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靜靜的水中銀河忽然騷動起來。就連郡珊瑚樹的火紅光影也陡然高漲起來。花叢邊出現了一個面容皎潔的女人。綠衣紅里,眉眼含笑。帶著段天然的風流狐媚。蘇妄言喚了聲:“趙姑娘……”
1 襁褓里的小狐貍
滿月的夜里,牡丹花盛開了。銀盤大小的牡丹花,錦緞一樣美麗。一簇緊挨著一簇,開在水邊,幽深如云。
水是一灘清泉。淙淙作響,清可見底。映著滿天的明月星辰,熒熒閃閃,像是銀河落到了地上。
銀河之下,有光影欲燃。細看,卻是一株植在水底的火紅珊瑚樹。樹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千百枝條,通體透亮。紅光游弋,乍離乍合,如同火焰。金色的鯉魚,一群一群,在火焰中穿梭,快活不知年月。
韋長歌持了酒盞,悠然徘徊于銀河之畔,修長身影倒映在魚群間,長裾修袖,意態風流。
蘇妄言就是這個時候來到的。幾個云英紫裙的仕女站在花叢外,軟綿綿地笑語:“堡主,蘇大公子來了。”
月色里,蘇大公子抱著個花紅柳綠的襁褓,步履沉重,面有郁郁之色,不見平日的跋扈。
韋長歌不由得笑了:“這是誰家的孩子?怎的這么不愛惜,竟托給你來照顧?”蘇妄言抱著襁褓,長長嘆了口氣:“據說是我兒子。”
韋長歌一驚,手里酒杯直直墜入水中,徐徐沉在水底的白色細石上。他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恍恍惚惚地湊上前,接過襁褓。花色俗艷的襁褓裹得嚴實,里面的嬰兒只露出一張睡得正香的臉。小小的臉,不過半個巴掌大。毛茸茸的耳朵,尖細的嘴一那是一張狐貍的臉。
韋長歌瞬間挑高了眉:“這是什么?”
“我兒子。”蘇妄言遲疑著回答,頓了頓,又有些困擾地問,“韋長歌,你會換尿布嗎?”
韋長歌沉默許久,扯開了裹在嬰兒身上的花布。嬰兒不只長了一張狐貍的瞼,還長著狐貍的身子、狐貍的爪子、狐貍的腿、狐貍的尾巴……
——分明就是一只狐貍!
韋長歌不知道是該松口氣,還是該把這“嬰兒”連同慣惹麻煩的蘇大公子一起扔出門去。
他沉吟片刻,斟酌著開口:“妄言,你怎么會認為……這是你兒子?”“這個么……說來話長……總之,暫且就算是我兒子吧。”
“可我以為……這是只狐貍……”“不瞞韋堡主,有時候,連我自己也這么覺得。”
“孩子的娘是?”韋長歌問,聲音里有種掩飾不住的動搖。蘇妄言一時沒有回答,只是盯著那“嬰兒”發愁,好半天,才抬頭看著韋長歌:“一會兒再說,咱們還是先換尿布吧。”
韋長歌終于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狐貍也需要換尿布嗎?”
蘇妄言臉上滿滿的也都是疑問,卻還是認認真真點了點頭:“小孩兒家嬌嫩,須得每過一個時辰就得喂一次奶,換一次尿布,一次都少不得。”
韋長歌定定看了他半天,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好。先換尿布。”
錦衣云鬢的女人們嘻笑著接過長得和狐貍一模一樣的嬰兒,聚在花叢邊,一邊細語商量,一邊煞有介事的,在那四條肥肥的小短腿間鋪上柔軟的雪白細布。出生沒幾天的小狐貍在白皙手指的撫摸下“唧唧”地叫喚。
韋長歌一雙明亮的眸子閃著微光,像水底的星辰,又像月下的花瓣。他饒有興致地看向蘇妄言:“不知小蘇公子生辰幾時?幾時滿月?幾時百朝?可取了名字嗎?”
蘇妄言難得沒有發怒,只是長長嘆氣,道:“三天前的夜里生的。百朝還早,滿月倒是不遠了。韋堡主是要出錢擺滿月酒嗎?”
