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丁丁一弓腰鉆進敞壩南端的狗向火棚子,跟誰賭氣一般,將自己四仰八叉砸在地上。
“這狗日的太陽!”馮丁丁罵道。
地上鋪著麥草。麥草都有些板結了,是一個麥收季節馮丁丁都在上面滾的。從夏收打麥開始,這棚子就搭起了,為的是打麥人白天能在里面躲躲太陽,喘口氣,夜里能在里面守麥場。馮丁丁差不多整個麥收季節都在棚子里度過。這是老悶隊長的安排。老悶隊長其實不悶,至少讓知青看守糧食是個聰明的做法。這知青沒家沒室,沒喂豬沒喂雞,沒牽沒掛,光身身一個,不會把糧食往自家屋里盤;又不講情面,哪家的雞啊豬啊上敞壩都敢撿石頭打。
棚子里光線一暗,老悶隊長一弓腰鉆了進來。
“嗨,起來!聽你說!”老悶隊長踢踢馮丁丁,說。
馮丁丁死人般一動不動。老悶隊長又補上一腳,馮丁丁這才一拗身子坐起來,聳聳鼻子,想把眼鏡聳上去一點,卻未奏效。那眼鏡架太松,鼻梁上又全是汗。他干脆皺起鼻梁,讓變寬變厚了的鼻翼去托起眼鏡。
“有兩條,”馮丁丁說,從眼鏡架上面瞟著老悶隊長滿身滿臉的麻子。“第一,得給我準備一個口罩和一副膠皮手套;第二,中午十二點后,下午四點前,我不下田打藥。”
老悶隊長沒穿上衣,熱汗涔涔中,身上的麻點與臉上的麻點交相輝映。
他悶了一下說:“小狗目的,依你。”
老悶隊長喜歡罵馮丁丁“小狗日的”,高興了這樣罵,不高興了也這樣罵。馮丁丁個頭小,在老悶隊長眼里,整個人就秧雞兒一般,“只有一把把兒”,其實馮丁丁都二十六歲了。
打卦坪今年的蟲災來得兇險,才薅完大秧,那蟲就起了。青蟲,有兩顆谷子長,多得沒法,撮箕口在秧苗上刷幾下,撮箕里便落滿厚厚一層。把蟲倒在路上,雞都不吃。
“這蟲子怕是成精了!”老悶隊長說。
老悶隊長拿六六六、拿滴滴涕、拿樂果對付,統統不濟事,就問馮丁丁。馮丁丁說,那藥沒有穿透性,治不了這蟲。老悶隊長問他啥叫沒有穿透性,他說,就是藥效不能穿過那蟲的皮膚,光靠表面接觸把那蟲殺不死。老悶隊長問他要咋才有穿透性,他說兌上煤油。
“不過,”他又說,“最終可能得用1605。”
馮丁丁是隊里僅剩的一個知青。別的六個知青都返回城里去了,他剩在這兒。馮丁丁的情況跟別的知青不同,他不是直接來自學校。衛校畢業后他參加過一段時間工作,在一個水電工程隊當衛生員,因一樁事后誰也說不清楚的屁事惹惱了領導,而下放到這打卦坪來,一來就加入這里的知青隊伍,生活、做派與別的知青沒什么兩樣。
1605是一種劇毒農藥,老悶隊長記不住那名字,沒去買。但眼下,不使這東西,怕硬是不行了。
馮丁丁去供銷社買回來1605、膠皮手套和口罩,開始打藥。
狗日的馮丁丁真是“武裝到了牙齒”!
馮丁丁頭上戴著草帽,腳下穿著長筒水靴,長衣長褲,袖口扎了橡筋,衣扣扣攏下巴,雙手戴著手套——在這樣的大熱天!他狗日的真會收拾自個兒哩。
近午,太陽已經顯出來毒辣,人人感覺頭上扣了個火盆子。
他狗日的真會收拾自個兒哩!夯頭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就去找老悶隊長。
“他狗日的那是在做活路嗎?”夯頭朝老悶隊長嚷。“臭知識分子一個,在我們貧下中農面前玩啥子格?擺啥子譜?你當隊長的就這樣聽他日弄?”
老悶隊長在大馬桑樹的樹蔭下擰牛鼻繩。擰牛鼻繩所用的材料,是從田埂上一根一根扯來的牛筋草,這種草的莖有牙簽般粗細,非常結實,捶扁、曬蔫后擰成繩子,就更結實了。“人家那是打藥哩,毒藥。”老悶隊長說。
“毒藥?有好毒?還能毒死個人?”夯頭手掐腰眼,在老悶隊長面前跺來跺去。“他那是在擺譜!擺他臭知識分子的譜!”
老悶隊長埋頭擰他的牛鼻繩。天實在太熱,他實在不愿聽夯頭再聒噪下去。“你說咋辦吧。”
“我來打!”夯頭說。他要的就是老悶隊長這句話。“看他狗日的披麻戴孝的樣子,老子啥皮皮都不穿,不相信那藥還能把我毒死!”
