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清明

那年遭遇不順，郁郁蟄居蜀中一古城已近十日，不時接友人電話勸說，不必較勁，不必認真，服個軟、認個錯又能怎么?不至于會缺鼻子少耳朵吧!可是朋友們全都錯了，生性梗直如此，自己認定的事情，不是降級或免職就能改變的。心一橫，就當學一回陶淵明隱居鄉下吧。面對來訪的父老鄉親和朋友，面上仍有淡淡的笑容，心中的苦楚自知，夜深人靜時，面對一盞孤燈，那眼神必是空洞無比的了。

第二天就是清明節了，往年總要忙碌一番。到鄉下去祭祀掃墓，求祖上蔭護。今年不能因一點挫折例外，于是特叫小弟多備些香燭紙錢。

夜里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老輩人常說：“清明要晴，谷雨要淋。”難道這年辰真有些不好?又覺得全是壞心情作祟，回鄉這十幾天里，真是度日如年。獨坐燈下，讀了一段《呂氏春秋》，乏味至極。倚窗聽雨，淅淅有聲，竟聽出淡淡的苦味來，萬千思緒，齊涌腦海。胡亂寫下“三更秋雨五更寒”七個大字，只覺得兩行熱淚流下腮幫。

第二天晨，看天氣似陰似晴，一時間看不出好壞來，一如自己的心情。

一大早，小弟來接我，收拾停當，便駕車往鄉下老家去。地里的油菜花早已開敗，剩下零星黃色點綴在碧綠的麥地里。春上天旱，說今年春旱六十年不遇，公路兩旁的地里果真沒有一絲濕氣，小麥才一尺多高，就早早地抽了穗，翻過的土地一壟壟地干枯了。

汽車行駛在鄉間的土路上，時不時見有農人踏著水車從河里往地里車水，咿咿呀呀，待水車足后，農人們三三兩兩便在地里耘出一方土來，細細地搗，直到把土全搗成了泥漿。或農夫或村姑便在這平展的泥漿上布下谷種，小弟說農人要準備春耕了，這是小秧田。果然，田間地頭，山林河邊，就有布谷鳥在歡唱，“早點包谷!”“早點包谷!”一聲聲，一聲聲，婉轉悠揚。我閉上眼，靜靜地聽著，仿佛回到了童年。那碧綠的翠鳥呢?那黑白相間的喜鵲呢?那可憐的相思鳥呢?不必說春水里魚蝦在蠕動，不必說白云間白鷺在飛翔……離鄉出走時，我是一個14歲的小小少年，無濟世安幫之志，無光宗耀祖之心，流落他鄉二十載，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只有故鄉才是我永遠的慰藉!四十不惑么?我怎么就如此迷茫?

山無語，林間小路無語，只有老屋前的小河流淌依舊。

越接近家，我的心里越緊張，“近鄉情更怯”么?老屋是越發老了，作屋基的青石上長滿了青苔，兒時爬過的橙子樹，開滿了小朵小朵的白花，滿園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小弟說，平時住在城里。這偌大的四合院是請三爸守的。想到三爸，十分慈祥的一位老人，一生未娶，就把我們一群侄子當他的子女了。三爸天生的樂觀與豁達，小時候，我們最愛聽他唱川中大樂，據說這川中大樂是唐時宮廷流傳至民間的，想想也是，那雍容恢宏的氣勢，也只有盛唐才可能產生的。百十面大鑼，幾十架大鼓，唱腔高亢激越，變幻無窮。“正月里來……”類似大巴山中的四川民歌。這粗獷的調，小時候就愛聽，不知三爸他老人家還能唱么?

小弟告訴我，三爸今年八十有六，身體還算硬朗，只是早已不唱了。看來，這種在川中大地流傳了上千年的文化瑰寶，就要失傳了。小弟又說縣里撥了專項基金，全力搶救川中大樂，去年還上京演奏過呢。我甚感欣慰，故鄉的點滴光亮，都會讓我這個漂泊他鄉的游子激動，甚至于流下淚來。

見過三爸，我甚是驚訝，想不到老人家八十有六，仍滿面紅光。他告訴我，去年還換了一口新牙，一頓能吃二兩米飯。

“都是托國家政策的福啊”。三爸說：“政策好，人的精神也好!”