“有何不可”韋長歌笑瞇瞇地戳了戳小狐貍的小肚子,又問,“孩子的娘呢?”蘇妄言又嘆了口氣:“在款款樓。洛陽城新開的青樓。”
“青樓?”
“嗯。”蘇妄言道,“一個月前,平康坊新開了一家青樓……很快,平康坊的花魁娘子換了人。”
2 平康坊的花魁娘子
平康坊四馬并行的大街兩側,是清一色的青樓楚館。一個月前,平康北街的街尾新開了一家款款樓,三天過后,趙陽臺的艷名已經傳遍了整個洛陽城。
蘇家小公子蘇審言剛滿十五歲,除了讀書習劍,平日里最大的愛好就是養鴿子。一天正午,他從城外訪友歸來,懷里揣著他最最心愛的那只小鴿子,騎著,馬路過平康坊時,鴿子忽然撲棱棱地飛起來,從窗戶猛地扎進了路旁一座紅樓里。
蘇審言慌忙下了馬,就要上前拍門,可抬眼看到那塊“款款樓”的描金招牌,一時便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他急得團團轉的當口,一個女人抱著鴿子走了出來,倚著門樓上的朱欄桿笑了笑。
蘇審言忐忑不安地上了樓。一股桂枝香氣蛛絲般纏繞上身,揮拂不去,讓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小鴿子“咕咕”叫著,在一個女人白皙的手上蹦跳玩耍。
蘇審言低著頭,紅著臉,連喝了三杯茶才喃喃道:“姐姐,我的鴿子……”女人瞇著眼笑了笑,捧起那小鴿子走過來,把鴿子塞到了他懷里。跟著,右手往前一伸:“承惠,兩千一百兩。”
蘇審言愣了半天,才搔著頭問:“……什么兩千一百兩?”
女人嫣然一笑,扳著指頭算賬:“客人既然來了,難道沒聽說過陽臺的規矩?凡是客人來了,要上樓,須得先交五百兩銀子;要與我見面,就得再交一千兩銀子;每用一杯茶水,又是二百兩。小公子上了樓、與我見了面、喝了三杯茶水,可不是兩千一百兩嗎?”
半個時辰后,蘇審言鼻子紅紅的回到家,找到大哥蘇妄言,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眼圈紅了:“趙姐姐說了,一個月內,要是不去贖,就燉來吃了。還要讓伙房把毛拔得干凈些,肉燉得爛爛的呢!”
于是,蘇大公子在一個微雨的夜里來到了平康坊。房內熏著幽幽的桂枝香,異域來的柔軟地毯上擺放著貴妃軟榻、檀木妝臺和明亮的大銅鏡。
一扇云母屏風把房間隔成前后兩半,一只雪樣的小鴿子站在那屏風頂上左顧右盼。
“公子怎么不看妾身?”趙陽臺長著尖尖的下巴,艷紅的嘴唇,一雙貓樣的眼睛微微瞇起,眼神輕細,宛若夜空中的雨絲,百般的銷魂。未曾開口,先拿團扇掩了嘴,吃吃地笑。果然是十足十的狐貍精模樣。
蘇妄言回過頭,笑了笑:“我怕花錢。”“哎呀呀,”趙陽臺搖搖團扇,眼神在那鴿子身上一勾,半嗔半怒地移近過來,“什么錢不錢的?公子好煞風景!妾身還以為,蘇大公子是來要回鴿子的呢……”
蘇妄言一時沒有作聲,既而笑了起來:“姑娘既然知道我的來意,想來也會成人之美,舍弟的鴿子就由我帶回去吧。”話沒說完,肩頭忽地一暖,那軟綿綿的桂枝香到了鼻端。
“公子。”趙陽臺伏在蘇妄言肩上,幽幽地呵了口氣,“這外面風急雨緊的,不如留下來,暖酒軟臥,豈非人間美事?”
