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憶江南?
兒時的夢中,楊柳風吹開了萬朵千朵杏花,鶯語殘紅,零落幾瓣依舊海棠。春雨里,飲醉幾多文人墨客;曉月下,扶歸無數有情郎君。低吟淺唱的小橋流水,澆開一路梨花帶雨,悠揚怨鳴的寒山鐘聲,催不眠千年落泊書生!
清明時節,牧童橫笛吹奏——杏花春雨江南!
江南好,最好三月天。
煙花三月騎鶴下揚州,那是古人的浪漫。如果你來江南,請你帶上一把小雨傘,在春暖花開的麗日,吳儂軟語也會淋濕你的心,一首首綠雨澆成的詩,永遠不會說再見!
如果你來江南,請你千萬別乘船,如網的清清渠水,如煙的青青柳岸,會織成美麗的線,永遠將你牽絆。可記得白衣秀士柳永,“楊柳岸,曉風殘月”?那不是酒后呢喃,那是柳七郎相思成災般對江南的眷戀!
而今我到江南,春風又綠江南岸。看不夠花紅柳綠,望不盡綠水青山。別說再見,難說再見!如果有來生,我愿成為一葉扁舟或一株垂柳,長伴江南,歲歲年年。
呵,我永遠的江南。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我不喜歡帝王,所以我到了姑蘇。聽聽這名兒,心里就有一種癢癢酥酥的。
一行四人,不酸不咸,不文不白,偏要學唐伯虎輩的風雅,雇一只小船,從鐵嶺關下的楓橋,咿咿呀呀搖進城去。船是江南常見的烏蓬船,看成色已有些年辰了。艄翁是留有寸許花白胡須的老者,握槳的手上青筋突現。小船在他輕蕩慢搖之下,悠然而去,果真十分愜意。細波翻卷,白云片片,那姑蘇的風,柔得像嬰兒胖乎乎的小手在母親臉上輕輕撫摸一般軟。兩岸是青石砌成的岸,多有垂柳蕩拂。青苔綠綠的飄在水底,像流動的綠綢。
遠遠望見一拱石橋,望那橋洞搖去,便有茶肆酒招呼啦啦地飄揚。一株老藤,勃然生機,幾位老者,捧著或茶壺或酒盞,看見我們,視線都悠悠閑閑望過來,不驚不乍,怡然自得。看看木幾上的飲食,確有幾分明清遺韻。老人們有飲酒品臭豆腐的,有喝茶嚼五香豆的,文文雅雅,全無都市的喧囂。
推開茶樓的木窗,見有桃花杏花三株兩株地開,連那河水也映成了胭脂色了。青衣舟子,綠衣船娘,每每搖船從窗前過,都會吐出一句吳越軟語:“咳喲瑞哇”?(要船不)沒了生意,便相互蕩舟取樂或唱軟軟的姑蘇小調,我不知道是不是蘇州評彈,反正那調兒都一般地酥酥軟軟,連空氣中,竟似也有了香粉的味兒。
在和風麗日里,品著香茗,嚼一回五香豆,便有那明清的風從小河深處吹來——姑蘇好,最好是三月,桃花紅,李花白……我等四人,活脫脫便成了江南四才子,心眼里便舍不得離開這地方了。
看看天色不早,艄翁催我們上船,一路順風順水搖向姑蘇城去,兩岸早已燈紅酒綠。燈影槳聲里,舟子船娘漁歌互答,可惜我是一句也沒聽懂。悠悠然,便想那城里竟不知是何等的風流和雅致呢。可惜未能學張繼夜泊楓橋,聽聽那千百年來讓人輾轉不眠的鐘聲。
還能聽見么?
沒有杏花,沒有春雨,只有宮墻柳色依舊。
踏著遍地落英,我獨自一人,又走進了沈園。
對飲的庭院還在,空空蕩蕩,有些冷。征得主人同意。我坐在放翁曾坐過的木椅上,望著木箸和酒盞,無語,恍然有紅袖舞動。
黃滕酒,是傷感的落紅么?苦澀中又帶了幾分甜蜜,直讓千百年來。大大小小的文人不敢舉杯豪飲,低吟淺飲的,也只能是酒和淚,淚灑鮫綃,從春流到夏,又從夏流到春。只有那一雙讓人怦然心動的紅酥手,刻骨銘心地溫暖著巴山夜雨中的落泊秀才,還有驛外斷橋上踏雪吟梅的孤獨老人。
從此以后,春不再來江南,麗日和風不再來江南,傷感和無奈,落泊與孤獨,便籠罩著這座園子。鮫綃抖落的淚水,像清明時節的斷魂雨,冷冷地一直下到現在。
園內卵石鋪成的小徑,沒有留下放翁的屐痕。暮春里,我踏上這條小徑,向園外走去,也不知沈園外的路還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