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想不到,當年生產隊的碎石路現在修得這般的寬闊!
2008年一個晴朗初冬的下午,我回到了曾在那里掙扎般地生活過四年的聯山四隊。因為媒體的年終特稿上某篇文章提醒了我,今年是中國知青運動四十周年的紀念年。我想去看看當年我住的知青房還在不在,就這樣我行進在這條新辟的公路上。
因為生產隊處于楠竹林區,新修的公路是有柵欄鎖住了的。每戶人一把鑰匙,外來戶是進不了的。一則是怕竹木被偷,二來也是為了保護好新修的路。接我的人姓宋,是生產隊隊長,當然現在改叫組長了。宋姓是生產隊的大姓。我那時的生產隊長就姓宋,現在的組長就是那個隊長的堂侄,人稱宋老八,三十多歲,特別精干,騎著一輛125的摩托車,本來我是要直奔知青房子的,但宋老八卻一定要我先到他家里坐坐。
宋家男女老少七八個都出來接著,看到屋檐下推的都是楠竹梢,我便問,“還在扎叉頭掃把?”當知青時,生產隊一年要砍兩季楠竹來賣。正是有了楠竹,生產隊的勞動單價比壩下生產隊高多了。1970年代的十個工分差不多值八角錢,而縣城附近的一些生產隊,聽說就一兩角錢甚至還有幾分錢的。楠竹賣后楠竹尖就歸私人所有,扎叉頭掃把賣就成了各戶的副業。我下鄉第二年就學會了這門手藝以及編撮箕。那時叉頭掃把批發給供銷社價格從一角到兩角不等,20把一挑,賣得好就是四塊錢。沒想到過去這么久,他們依然還從事著這項眼前看來并不管錢而且辛苦的副業,讓一雙粗糙的手上滿是裂縫。
喝著茶寒暄一陣了,我說起了知青房子。1972年2月2日,是我終生難以忘懷的一天,我從一個初中未畢業的學生,成了只有在中國那個特殊歷史時期才有的族群中的一員,這個族群叫“知識青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是一代領袖欽定的。那一天我們大約有500人下鄉,是一縣城中學的尚未畢業的十個初中班。對于知青運動,我倒是一個“無悔”派。不說別的,我現在的身子骨就是知青時期給予的。讀初中時身體并不好,而從農村出來以后,我一年到頭感冒都難得患一次。直到三十多年后的2005年才有了一次住院。當知青時,只要是能填進肚皮的都吃,什么活兒也干得的,在我看來,農活中不是栽秧打谷而是在河邊挑磷肥上巖以及砍竹扛竹最為嚴峻。
因為我那知青房的現住戶不在,我先去看另一處半山腰的知青房。這是當年的宋隊長專門為七個女知青修的,離保管室不遠。當時憑知青百多元的安置經費本是不足以修新房子的,而老宋是個當過兵又在機關里干過事的人,腦袋靈活,加之生產隊處于林區,多砍幾根杉木雜木的,也就蓋起了兩處新房。“知妹”在下半個生產隊,“知哥”在上半個生產隊。如果不是全生產隊開會,我們這些同校同年級的男生女生也難得一見。在我的記憶中,那時我們男生女生彼此各守其道,還真沒有串過門,最讓人費解的是回城后三十年來,我再也沒見過一次一同下鄉的女知青。
1979年,當生產隊最后一個知青離去,兩處知青房就賣給了生產隊的兩個原住民,程昌如和李代坤。女知青房現在住著程昌如,他十七八歲時已是隊里面栽線秧的好手了。當我喊他“程三毛”時,他興奮得不得了,沒想到我還記得起他的諢名。我說咋想不起,栽秧子你還當過我的老師。程三毛說:“生產隊的知青就數你線秧栽得伸!”
房子是舊了許多。原來是用竹片夾的石灰粉壁,已經改成了木質板壁,而且木板壁早已泛黃了,程三毛說,很快他就要把這串架列子房子改成磚房。我說那我更認不到了,他說,一會兒到你住的知青房去看,人家李代坤前年就改成一樓一底的磚平房了。這樣一說,我擔心我住過三年半的知青房早已飄渺無跡了,便急著要去看。就在我離開時,程三毛說,鄉頭沒有啥好。挖了幾根冬筍,還有真正的土雞。冬筍我拿走了,土雞堅決沒要。
男知青房修在山最高、路最難走的地方。1972年2月2日第一次走這山路時,只覺得路漫長得沒有盡頭,在昏暗的馬燈和房東的帶領下,走完了這條路。第二天,我才知道,這條路在沒修男知青房時,只通往房東賈幺爺一戶人家。這條路還是拖楠竹的專用路,原來還有些階梯的路,因為拖楠竹而都成了光光的深槽。這樣的路知青們是要穿釘釘鞋才不至于跌跟頭?,F在卻修得來可以跑四個輪子了。宋老八說,修上山不到一公里的山路,李代坤一家就出了兩萬元。
這條路緊靠峭壁一邊沿途堆著整整齊齊一排柴禾。這引起了我的回憶,當年我們當知青時也曾大量砍柴。冬天,山上比壩下冷得多,在家里圍著烤火也就成了山上人的習慣。一近秋天,就要多打些柴。小雜木、大樹丫枝什么的都是燃料,樹疙蔸曬干了更是烤火的好燃料。還有點火用的蕨基草。打下柴禾隨便擱放在露天壩子里。從來不用擔心別人會把你打的柴搬走。