蘇妄言心頭怦然一跳,微微一笑,用力反握住她的手,道:“多承姑娘美意,姑娘若真心抬愛,便讓在下帶了鴿子回去吧。”
趙陽臺神色古怪,隔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干脆地回答:“鴿子盡管帶走,可是那兩千一百兩銀子,公子打算幾時還我?”趙陽臺頓了頓,笑彎了眼,“要是還不起銀子,那可對不住了,還請公子留在款款樓,陪妾身一夜吧。”
“豈敢。”
“唉,每逢雨夜,妾身就忍不住會想起過去的事來。”
“傷心事?”
“正是。實不相瞞,妾身是狐。”
蘇妄言插嘴道:“不瞞姑娘,如今滿洛陽城的女人也都是這么說的:平康第一美人是個狐貍精,把男人們的心都勾走了。”
趙陽臺掩著口,吃吃笑起來:“公子真會說話。不過,妾身真的是狐啊。妾身是一只五千年的狐貍精,蘇大公子,你可愿意聽我的故事?”
趙陽臺狐媚一笑,娓娓說了起來。
3 趙陽臺的故事
“許久許久之前,妾身住在海外大荒的合虛山,是山中的一尾野狐。合虛山主人是個年輕英俊的男人。每天,他駕著太陽出門,在云端上看遍人世的種種故事,然后乘著太陽回來,把一日所見寫在一本大書里。那時候妾身年紀還小,貪看那些人間故事里的波折起伏,總趁合虛山主出門的時候從窗戶跳進屋里偷書看。好幾次,都因為看得入迷,忘了時辰,被主人抓了個正著。但合虛山的主人卻是一個非常非常溫和的男子,他一次也沒有處罰過妾身。
“一年一年過去。人間的男女越來越精明。于是合虛山主帶回的故事,也越發曲折繁復,著實叫人心癢難耐。我壯起膽子,變成一支銀毫毛筆,求主人用我寫字,以求能及時看到最新的故事。
“合虛山主的書案上,有一方胭脂墨硯,那本是合虛山里一塊上等的胭脂墨石,其墨如血。它日日浸淫在七情六欲的文字里,竟也有了靈性,修成了男身。
“主人日日用銀毫毛筆蘸了殷紅的墨書寫俗世凡人的離合聚散。他駕著太陽外出時,就留下我和那胭脂墨硯相伴。墨硯是個沉默無趣的家伙,法力也低微,不過模樣嘛,倒有幾分合虛山主的影子。妾身想著,左右山中無事,寂寞也是難耐,這般色相也不算辱沒了妾身的美貌,便與他做了一雙情人。
“如此。又是許多年過去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主人帶回的故事里,漸漸歡愉少了,傷心多了;成全少了,破敗多了:熱鬧的少了,寂寞的多了。笑少哭多,這可真叫妾身失望。合虛山主也對人世越來越絕望,新的故事,他常常寫到一半就泣不成聲,到最后總是丟了筆,起身去太陽睡覺的扶桑樹邊喝酒。
“再后來,書里有頭無尾的故事越來越多,合虛山主流淚的時候也越來越多。終于有一天,他駕著太陽出門,再也沒回來。合虛山主走后,山里一下子冷清起來,實在沒趣。墨硯是個死心眼的家伙,一定要守在山里等合虛山主回來,妾身也不管他,一個人乘了天風,來到紅塵之中。可這紅塵果然總是讓人傷心。我于是躲到楚澤中,潛心修煉。晃眼,又不知多少年過去了。
“有一天,妾身心血來潮,想到山下轉轉,便捏了個法訣,來到北方某個都城。正巧,碰上兩隊甲士擁著輛馬車緩緩馳入城門,后面跟著數不清的婢子隨從,隊列足有幾里長。馬車華麗極了,甲士也威武極了。一路上招搖過市,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擠在邊上看熱鬧。妾身看到那車里坐著一位貴族公子,年少英俊,氣勢十足,赫然是那合虛山里的墨硯。原來他也隨著妾身到了紅塵中來!妾身真是感動,連夜趕去探望。
“幾百年不見,墨硯已成了人間的君侯,住在一所堂皇的大宅里,門下食客三千,出入仆從如云。只是,他竟忘了前塵,沒了法力,連妾身都不認識了。妾身每晚都去看他,把合虛山主、胭脂墨硯、山中野狐……這些瑣碎的往事一件一件說給他聽。過了好一段日子,我那情郎才迷迷糊糊地記起了一部分過去的事。不過,他一改過去的木訥沉默,變成了一個完美迷人的情郎。”
講到這里,趙陽臺一手托了腮,漫不經心地盯著窗外,半天沒言語。
蘇妄言忍不住問:“后來呢?”趙陽臺突然回過頭,抿著嘴唇一笑:“墨硯千好萬好,也還是塊冷冰冰的石頭,如何能跟公子你相比?蘇大公子,如此良宵,你我燈下對坐,卻盡談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豈不白白辜負了這大好辰光?”蘇妄言出了一身冷汗,拼命抽開手,又往邊上靠了靠。趙陽臺笑起來:“公子何必害羞?等咱們的孩子出世了,公子難道還能這么躲著妾身么?”