我知道三爸一生不沾煙酒，這是他的福分和壽緣。我感謝他這么多年獨自一個人守護老屋，并祝福他壽比南山。三爸沒一點表情，靜靜地聽完，把我拉到一旁對我說：“你從小心地善良，我相信你是一個好官。記住，量大福大哈。”

這次我是徹徹底底驚訝了，三爸怎么知道我的事?我可是只告訴了小弟的喲。我搖搖頭，對三爸說：“打老遠回鄉，只是來看你，順便給祖墳上炷香。”

三爸望著我，空洞的眼里似有淚花閃顯。

一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三爸怎么知道我工作上的事，莫不是我淡淡的笑容里有憂傷?抑或是親人間的心靈感應?這輩子恐怕也不得而知了，只是把三爸“量大福大”的話深深銘記于心了。

在有些陰暗的堂屋里。一切都按老祖宗傳下的禮儀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和小弟凈了手，焚過香，將刀頭雄雞置于木案上，讓四個家族晚輩抬起，正準備上山，三爸突然要去，搞得我和小弟措手不及。祖墳在老屋后面半山腰上，考慮到三爸腿腳不方便，沒準備讓他去的。此時他執意要去，我和小弟只得借來一乘滑竿，兄弟倆將三爸抬上，一路吹吹打打上到半山腰。

陽春三月，天氣卻陰陰沉沉。祖墳的墳地上，長滿了密密匝匝一大片古柏樹，計有三百余株，墳地上豎有許多石碑，碑文多有“詩禮傳家”、“道德傳家”或“皇恩浩蕩”等內容。墳地向陽，并無陰森的感覺。

在三爸的率領下，上了香，燒了紙，掛了白紙幡。在一陣鞭炮聲中，一行大小族人，全跪在墳前，獻上刀頭雄雞，敬過溫熱的美酒，各自心中許愿，求祖宗保佑家業興，萬事達。

三爸磕著頭，嘴里喃喃有聲，我聽得清楚，“求列祖列宗保佑大娃(我的小名)順順達達……”我眼眶一熱，淚止不住流下來，老人的話讓我這顆枯死的心有了血在流淌。三爸，你放心，如果還能有那么一天，我會做一個好官的，我在祖墳前許下了這個愿。

夜里，住宿在老屋里。躺在兒時人夢的花架木床上，踏實而安穩。不再為權謀而紛爭，不再為利欲而熏心，只靜靜聽那木格窗外細細的風聲。說來也怪，清明節一整天陰晴不定，夜里卻風清月白，清幽幽的月光灑滿古老的四合院，有蟋蟀的低吟和青蛙的淺唱時斷時續。在這座古老的房屋里和這幽寂的月夜中。我突發奇想，應該是有狐貍的吧?我想是應該有的，要不人受了委屈找誰訴說呢?夜里果然夢見了柳泉先生，他帶我去見了聶小倩，小倩見了我什么也沒說，也未傳我飛劍千里之術，我也不想有惡人的首級要取。倒是柳泉先生一再催我，“天快亮了，趕快回到紅塵中去吧。”讓我深思，古之隱者。逃避什么呢?本是紅塵中人，一只要心地干凈即是，何需一方棲身凈土?

醒來之后，心情便開朗些。

在家里又等了五天，仍等不來省城的消息。小弟見我沒一點歡心，提議去拜會幼時恩師盧先生。初時我不肯同意，不是我不愿見師長，而是怕愧對一直關心我的授業恩師。經小弟再三勸說，方同意去學堂拜訪盧先生。

聽父親說盧先生是個有真本事的人，曾經在省里供過公職，只是不知啥原因又回到鄉下來教書育人。

在我的記憶中，盧先生是個極樸實的人，具有一切舊時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品質，博學多才又多愁善感，骨子里有幾分“傲”，瘦長的身上常年穿一件洗得發白而不知本色的對襟衣衫，手指修長而白皙。先生一個人住在鳳山書院左廂一間木屋里，木屋年代太久，有些破敗。據先生說，這風山書院南北朝時就有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沒有去考證過。也許是常年與老屋荒寺為伍的緣故，先生終日目光冷漠沒有一絲生氣。七歲那年秋天，父親帶我到風山書院拜師，適值秋風漸起，院內飄然墜下幾片黃葉，灰蒙蒙的天際下，一隊歸雁發出聲聲凄厲的長鳴，當時盧先生背負雙手，站在青石砌成的街沿上，一副落寞的神色：“悲哉，此秋聲也!”先生失魂落魄的模樣，讓幼時的我有些害怕，好在父親與盧先生是故交，否則，以先生當時的心情，能否接納我這個小弟子，尚不得而知。