老悶隊長兀自擰他的牛鼻繩。這家伙一輩子就喜歡逞能,尤喜歡跟知青作對,總之是看知青橫豎不順眼,知青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他心里不舒服。比方說一早一晚,眼瞅著知青們男男女女蹲在屋檐下刷牙,他就會氣不打一處來,且忍不住要咬牙切齒:瞧瞧瞧瞧!拿根長毛的塑料棒棒往嘴里戳,弄得來一個個滿嘴巴的白沫子泡泡冒!刷牙?牙需要刷?不刷就吞不下軟柿子?明擺著是在咱貧下中農面前顯排場嘛!再比方說,知青腳上的白網鞋,洗那么白做啥?洗不白還抹石灰、涂牙膏,跟給人當孝子似的……又尤其是,他夯頭去縣城開過兩天貧協代表大會回來,村子里的人都把他當神敬著,唯獨知青們,因為吃不著那早餐桌上的豆漿油條加白糖(并且隨你吃!敞開吃!)就把他胸口上別回來的貧協代表大會代表證稱為“老油條”!真是“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夯頭覺得用他剛從會上學來的這句話罵知青,特別解恨,也特別過癮。他甚至覺得,這輩子能到縣城開這么一回會,并學回來這么一句話,就算沒有那豆漿油條加白糖敞開讓你吃,也值得。他實在是痛恨這些城里來的爛知青們,打,打不贏,說,更說不贏,總之不把他這貧協代表放在眼里。
當然,現在,知青們如鳥獸散陰一個陽一個回了城里,只剩下一個馮丁丁,他夯頭雖說個子也矮,但壯實,可以翻過身來騎在馮丁丁頭上拉屎了!
“那可是毒藥。”一半天,老悶隊長再強調一句。
“毒藥!毒藥!”夯頭血紅著一雙眼睛發狠道。他最不安逸也最痛心疾首的就是,老悶隊長好多事情都聽知青的,受知青們日弄。
“你也不想想,”他說,“國家賣的藥,再毒,都只毒害蟲,害人蟲——莫非,毛主席會叫工人階級造出藥來毒害我們貧下中農?!”
這夯頭,開腔閉口就搬毛主席,好像毛主席是他爹。老悶隊長最煩他的,就是這個;最惹不起他的,也是這個。
“哼!”老悶隊長用鼻孔回了一句。
又是這樣,一搬毛主席老悶隊長就做聲不得,夯頭乃緊叮而上:“你說啊,莫非——”
“好好好,”老悶隊長朝擰牛鼻繩的手心里吐一泡口水,說,“你去打你去打!出了事我不負責任。”
擰好三根牛鼻繩,老悶隊長拿它們左比右比,甚為滿意。老悶隊長擰牛鼻繩有一手,隊里用的牛鼻繩全是他擰的,別人擰的他看不上。
從大馬桑樹的濃蔭下走出來,老悶隊長有點心神不寧。想起大田里的蟲害,想起那農藥和二桿子夯頭,不免心里發毛。他背了手朝村南頭走去,三根牛鼻繩在他屁股上一打一打的。
一眼瞥見馮丁丁在曬場圍墻的門洞下面忙活,走過去,見他在鼓搗隊里那輛破架子車,問他弄這個干啥。
“修好了,拉人用。”馮丁丁說,說時頭也不抬一下,兀自鼓搗他的。
“拉啥人?”老悶隊長好生奇怪。
馮丁丁不開腔,扔了榔頭順過氣槍給輪胎打氣,百忙中還不忘騰出手來推一下滑下鼻梁的眼鏡。
“小狗日的!”老悶隊長踢輪胎一腳:“問你,拉啥人?”
馮丁丁直起腰來,眼鏡又滑下來了。他用下巴朝大田里一指,說:
“拉啥人,拉他啊。”
老悶隊長看一眼烈日下的大田,立即就明白了。
白晃晃的陽光下,蔥綠的大田里,夯頭那二桿子正赤裸著身子在大張旗鼓打藥,打1059。說大張旗鼓,是因為他看上去好像是在跟誰賭氣,左手抽風般快速按動壓氣桿,右手中的噴霧頭便噴出來滾滾濃霧。滾滾濃霧形成一道美麗的彩虹,圣光般罩在夯頭的頭上。
“拐了!”老悶隊長一跺腳:“你還真讓他打!”
“他那樣兇,我敢不讓?”馮丁丁說。又一指墻角處:“你看,口罩、手套,連他那身衣服,全都扔在了這里。我本來……”
馮丁丁還想說,夯頭實在要打,他就叫他起風了才打,人站上風頭,會安全些,他不聽;再后來,又叫他倒退著打以避毒霧撲身,他還是不聽,還嗆白說巴掌寬的田埂上咋個倒退!想讓老子跌成泥母豬啰?
“算了算了,”老悶隊長煩躁地直擺手,“干脆說,眼下昨整?”
