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梁實秋這一輩子只崇拜過一個人,那么,這個人一定是胡適;如果說梁實秋只對一個人感恩,那么,這個人也一定是胡適。1891年出生的胡適,比梁實秋整整大了11歲。但梁實秋認為自己和胡適的差距不僅僅是11歲。胡適早年寫有一部《留學日記》,后來改名為《藏暉室日記》,內容很大一部分是他的讀書札記,以及一些評論。梁實秋讀完以后,經過比較,認為自己在胡適那個年齡,還不知道讀書的重要,而思想也尚未成熟。“如果我當年也寫過一部留學日記,其內容的貧乏與幼稚是可以想見的。所以,以學識的豐儉,見解的深淺而論,胡先生不只是長我十一歲,可以說長我二十一歲,三十一歲,以至四十一歲。”
民國年間,文壇、政界的頭面人物們都以說一句“我的朋友胡適之”為榮時,梁實秋從沒這樣自詡過,雖然兩人不乏往來,可他一直對胡適執弟子禮,畢生尊崇。
梁實秋和胡適的交往應該是1927年在上海共同參加“新月社”期間。胡適是“新月社”的精神領袖,梁實秋是里面最年輕的參與者之一。1930年,新月社作鳥獸散。此后在梁實秋和胡適之間發生的兩件事情,對梁實秋的命運改變很大,甚至成就了他的一生。
1934年,因為學潮的關系,梁實秋在青島大學已經十分被動,他迫切需要換一個環境。也就是在這時,身為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的胡適向他伸出了援手。經過胡適斡旋,梁實秋于這年9月被聘為北大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北大除了教授名義之外,還有所謂名譽教授與研究教授的名義,名譽教授是對某些資深教授的禮遇。而所謂“研究教授”,則是胡適的創意,他想借此資助吸收一些比較年輕的人到北大,作為生力軍和新鮮血液。“研究教授”待遇比一般教授高出四分之一,授課時數卻相應減少。這說明胡適對梁實秋的期望值很高。胡適的做法使他自己遭到了一些人的敵視。梁實秋回憶,有一年共閱入學試卷的時候,一位年齡與梁實秋相若的先生故意當眾高聲說:“我這個教授是既不名譽亦不研究!”大有憤憤不平之意。
另外一件事是,在胡適的建議和推定下,梁實秋開始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并以此為終生事業,歷經40年的苦熬,終于完成了這一成就梁實秋其人的鴻篇巨制。可以想象,沒有莎士比亞全集,梁實秋僅憑那些雅舍小品如何能領到“大師”的頭銜?
胡適是安徽徽州績溪縣人,而梁實秋的妻子程季淑老家也在績溪,因為這層關系,胡適在飯桌上經常如此介紹梁實秋:“這是梁某某,我們績溪的女婿,半個徽州人。”此外,他還喜歡對梁實秋念叨自己家鄉的情形。徽州是個閉塞的地方。四面皆山,地瘠民貧,山地多種茶,每逢收茶季節茶商經由水路從金華到杭州到上海求售,所以上海的徽州人特別多,號稱微幫,其勢一度不在寧幫之下。有一天,胡適請羅隆基、潘光旦和梁實秋到一家徽州館吃午飯。他們剛進門,老板一眼望到胡適,便從柜臺后面站起來笑臉相迎,滿口的徽州活,梁實秋等人一點也聽不懂。等他們扶著欄桿上樓的時候,老板對著后面廚房大吼一聲。他們落座之后,胡適問他們是否聽懂了方才那一聲大吼的意義。他們當然不懂,胡適說:“他是在喊,‘績溪老倌,多加油啊!’”原來績溪是個窮地方,難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別優待老鄉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少。有兩個菜給梁實秋的印象特別深,一個是劃水魚,即紅燒青魚尾,鮮嫩無比,一個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錦炒生面片,非常別致。缺點是味太成,油太大。
胡適對梁實秋的關照和提攜并非特例。受過胡適幫助的年輕人簡直數不勝數。“他住在米糧庫的那段期間。每逢星期日‘家庭開放’,來者不拒,經常是高朋滿座,包括許多慕名而來的后生。這表示他不僅好客,而且于舊雨今雨之外還隱隱然要接納一般后起之秀。有人喜歡寫長篇大論的信給他,向他請益,果有一長可取,他必認真作答,所以現在有很多人藏有他的書札。他借頻繁的通信認識了一些年輕人。”
在臺灣期間,胡適特意拿出一筆款子。前后貸給一些青年助其出國,言明希望日后歸還,以便繼續供應他人。有人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說:“這是獲利最多的一種投資。你想,以有限的一點點的錢,幫個小忙,把一位有前途的青年送到國外進修,一旦所學有成,其貢獻無法計量,豈不是最劃得來的投資?”1955年,臺灣師范大學有一位理工方面的助教,學業成績異常優秀,得到了美國某大學的全份獎學金,就是欠缺簽證保證,無法成行。理學院長陳可忠先生、校長劉白如先生對梁實秋談起,梁實秋就建議由他們三個聯名求助于胡適。后來胡適果然出資幫那位青年完成了學業。
旅美華人作家聶華苓在一篇文章中記錄了恩師梁實秋的一件事。
1964年,我由臺灣來美國之前,去看梁先生和梁師母。
“你沒有路費吧?”梁先生在談話中突然問我這么一句話。
“您怎么知道?”“我知道。你需要多少?”
