帶了手套的手是插在衣袋里的。那車夫，我相信他是因為瞌睡，胡涂，決非章士釗黨；但他卻在中途用了所謂‘非常處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自己跌倒了，并將我從車上摔出。我手在袋里，來不及抵按，結果便自然只好和地母接吻，以門牙為犧牲品了。”——這段話，可看做是對兩年前那一則日記的詳細注釋。然魯迅此文的本意卻并非“閑說”落齒，他是借“落齒”一事，譏議當時報界捕風捉影的無聊與扯淡，澄清事實以正視聽。因當時的《社會日報》、《輿論報》等在報道1925年10月國民為力爭關稅自主而游行示威時，述及國民與巡警發生沖突，不僅有學生被打傷，且“周樹人（即魯迅）齒受傷，門牙脫二”“門牙確落二個”云云。這是將兩年前的坐車不慎“落齒”，別有用心地加以移花接木，捏造為政治事件中被毆“落齒”。這些報道不僅不符合事實，而且有誣陷魯迅參加游行示威之險惡用心。這就“逼”著魯迅先生不得不撰文重敘兩年前坐黃包車“歸途墜車，落二齒”的舊事，以澄清報界惡意不實的報道。如此看來，“落二齒”這樣的偶然事故，居然也帶上了濃烈的政治色彩，險些被“當局”所利用而誣陷加害于先生，故須先生親自出面撰文辯誣。魯迅在文中譏諷說：“假如我真被打落兩個門牙，倒也大可以略平‘整頓學風’者和其黨徒之氣罷”，語鋒直指反動當局，其雜文冷嘲熱諷的潑辣風格與毫不妥協的戰斗精神顯而易見。此文可看做是魯迅借“落齒”事件擲向敵對營壘的一柄“投槍”。

上個世紀20—40年代以書畫和散文“雙絕”名世的豐子愷先生，曾寫過一篇頗富幽默感的雜文《口中剿匪記》。“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因為這些病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文中他以影射的筆法，針對四十年代官匪勾結橫行的現狀，將他口中搖搖欲墜的病齒，比喻為“一群匪”——“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污吏”。作者一語雙關地寫道：“我口中的國土內，養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這些人物殺光，國家永遠不得太平，民生永遠不得幸福。我就下決心，馬上任命易醫師為口中剿匪總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進攻。攻了十一天，連根拔起，滿門抄斬，全部貪官，從此肅清……我口中的國土，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了。”在這里，“拔牙”也是一種“落齒”，只不過是人為的而非自然的“落齒”。作者以剿匪喻拔牙，寄托了他對當時國民黨統治下黑暗時局的憤懣和譏諷，其寓意可說是新鮮獨特而又深刻尖銳的。

臺灣著名作家李敖，素以文筆尖銳著稱，針砭時弊見長。他寫過一篇題為《重要不重要與不重要重要》，題目拗口而文字潑辣的文章，開篇便舉宋太祖趙匡胤的“故實”說事。這一則典故選自北宋文學家、史學家司馬光所撰《涑水紀聞》。司馬光字君實，陜西夏縣人，其家居涑水鄉，世稱涑水先生，所著的16卷“紀聞”便以“涑水”冠名。此書記述宋初至神宗年間朝廷軍政大事及宮廷逸聞，有頗高的史料價值。李敖所舉的一篇，名曰《懷齒》：

“太祖嘗彈雀于后園，有群臣稱有急事請見，太祖亟見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詰其故，對曰：‘臣以尚急彈雀。’上愈怒，舉柱斧柄撞其口，墜兩齒，其人徐俯拾齒置懷中。上罵曰：‘汝懷齒欲訟我耶？’對曰：‘臣不能訟陛下，自當有史官書之。’上悅，賜金帛慰勞之。”

由擊齒、墜齒到拾齒、懷齒，情節頗為曲折，君臣之間的關系——始因龍顏大怒而劍拔弩張，繼因君王頓悟而豁然冰釋——終由對立而“和解”。宋太祖的專制和霸道，讓忠耿的諫官付出了兩顆牙齒的慘痛代價；然太祖終能分辨忠奸而及時止怒，一旦明白過來（或曰因懼怕史官秉筆直書而猛醒過來）就能反躬自省，以賞代罰。這種過而能改的胸懷與氣度，仍不失為“明君”風范。李敖在其雜文中以這一段凝煉短小而又跌宕起伏的歷史故事為例，是為他的文章的主題服務，即說明君王與大臣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對同一件事情的重要與否，其結論亦大為迥異：太祖認為“彈雀”重要，忠諫的大臣卻認為所奏之事遠比你彈雀玩耍重要得多。其中關涉到的“墜齒”一事，乃為核心情節，或曰經典細節，實在精彩之至。司馬光撰寫《涑水紀聞》，距宋太祖在位時間不太久遠（不過百年），因而有一定的可信度。“墜齒”的細節，對各方人物的性格刻劃均起到畫龍點睛作用，足見司馬光的“功力”；當然，亦足見后之引用者李敖先生的博學多識與獨具“眼力”。