“孩子?”蘇妄言怔了怔,忍不住笑起來,“姑娘是在說笑吧。我和姑娘并無肌膚之親,怎么會有孩子?”“可是。妾身是狐呀!”趙陽臺嘻嘻笑著,拖過他的手,不由分說按在自己腹上。掌下傳來均勻、明顯的脈搏,蘇妄言不由得呆住了。
“妾身握過公子的手,這一屋的空氣,君吐我納,我呼君吸。陰陽之氣,已然交合。如何不能有孩子呢?”趙陽臺一本正經地說著。說話間,她的腹部迅速地鼓脹起來,漸漸看得出形狀了,漸漸隆起來了,漸漸有一個西瓜大小了……
蘇妄言瞠目結舌,只疑心是在夢中:“這,這怎么可能?”
“可是,妾身是狐啊!”趙陽臺不時喘息著,一雙貓樣的眼睛閃著異色的光芒。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女人歡喜卻又痛苦地呼喊起來:“公子!公子!咱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蘇妄言驚得一躍而起,紅木圓凳被絆倒在地上,青瓷茶盞也打翻了。趙陽臺急切地伸出手來:“公子!公子!”蘇妄言心頭一跳,趕忙大步上前,扶住了女人。
外面一陣混亂聲響,突然,房門被人用力推開,十來個丫鬟婆子端著盆子帕子、執著燭臺燈火,一窩蜂亂哄哄地沖進門來,從他懷里搶過趙陽臺,搬手的搬手,搬腳的搬腳,抬著人往屏風后去了。屏風后,凄厲的叫聲一陣緊過一陣,夾雜著“嗚嗚”的聲音,像是什么動物的哀鳴。跟著,一切突然安靜下來。
蘇妄言恍恍惚惚等了片刻,茫茫然轉過屏風,進了里間。丫鬟婆子都竊竊私語地圍在床邊。趙陽臺橫躺在八角大庥上,右手攬著個渾身血污的嬰兒,看見蘇妄言,她笑了笑,用沾著血的手把那嬰兒遞到蘇妄言懷里:“公子,這就是你兒子,你可喜歡他么?”
“公子,你怎么不說話?公子莫非忘了,妾身,是狐呀……”
蘇妄言抱著四條腿、長尾巴的“嬰兒”,一時惶惑起來。
4 故事里的故事
“下了款款樓,我帶著這孩子,不方便回家,又不會照顧,索性就往你這兒來了。”蘇妄言半垂著眼,掩飾不住困惑,“韋長歌,你怎么不說話?”
韋長歌一手抱著小狐貍,一手小心翼翼地用銀制小勺盛了噴香米粥,灌進那尖尖的小嘴里,笑了起來:“要是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這位合虛山來的花魁娘子。若是能和五千年的狐貍精把酒共坐,聽她閑談古今,便也不枉了這一夜了……”
話音未落,只聽半空里有個女聲應道:“多謝韋堡主盛情,妾身恭敬不如從命。”
安安靜靜的水中銀河忽然騷動起來。就連那珊瑚樹的火紅光影也陡然高漲起來。花叢邊出現了一個面容皎潔的女人,綠衣紅里,眉眼含笑:帶著段天然的風流狐媚。蘇妄言喚了聲:“趙姑娘……”
女人擺動著腰肢,走到近前,款款一禮。韋長歌丟下勺子,彬彬有禮地招呼著:“陽臺姑娘。”
趙陽臺嘻嘻笑著,攏攏鬢發,那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涂了蜜似的甜:“韋堡主,那天見到蘇大公子,妾身還以為這樣的人物定然是舉世無雙了呢,現下見了韋堡主,才知道世上競還有比蘇大公子更俊俏的人物!真叫妾身開了眼界了。”說罷,抬袖掩口,微微一笑,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打著轉,“不枉妾身費了許多力氣,千方百計進來這天下堡。”
蘇妄言頓時緊張起來:“你進天下堡干什么?”