我到美國的路費,就是梁先生借給我的。我到美國后申請到一筆研究金,才還給了在西雅圖的文章。
胡適幫助別人,與人為善,提攜青年,已經成為一種慣性;梁實秋對年輕人的關愛。是否受到了當年胡適對自己的關愛的影響?
如果僅僅是這些關愛,似乎還不足以讓心高氣傲的梁實秋為之傾倒。梁實秋本身信奉內斂、節制的白壁德,追求完美,而胡適中正平和,不發妄語誑語,不走極端。為人處事,恰恰符合這一標準。抗戰軍興,國家民族到了最后關頭,胡適奉派為駐美大使。數年任內,胡適仆仆風塵,作了幾百次講演,心力交瘁。大使有一筆特支費,是不需報銷的。胡適從未動用過一文,原封繳還國庫,他說:“旅行演講有出差交通費可領,站在臺上說話不需要錢,特支何為?”梁實秋認為,此種事鮮為外人所知,即使有人傳述,亦很少有人表示充分的敬意。徐志摩曾經有“胡圣潘仙”一語,潘光旦因為只有一條腿,可躋身八仙之列,乃是戲謔之語。而稱胡適為“圣人”,梁實秋則深為認同。他說。“胡先生從來不在人背后說人的壞話,而且也不喜歡聽人在他面前說別人的壞話。有一次他聽了許多不相干的閑話之后喟然而嘆曰:‘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相反的,人有一善,胡先生輒津津樂道,真是口角春風。”
梁實秋記得有些人士想推胡適領導一個政治運動,胡適謙遜不遑地說:“我不能做實際政治活動。,我告訴你,我從小是生長于婦人之手(胡適自幼喪父,由寡母帶大)。”梁實秋想。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生長于婦人之手。是否暗示養成“婦人之仁”的態度?是否指自己膽小。不夠心狠手辣?
梁實秋和胡適都是害怕“革命”和“運動”的人,在這一點上,他們有著斬釘截鐵的態度。左派文人屢次批判他們對當時的國民政府是“小罵大幫忙”,其實并沒有批錯。當初,新月派文人在雜志上嚴厲批評時局,討論時政,骨子里肯定沒有想到要推翻誰。是的,對于一個已經成為事實的合法的政府,無論它有著什么樣的缺陷,若是自認為還有能力推動它做一些有利于民眾的事,為什么不去推動呢?難道只有發動所有人起來推翻現政府才算真正地為民眾著想?想想吧,所謂的革命,最后得利的會是大眾嗎?無論口號多么動聽,旗幟多么鮮明,最后得利的一定是少數人。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是也。而少數幾個人,踩著被發動起來的成千上萬的人走向金字塔頂端。安定、自由才是絕大多數人的福祉,暴力“運動”絕對不是。
對待社會生活的態度如此,對待文化亦是如此。梁實秋晚年這樣評價當年的新文化運動:新文藝運動是以白話文運動開端的。我們的文言與口語,相差過遠,這當然是亟需改革的一件事。胡適之先生及其他各位之倡導白話文,因為合時宜,所以迅速得到成功。至今無數人都在受益。胡先生是主張漸進改良的,他并不侈言“革命”,他在民國六年一月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其中并無“革命”字樣。首先倡言“革命”者,是陳獨秀先生,他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文學革命論》。胡先生緊跟著寫《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加上“建設的”三字于“革命”之上,是有深刻意義的。“革命”二字原是我們古代的一個政治術語,“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后來引中其義,應用到其他激烈改革的事情上去,如不謹慎使用,可能流于夸大。就文學而論,自古至今,有其延續性,有所謂“傳統”,從各方面一點一滴的設法改進,是可行的,若說把舊有的文學一腳踢翻,另起爐灶。那是不可能的。即以文字改革而言,把文言與白話清楚的劃分開來便是一件很難的事。對于某些人,相當數量的文言已變成了他們日常應用的白話:對于另一些人,頗為簡易的白話可能還是和文言一樣的難解。胡適之先生寫《白話文學史》是有深長用意的,他的意思似是在指出白話文學并非是新的東西,它有它的歷史傳統,白話文運動只是那個良好傳統的延長。這樣解釋,白話文學運動便沒有多少“革命”的氣息了,可是在五四之后幾年,一般青年是喜聞革命的,是厭舊喜新的,所以對于白話文學運動中之嶄新的部分回樂于接受,而對于中國文學的傳統則過分的輕視了。其結果是近數十年來優秀文藝作品之貧乏。