盧先生性情乖張，時常令人生畏，卻和我們幾位學習成績好的弟子十分投緣。我們的師娘，是一位賢惠的農村婦女，住在鄉下，每每見到她時，盧先生必定是一副卑微的神色。據先生本人說是感謝夫人為他帶大了兩個孩子，那年月，一個婦道人家在鄉下要帶兩個孩子確實不容易，我們是相信先生這種理由的。也有人說盧先生跟鎮上某某女子好，愧對夫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反正，盧先生在師娘面前很少頤指氣使。倒是師娘逢場趕集到書院來時。帶了鄉下的花生核桃一類的干果，盧先生必到鎮上曾屠夫開的肉鋪里割幾斤半肥半瘦的豬肉，或蘿卜或白菜燉上一大鍋，叫我們幾個學習成績好的到他房間，一起享用。幾杯酒一下肚，這時候的盧先生可是妙語如珠啊，再不把師娘放在眼里，從秋風駿馬冀北，到杏花春雨江南……海闊天空，任意馳騁。此時就是我們求學問的好時機了，先生定是有問必答。記得有一回，正吃著師娘從鄉下帶來的核桃，猛然想起昨夜燈下看“詩話”，有句云“一樣枕邊聞絡緯，今宵江北咋江南”，我就絡緯是何物求教于先生。盧先生喝著酒，興致極高。他說絡緯俗名莎雞，又稱紡織娘，不是人們常說的蟋蟀……說著說著，先生不知怎地一改平時的斯文，摸摸我的頭說：“娃娃，學文當心胸開闊，定能利國利民利己，切莫深閨春怨，秋水長天，將來必誤國誤民誤己喲!”盧先生說完。喝了一口酒，獨自吟道：“長劍一杯酒，高樓萬里心!娃娃們，莫學我，莫學我哇!”盧先生竟雙眼淚花，喃喃低語，“百無一用的酸書生啊!”當時，我們都嚇了一跳，獨自以為盧先生受夠了師娘的氣，才有此感嘆。直到今日，當我蟄居遂寧這十幾天后，才明白了盧先生當時的苦楚，以盧先生淵博的學識，卻三番五次遭人忌，都是他性情偏執，不肯屈從上司旨意，與人相處又喜歡較真，因此，無端遭受許多白眼，千般的郁悶全借酒力發作出來。難怪當時師娘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默默地給先生倒酒，這等人間至悲至愛，豈是幼時吾輩所能體會得到的?

雖然盧先生不那么招人喜歡，但他的人品倒是影響了我一生。我不后悔，不管怎么說，盧先生的品行，我是欽佩的，光明磊落，富有同情心。從小到現在，我都時時在告誡自己，要做一個正直的人。看來，師者，不僅僅是傳道授業解惑了，一個有名望的授業恩師，他的品德，必將影響一屆甚至幾屆學子的品行。至少，我是如此。

盧先生依舊住在那間破敗的木屋里，師娘早搬來與先生住在一起了。見到先生，我忍不住流下淚來，我是一個不輕易流淚的人，不知為什么。見到先生我就想把委屈告訴他，難道僅僅因為盧先生是個明事理的人么?

我像一個不懂事的孩童，自顧喋喋不休，盧先生很少說話。只叫師娘做了幾樣小炒，便吩咐她到鎮上去了，說晚上不要回來住。

盧先生關上門，把菜擺在桌上，拿了一瓶射洪春酒，說爺兒倆要喝個痛快，我說不喝了，早戒了。先生執意要喝，在我的印象中，先生這樣主動叫弟子喝酒的情況，怕是唯——次。

推托不過，我便一杯一杯不停喝著悶酒，話也不說，菜也很少吃。這樣喝酒是很傷身體的，且容易喝醉。三杯酒下肚，盧先生來了興致，說要為我拉一曲以助酒興。盧先生有一把質地優良的二胡，早先的時候，先生總是一人孤獨地坐在鄞江邊，面對落花流水或秋風秋雨，拉《江河水》，拉《二泉映月》，如訴如泣。先生拿出琴來，調了調琴弦，我閉上眼，心想這琴聲不知會如何凄苦呢。誰知在朦朧醉意中，我聽到的卻是金戈鐵馬的殺伐聲，《十面埋伏》!緊接著《沙場秋點兵》，令人熱血沸騰。我知道恩師的良苦用心，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得意門生重新振作起來啊。

先生用老邁蒼涼的聲音唱道：“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聽著聽著，我便哭了，無聲的泣，任由淚水流下，打濕胸前的衣襟。醒來的時候，已是紅日高照，盧先生和師娘不知去向。小弟說先生和師娘下鄉去了，臨走時盧先生留下一句話給我：“去吧，一路走好!”這就是盧先生，他把萬千關愛全融入了這平平常常一句話里，我突然有了一種沖動，想跪下給恩師磕個頭。

四天后，工作不順之事似有轉機，接上邊指示，遂匆匆返回省城。

花已逝，春將老，故園東望，豈止長路漫漫?

對與錯，是與非，恩恩怨怨，何須存留心間。

故鄉過一個清明節。令我胸襟頓開，滯氣全無。

相送的小弟握住我的手說：“哥，保重!”

我點點頭，踏上了西行的列車。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