“只是會個故人。”
“故人?”
趙陽臺吃吃笑著,突然問:“蘇大公子,你還記得妾身那情郎么?妾身每夜去那大宅探望墨硯,把合虛山上的事細細說給他聽。墨硯變得溫柔、體貼、能言菩道,他讓妾身動心極了,也開心極了——直到他活活剝了妾身的皮。”
“什么?啊!”韋長歌和蘇妄言異口同聲地低呼出來。聚在一旁的侍女們,也都紛紛驚異地掩住了口。
趙陽臺滿不在乎地笑了笑,繼續繪聲繪色地說了下去。
“一夜,妾身像往常一樣去會他。他正皺著眉頭在庭中散步,看上去焦慮又恐懼。原來,他要找人去某個地方偷件東西回來,情急之間,卻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妾身自告奮勇,要去幫他偷東西。他深情款款,堅持不肯,說怕有危險。他越是這么說,妾身就越是要去。他只好把地方告訴了妾身,他要的東西就在一個金烏花紋的漆箱里,叫妾身直接把那漆箱帶回來。又一再叮囑,說萬萬不能打開箱子窺探里面的東西。
“妾身躡了一陣風,到了地方,腳不沾地,卷起漆箱就離開了。他見妾身得了手,欣喜若狂,讓人把漆箱搬到內室,一個人鎖起門來看了好半天才笑吟吟地出來了,也沒說漆箱里的東西怎么樣了,只是大開華筵,不住勸妾身喝酒,興致極高的樣子。
“妾身的來歷,他早就知道,也不怕醉酒后現原形驚嚇到他,于是那夜,妾身便放心大膽地醉了。醒來的時候,到處黑沉沉的一片,沒有一絲光。手啊、腳啊、眼睛啊……都疼得火燒一樣。疼啊!連身子里的血都燒得要沸了。妾身不住掙扎,但四肢都一動不能動,只能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蠕動身體。妾身又想喚我那情郎過來,卻發現自己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一雙耳朵還能聽見聲音。
妾身聽見許多人一起走近了來,他走在最前面,笑得恣意飛揚。他摸了摸妾身的皮毛,嘆著氣說:“多美的白狐裘啊。”’
趙陽臺咯咯地笑彎了腰:“妾身聽到他的話,真是委屈極了!韋堡主,蘇公子,你們都來評評理——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他不愛,神通廣大的狐貍精他也不要,偏偏只要一件白狐裘,你們說這人是不是蠢極了?
他說:“陽臺,你別哭,我也是無奈。誰叫趙姬只肯要白狐裘呢?天底下最好的白狐裘去年已被我獻給了秦王。哪有第二件可以給她?”
韋長歌微微有些驚訝,低聲問:“你說的是孟嘗君?”
“孟嘗君是封號,他名叫田文。齊國孟嘗君,有狐白裘,價值千金,天下無雙。孟嘗君入秦被困,隨時有殺身之禍,于是派人向秦昭王愛姬求助。昭王愛姬提出想要那件已獻給了昭王的自狐裘……”趙陽臺嘻嘻一笑,“這些,妾身當年并不知道,全是后來偷聽那些讀書人說的……”
“后來昵?”
“后來嘛,他坐在妾身旁邊,掉了幾顆眼淚。他說:“昨夜,你要是順利盜回白狐裘,我得了命,你也能活。可惜呀,好好的一件白狐裘,秦王卻不愛惜,被火燒了幾個小洞,就算送了去,趙姬也一定不滿意。幸好還有你……”’
蘇妄言仰頭喝干了一杯酒。憤憤然道:“世上竟有這種無恥之徒!”