這就是胡適帶給梁實秋的反思和影響。人所共知胡適那句名言:“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其實這只是一副對聯的上聯,下聯則是:“認真的做事,嚴肅的做人”,梁實秋念念不忘提醒別人:“大家都注意上聯,而不注意下聯。這一聯有如雙翼,上聯教人求學,下聯教人作人”,兩句話是相輔相成的。
1957年,胡適從美國回到臺灣定居,兩人的聯系更加密切起來。當時在臺灣流傳著一本匿名的小冊子——《胡適與國運》,是專門批判胡適思想的。而胡適卻對朋友說,大陸上印出了三百萬字清算胡適思想,言外之意,《胡適與國運》太不成比例了。1960年7月,美國華盛頓大學得福德基金會之資助在西雅圖召開中美學術合作會議,臺灣方面出席的人除胡適外還有錢思亮、毛子水、徐道鄰、李先聞、彭明敏和梁實秋等人。最后一次集會之后,胡適掏出一張影印的信件給梁實秋看。信是英文(中國式的英文)寫的,由七八個人署名,包括立法委員、大學教授、專科校長,是寫給華盛頓大學校長歐第嘉德的,內容大致說胡適等人非經學術團體推選,亦未經合法委派,而且胡適思想與中國傳統文化大相刺謬,更不足以言中國文化云云。
梁實秋問胡適如何應付,胡適說:“給你看看,不要理他。”
還是典型的胡適風格。
胡適在生命后期耽于各種考證,有人對此頗有微詞。梁實秋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胡先生的思想好像到了晚年就停滯不前。考證《虛云和尚年譜》,研究《水經注》,自有其價值,但不是我們所期望于胡先生的領導群倫的大事業。于此我有一點解釋。一個人在一生中有限的歲月里,能做的事究竟不多。真富有創造性或者革命性的大事,除了領導者本身才學經驗之外,還有時代環境的影響,交相激蕩,乃能觸機而發,震爍古今。少數人登高一呼,多數人聞風景從。胡先生領導白話文運動,倡導思想自由,弘揚人權思想,均應作如是觀。所以我們對于一個曾居于領導地位的人不可期望過奢。胡先生常說‘但開風氣不為師’,開風氣的事,一生能做幾次?”
也許,只有梁實秋這樣的老友才能從胡適身上解讀出如此深刻的觀點。
1966年,臺灣《自立晚報》采訪梁實秋,他又針對胡適做了評價:
“談到精神文明的式微,梁實秋先生對已逝世的胡適之先生的膽識是非常推崇的。他說,胡先生生前曾因寫文章坦直指出民族的弱點,受了不少人的誤解和責難,說他忘本,說他輕藐自己的同胞,甚至說他誣蔑民族的文化。其實,這些評斷都有偏見,都是背公道的。
他說,差不多是五年前的事了,有一次,他和胡先生兩人一道去英國參加一項學術性的會議。胡先生應許多美國朋友之請,曾以中國文化為題,發表過一次公開演講。他記得,胡先生所講的內容,都是以中國的道德精神為本位的,他推崇中國文化與歷史的心情,是極其實在而誠懇的。只不過在他看到中國文化傳續到今天所顯示出來的退化與墮落的現象,使他感到憂痛而有膽量承認,并敢于提出來討論罷了。”
胡適去世后,梁實秋多次發表談話和文章,深表傷痛。有人問他有何感想,他脫口而出:“死者已矣,但恨不見替人。”他認為胡適的位置之所以找不到替人,一是因為胡適的學問,二是因為胡適的道德。“我們于哀悼震撼之余,應該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胡先生畢生所倡導的民主自由的精神,科學懷疑的態度,現在是不是還需要,我們自己在這一方向是不是也有一點點貢獻?如果胡先生所倡導的精神態度,能夠繼續努力加以推進,則胡先生雖死猶生,千千萬萬的人,都可說是胡先生的替人了。”
梁實秋和胡適相比,自有高下,梁實秋認同其高,遵從其高,并為其高奔走呼號。他不愧是胡適的好學生好兄弟。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