“咋整?還能咋整?”馮丁丁說。“等著上醫院唄。”
馮丁丁“上醫院”三個字才說完,就見大田里只剩了那一片美麗的彩虹。
圣光還在,人卻不見了。
兩人扔下話頭直奔那彩虹而去……
夯頭倒在田里,嘴流涎水,小腿肚上的肌肉一抽一扯的,且在臉上、身上落滿了青蟲。
馮丁丁俯下身去抹掉夯頭臉上的青蟲,努力聳起鼻梁,以便將眼鏡推高點,同時掰開夯頭的眼睛一看:瞳孔縮小,典型的1605中毒。
老悶隊長掐住夯頭的人中,一眼瞥見腳邊一攤青苔般純綠色嘔吐物,心里一沉,就知道這家伙已斷糧數日,發給他的20斤救濟糧早吃完了。
幸好田里水淺,蓋不過腳背,夯頭也不是朝前撲倒,而是仰面倒下的,后腦勺又正好砸一窩壯實的秧苗上。秧苗砸趴了卻墊高著他的腦袋,淺淺的秧田水才沒有置他于滅頂。
由馮丁丁幫襯著,老悶隊長費了一包子勁,才把夯頭背到背上,然后喘著粗氣背出大田。馮丁丁挎著噴霧器小跑著跟在后面。
好不容易才把夯頭弄到架子車上。
“這狗日的!”老悶隊長恨恨罵道,“飯都吃不飽還死豬樣重!”一面罵著,弓起身子拉上轅杠就要走。
“等等。”馮丁丁說,順手從曬場北角的牛飼料草垛上拖了兩個谷草把,抖散后硬塞到夯頭身子下面,又朝輪胎踢了兩腳,發覺左側氣打得大脹,乃將氣門螺絲松開一點,放掉些氣,才和老悶隊長一道,拉了車子朝公社衛生院跑去。
“小狗日的,”老悶隊長說,“還是你想得周到。”
夯頭死是在一個半月以后。
可以說他死于這次中毒事件,也可以說不是。
經搶救夯頭好歹撿回條命來,撿回條命來就開始又哭又笑,且不分白天黑夜血紅著一雙眼睛滿田壩亂跑。不哭不笑時就唱《北京的金山上》,唱“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
村里人都奇怪,一輩子沒聽他唱過歌的夯頭,咋就唱上了呢?唱上了卻又只會唱這么一句兩句,并且“金色的太陽”后面,“多么溫暖多么慈祥”一句念不清醒,念不清醒就在喉嚨管里囫圇唱,聽上去像是溺水之人在冒泡泡。
都認為這夯頭的腦子壞了。打卦坪出了個瘋子。
夯頭孤人一個,爹媽和一個兄弟都在食堂化時死了,有個姐姐嫁給了鄰村一個瓦匠。但其實夯頭數年前有過一個媳婦的。那女子有一點智力障礙,皮膚粗糙,毛孔很大,有一副厚厚的嘴唇,從鄰村嫁過來時已懷有五個月的身孕,也不知是誰作的孽。因為家里實在太窮,那女子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做嫁衣,過門那天,是借了鄰村女知青的一件花格子襯衣穿在身上被送過來的。人們都還記得,她穿那件女知青的襯衣嫌窄,下面兩個扣子沒有扣上。便都說,這夯頭要當現成老漢兒了。卻不料,夯頭現成老漢兒沒當成,那女子嫁過來才幾天就跑回了娘家,再不回來。夯頭去叫過兩回,還告到公社上,由公社干部陪著去做過工作,終因夯頭當初一分錢的彩禮都沒出過,嘴頭子軟,叫不回來。再后來,就聽說那女子連人帶孩子嫁到了安寧河對面。
幸而有個姐姐。姐姐對夯頭好。姐姐來流眼抹淚守他幾天,他便安靜幾天。人們看見,那幾天里,姐姐摟著她這個瘋了的兄弟,順脊梁骨摩挲他的背脊,一下一下地,如摩挲一只小貓,嘴里則只是“你啊,你啊”地喃喃著,似乎永沒有盡頭;夯頭則任隨姐姐摩挲,不鬧不跳,歌卻要唱,并且冒泡泡般反復唱的,就是“多么溫暖多么慈祥”這一句。在姐姐懷里,夯頭把這一句唱得清楚多了,卻又因為在兩個“多”字上實在太過用勁,而聽上去像是在跟誰發狠、斗氣。跟誰發狠、斗氣呢?姐姐問他,他又不說,只是唱得更加地用勁,并伴以夯地般一下一下的跺腳,因而聽上去就愈是在斗氣、發狠。姐姐便不再問,只一個勁地摩挲,并有一句沒一句地“你啊,你啊”……
但姐姐也不能一個勁地一直摩下去。姐姐一走,夯頭就又是哭又是笑,且白天黑夜血紅著一雙眼睛滿田壩亂跑。
這樣,夯頭的死,也就是必然的了。
死前兩天,馮丁丁曾建議老悶隊長弄他去精神病院,老悶隊長也覺得只有走這一步了,還到公社上去開了送夯頭去精神病院的證明,卻不料沒等到第二天上路,當晚夯頭就死了。
人們都記得,那是夏日里一個月亮很圓的夜晚。上半夜狗叫得很密,到了下半夜狗就不叫了。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夯頭死在村子南頭那條盲腸也似的小水溝里,一頭一臉糊滿了大紅油漆,看上去很是嚇人。也不知道那大紅油漆是打哪兒來的。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