“那天,制狐裘的人說,狐貍要是死后剝皮,毛色便不好了,最好是活活地把皮剝下來。他知道妾身是狐貍精,所以先打斷了妾身的四肢、剜了妾身雙目、割了妾身舌頭,好叫妾身看不見、動不得、念不得咒語,這才安安心心、仔仔細細地剝皮。”
趙陽臺勾著眉角笑笑,抬手理了理發鬢:“妾身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斷了氣。等妾身清醒過來,已經只剩下一股魂魄,在天地間飄飄蕩蕩。妾身就像被那風牽引著,不知怎的,就回到了合虛山。你們可知道,妾身看見了誰么?”
“誰?”
“墨硯——妾身還在半空中,就一眼看到了他。他坐在扶桑樹邊,依舊在看合虛山主留下的那些故事。那個死心眼的笨蛋!”女人笑出了聲來,“原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合虛山。孟嘗不是墨硯,墨硯不是孟嘗。只不過長得相似,妾身就自作多情,認錯了人。可妾身怎么知道,凡人的心竟會比石頭的心還要冷硬?”
趙陽臺嘆了口氣:“一別多時,墨硯仍然木訥沉默,但他一心修煉,法力己比妾身強了許多。他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給妾身重塑元神,又去人間找到妾身的尸骨,施法給了妾身一個新的身體。墨硯說,人間太苦,就在山里自在生活吧。但山里時日漫漫,妾身總忍不住想起他來……”
蘇妄言忍不住插嘴道:“你還想他千什么?”
趙陽臺略低了頭,猶豫著,然后帶點期頤地問:‘可他不是墨硯。那,他對妾身便不算太無情吧?是妾身認錯了人,妾身對他來說本就是陌生人啊。”蘇妄言啞口無言。
“或者……就算妾身當真愛錯了人,繼續愛下去,又有什么關系?他斷我四肢、剜我雙目、剝我毛皮,但我已活過來了,跟以前一樣美貌敏捷,我一心歡喜他,又何必為這些往事記恨他?”
趙陽臺抬起頭,貓樣的眼睛亮晶晶的。“合虛山雖然寧靜,但人間剜目剝皮的痛卻已刻進了妾身的骨頭里。墨硯雖然好,妾身卻只想著那狠心短命的冤家
“妾身又來到人間找他。他早已死了,好在妾身找到了他的轉世,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可不知為什么,他一見妾身就躲,或許是他還隱約記得前世的事,怕妾身向他討債吧?一世下來,連正經話都沒能說上幾旬。如此,好幾世便過去了。
“妾身每一世都能找到他,但他每一世都躲著妾身。后來,他不知投胎去了何處,妾身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直到不久前,妾身才發現,他竟轉世成了一件說死不死、說活不活的古怪東西……”趙陽臺停下說話,意味深長地望向韋長歌。
韋長歌恍然一笑:“陽臺姑娘說來會故人,那故人難道就在此處?”
“若在此處,韋堡主便肯割愛么?”
“說死不死、說活不活……那是什么?”韋長歌沉吟著,目光慢慢掃過席上、花間、水岸……然后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好!就當是答謝陽臺姑娘這一夜的故事吧!”
趙陽臺大喜過望,眉梢眼角頓時都盈滿了喜色,從席上一躍而起,快步奔向水邊。水底,珊瑚樹的紅光動蕩得越發劇烈了。
女人一瞬不瞬地望著水底,狡黠地笑著:“你只知道變成這模樣好叫我找不著,怎么就忘了,你變成這般模樣,此生此世是再也躲不開我了!,,
她哈哈笑著伸出手,水底傳來隆隆的響聲,一道耀眼的紅光閃過,她手里便多了一株小小的火焰般的珊瑚樹。趙陽臺朝著韋長歌和蘇妄言的方向鄭重地深深一禮:“韋堡主,蘇公子,陽臺謝過兩位成全!”
“等等!”蘇妄言突然回過神來,霍然起身,大聲喚道,‘孩子!趙姑娘,這孩子究竟是……”
趙陽臺笑了起來:“妾身同公子開個玩笑,公子切莫見怪。隨便找一處山林,將那孩子放回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