1957年因《草木篇》罹禍而成“右派”的流沙河先生，有深厚的國學功底，博聞強記、談古說今是他的長處。2001年出版的《流沙河短文》一書，涉及“落齒”的就有兩篇，一篇曰《齒落狗竇大開》，文以“笑人齒牙脫落，曰狗竇大開”的舊時俗諺開篇，繼以“缺牙巴，鉆狗洞”之“吾蜀兒歌”，詳考“狗竇之設甚古”，遠涉《晏子春秋》之齊相晏嬰出使楚國事；又旁涉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關于“狗竇”之記載，遂推知“清代人家院墻猶有狗竇之設”云云。而“狗竇”乃是對“齒落”（即四川所謂“缺牙巴”）的“民間”挖苦與語言歧視。作者咬文嚼字，又考證出“突”字——“上面一穴，正是狗竇，下面一狗（犬），鉆竇而出。突出之義，由此孳生”；再又衍生出“突然”一詞，說“突然”譯成白話就是“像狗出竇那樣”，并借此幽上一默：“狗若識字，翻到字典，才曉得自己知名度如此高，定將狂喜大吠”。文章看似論說因“齒落”而“狗竇大開”，實則說文解字，廣開思路，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尤其是文中說到“齒落”之后“門齒豁缺，影響發聲”，“做官作報告，狗竇亦大開，嚴肅氣氛便難維持”等語，涉筆成趣，讀之令人解頤。集子中流沙河的另一篇文章《卷起舌頭說假話》敘及他因年老齒落而“裝上半口假牙”，剛裝上那幾天，因不適應而話語不清，含糊可笑，故“少說為佳”；后就寢時取下假牙，“還我口舌自由”，方能“瀟灑之至”；再后來，“居然習慣，說話也漸漸恢復原樣了”，甚至“枕上說話不戴假牙倒說不清楚了，真是怪事”。作者由此自問：“假牙本屬異物，是我同化了它，還是我被它同化了，待考”。事因“落齒”裝假牙而引起，卻發現了生活中“同化”與“適應”的哲理。“落齒”事小，哲理事大，由小見大，文脈清晰，使人茅塞頓開。

因長篇小說《歐陽海》而蜚聲文壇的金敬邁，寫過一篇散文《牙齒》（載《今晚報》2003年3月10日）。《牙齒》涉及“落齒”，開門見山：“人生易老，也沒摔也沒碰的，又掉了顆牙，真個是‘老掉牙’了！”“門牙已經走完了它的生命的最后歷程，提前內退了或者叫自動離隊了。”作者接著說道：“掉了牙，對我們人類來說，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因為牙醫尚可鑲牙、植牙。寫至此，作者筆鋒一轉，突兀問道：“老虎掉了牙怎么辦？”循著這個設問，作者繼而揭示出“老虎，包括其它肉食類的野生動物……牙齒成了它們最不可或缺的求生的器官”，因天天磨礪而終生無掉牙之虞；而“惟獨我們人類，活得好好的牙齒卻先掉了”。掉牙（落齒）乃司空見慣、人人皆知的尋常之事，然而作者卻從這“尋常事”中發現了哲理——由于火的發明而給人類的牙齒以咬嚼熟食之便利；由于打磨機、絞肉機、粉碎機的問世，食物的精致細軟，“牙齒就更省事了”，其“功能被部分地閑置起來”，久而久之，“牙齒就更失去了‘用武之地’。”總之，“牙齒這個與身俱來的器官，被我們人類的文明和進步給嬌慣壞了”，“你不磨練它，你讓它養尊處優，它就容易日益退化，過早地老化，你整個人還活得好好的，它就開始衰老、動搖、脫落。”——如此考證“落齒”之因，實為鮮見，亦可謂獨特，然而卻不無道理。作者由此而推及，“豈止牙齒，任何事物都有在一定的條件下，向其對立面轉化的可能”。作者舉出，文明古國的衰老沒落是如此，子孫后代若養尊處優，不經艱難困苦磨練而向反面轉化亦如此——“養尊處優從來就不是什么好事，一個器官如此，一個人如此，一個群體一個組織也是如此。”此番立意，早已遠遠超出本文發端肇始提到的年老“落齒”這一司空見慣的自然現象與生理現象，而具有其深刻而典型的哲學意蘊與社會學意義。

這些“同題”詩文 所留給我們的啟示，已足以說明：一，居然有那么多古今作家、詩人留心“落齒”這一身邊“小事”，并以“落齒”為題寫詩著文，這不僅非常難得，而且是頗為奇特的文壇現象，值得我們研究、考證；二，幾乎所有的“落齒”詩文，都是借題發揮，小中見大，即以“落齒”為發端，拓展開去，生發開去，或論人生，或議政治，或譏時弊，或諷社會，或談風習，或寓哲理，以引人入勝之法，收微言大義之效；三，這些“落齒”詩文，差不多都跳出了刻板、空洞、說教之窠臼，而寫得有情、有味、有趣，使人讀之難忘，受益匪淺。

人人都有牙齒，人人都會落齒。賞“落齒”之文而有此三條，則落齒無憾而津津乎樂此不疲也。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