剛砍開的路坯子,還沒有齊整邊溝和碎石??礃幼?,如果資金一時湊不齊,四個輪子的汽車還要有些時候才能通行的。不過摩托車還行,李代坤就是騎摩托車從打魚的河邊急急趕到的,此時我已圍著房子轉了幾圈了。雖說在原址上新建的磚房已改變了很多,但基本模式,包括當時壘的高坎及上面的果木還在,我仍然備感親切,好像不過外出串門幾天后回來一樣。我記得房后有一股引自山泉的清花亮色的山水,通過楠竹筒真接引入石頭水缸里,走到后面發現它現在仍是李代坤一家的飲用水。那時我們引入的水,它一直到現在還在流淌!我站在廚房門前,認認真真地擺了一個姿勢,拍下一張照片。
李代坤騎著摩托車回到家時,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個比我還大一歲李老幺,顯得比同齡人年輕許多,幾乎沒有什么白頭發,不像我和程三毛。我不用問他日子過得咋樣,看他修的這幢磚房就曉得老幺發了?!鞍l啥子了喔,”幾十年不見面,李老幺還有些不好意思,我說,“你瞞不了我,我看到壩子里丟了兩副豬籠子,是不是剛賣了肥豬?”“當真你當過農民,懂得啥。”李老幺不見外了,“就賣了兩條,現在毛豬價錢相因得很,一斤才六七塊錢,賣不了啥子錢的。”這我也知道,農民喂豬,不過就是個習慣,也像是零存整取,積上平時的勞力,還要搭上些紅苕包谷淘米水剩飯菜。除了眼前這棟一樓一底的磚房。他還捐出兩萬元錢來修路,可以想見李老幺兩口子是勤勞會過日子,而且是有些法子的。
李老幺剛賣了肥豬的亭,讓我回憶起當知青時我也動過喂豬的念頭。但直到四年后我離開聯山,直到1978年年底最后一個知青離開燈竿坡,知青房從來沒有人喂過豬。原因太簡單,知青每天要把自家的肚兒喂飽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其實聯山四隊山高林深,里面藏著許多水田,一個只有百十號人的生產隊竟有千挑田。雖說大多數是冷浸田,但只要有田,只要有人種,總是會長出糧食的。那時我們一年能分上四百來斤谷子,好幾百斤紅苕,還有五六十斤黃豆。這與壩下生產隊比差不多就是天堂了。沒有錢趕場時,就撮上一升米或幾斤豆子賣了。二兩酒錢一頓飯錢幾碗茶錢便有著落了。知青四年斷糧的天數不多,但一天三頓飯要自己做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別是栽秧打谷的季節累得不行,一季秧子要栽一個月,忙完這一季,腰桿就像要斷了一樣,收工回家就想躺在床上,自己做飯都成問題,哪里還有力氣去喂豬?
我正在回想,李老幺卻站起來對我說:“你搞過旅游,幫我們看看這里有沒得可以做的?路明年開春就完全修好了,在對面山包上修座亭子要不要得?”“你是想搞農家樂?”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原來他們如此費心費力費錢的修這么一條繞山公路,除了自家方便,還要做點其它副業。真是想不到,現在的農民見過世面了,思路也開闊了,我很為此高興,而且想到,要真是修整一下把農家樂開起來,當年的知青房遺址也要迎來新的局面了。不管是為了懷舊,還是為現在宋老八李老幺他們的生活,我都很高興。
我從燈竿坡走出來,我從燈竿坡知青房走出來,我從蒼茫蓊郁且水田密布的聯山四隊走出來,已是三十年有余了。三十多年前的知青房子里的所有一切:昏暗的馬燈前讀著破舊不堪的豎排版本《包公案》《彭公案》,在杉木柱上練飛刀,從山上砍來楠竹做涼床涼椅,偷過一次鵝,煮熟的快意與膽戰,從水缸里舀起一條蛇的驚恐,八月大雷震脫房瓦時的心驚,一個月二兩煤油點完時,一夜又一夜的漆黑長夜……仍像昨天一樣鮮活。
當老年的召喚如馬蹄般急驟身前時,“傷感”一詞顯然是不能用來描述的。我曾經四年的知青生活一一閃現在腦海,我曾住過三年半的知青房子就在腳下,我可以用手觸摸到它的杉木柱、它的杉木門、它的石灰粉壁。還有杉木柱子上當年砍過的刀痕。對于我來說,它不僅僅是個遺跡,它見證著我已逝去許久許久的青春,它就是我的一座紀念碑。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我想起這是食指知青詩里的一句。在我寫完一組有關知青文字的十年前,我說過不再寫有關知青的文字。因為人不能靠回憶來打發當下的日子,而且我也相信“在寫回憶文字時人便老了”的格言。知青,對于我來說,只有四年的日子,只有四個寒暑的輪替,只有四季栽秧打谷的艱辛,我不能讓它一直執拗地糾纏著我。但我還是寫下了這則文字,這不僅是因為我回了一趟知青屋,也不僅因為知青上山下鄉運動正好迎來了40周年的紀念日,還因為我想到,知青。這是只有中國的歷史上才發生過的一個現象,它在中國當代政治史,中國當代文明史中占據怎樣一個位置,如何評判和定位,應該是當年的知青不容回避的問題。既然知青生活早已在我的身心中積淀和發酵,變成了流動著的鮮血,只要生命還在,血就在血管里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