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眼前人
2008年11月14日早上六點十五分,我開著我的老爺車停靠在友誼大街新華路交口附近。這個時節,石家莊的天氣已經很冷了,特別是清晨,涼風透骨。我貓在車里等客人要車。
昨晚和女友小魚吵了一架,她想要今年結婚,我告訴她我不想。如今我全部的家當就是這輛二手出租車,娶了她再生個孩子拿什么養活她們?大約是我的態度激怒了小魚,導致她歇斯底里發作,痛貶我不夠愛她啊不想負責任啊云云。
難道人生于世上便一定要結婚嗎?我正想這個問題想得頭痛,忽然有人敲車窗。一個穿大紅羽絨服、燙著大波浪的女孩子開門坐進車后座,黛眉鳳眼,白凈臉頰,美女哦。我竊喜:“小姐去哪啊?”
“卓達玫瑰園。”溫柔的女聲,聽得我心里甜酥酥的。
我從后視鏡里偷瞄她,還真是美女,臉色白得像瓷娃娃,眉峰鎖愁,眼神幽怨,自有一股子迷人風韻。我搭訕:“現在天氣好冷哦!”
“是啊。”她淺淺地笑。
“小姐你這么早出門做什么?”
“去看望一個人。看到他了,現在要回家。”
我逗她:“肯定去看男朋友!不然哪個女孩子舍得這樣冷的天氣出門。”
她不語,算是默認。
我發現她漆黑的長發貌似濕漉漉的:“早上出門前洗頭了嗎?容易著涼的,美女。”
“是啊,謝謝你關心我。”
我的手機忽然響了,是小魚。“楊曉風,你考慮得怎么樣?”
“我車上有客人,一會打給你好吧?”我哄她。
“我一個女孩子,放下身段跟你求婚,你還拽成這樣,你是不是覺得我嫁不掉?”她又開始憤怒。
“哪有!我對你的垂青簡直感激涕零!我只是想多等兩年,多賺點錢,好讓你跟著我過奢侈的日子……”
“找借口!我有嫌棄你窮嗎?給你機會不把握,那干脆分手吧!”
我真想不明白,為什么女孩子總愛拿“分手”這兩個字威脅男朋友,好玩嗎?美女們,請不要總拿鞭子抽男人身上同一個部位,換換地兒好不好,不然再鐵的男人也會覺得忍受不住要掉頭走人的。
“你這是第八百八十八次跟我說分手的話了,隨便你吧!”
我摔掉電話,眼光瞥見后座的女孩子睜著大眼睛認真聽我和小魚吵架。“不好意思。女人超級麻煩。”
“你為什么不肯和她結婚?”她問我。
“男人都有恐婚癥,你們女人不會明白的。”我說。
“女人都有恨嫁的病,你們男人又能明白嗎?”她幽幽地說,長長地嘆氣。
我失笑:“美女也恨嫁?”
“沒有人能永遠在一起。趁現在還能和她長相廝守,快娶了她吧。”她勸我。
我嘿嘿地笑:“娶了老婆就不能和你這樣的美女搭訕啦!”
她眼波流轉:“男人啊,就是不知足。總有一天后悔了,才明白一切都已來不及。你要珍惜眼前人哦。”
車快駛到玫瑰園,女孩子忽然說:“靠邊停下吧。師傅給您錢,不用找了。”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五十塊,看到她的手十指纖長,白皙細膩:“哇,美女的手都很完美呢!”錢濕濕的,我扔進錢包:“美女慢走啊!”
女孩子施施然下車,消失不見了。
我開著車沿槐安路東行,玫瑰園小區門口的民心河畔,聚集著一堆人。我心想中國人愛湊熱鬧的劣根性真是千萬年不變,不知道這里又發生了什么新鮮事。
一個中年男人招手叫車。上車后我問他:“哥們,那邊出什么事了?”
“淹死一人。挺年輕的呢,可惜了。”
“咱民心河每年不得掉進去幾個啊。”見天路上跑,我聽到這般的新聞都感覺麻木了。
“這個路邊留著遺書呢。好像說為情自殺,你說為一結了婚的男人值得嗎?把自個兒大好青春葬送了。這爹媽要是看見自家閨女的樣子,不心疼死啊!”
我心說死的還是一癡情女,小魚可別為我干這樣的傻事。
“那女的穿一大紅羽絨服,長得還挺好。”男的繼續絮叨。
我冷笑:“誰叫她做人家二奶,怨不著別人。”忽然間我打了一個冷戰,大紅羽絨服?今年很流行大紅羽絨服嗎?我嘲笑自己,年紀見大膽子見小,大白天還能見鬼哦。
“哥們,那女的長頭發短頭發?”我不由自主問中年男人。
“長頭發,讓水泡得跟亂草一樣。”
我想不過是巧合罷了。但是放下中年男人后,我忍不住掉頭往回開,還是想親眼證實自己想法的荒謬才覺得踏實。
那些人還堆在那里,旁邊停了一輛急救車和一輛警車。我撥開人群,看見地面上躺著那個不幸的女孩子。兩個老人跪坐在地上,都已哭干了淚水,眼神充滿絕望。我的心砰砰地跳,白布下露出的被水浸濕的紅色羽絨服,真有點眼熟。可是我沒有勇氣去揭開白布的一角,看看這衣服主人的模樣。
人群里沖出一個男人,大約三十多歲,個子瘦高,臉色蒼白。兩個老人看見他,忽然又大放悲聲。男人愣了會,蹲下去慢慢揭開白布。
那張自得無瑕仿佛瓷娃娃的臉!那淺淺的笑!我的腿無力支持身體,天旋地轉猶如地震。
警察在盤問目擊證人,了解事情經過,證人說大約凌晨五點的時候看見女孩子跳進民心河的。男人呆呆站在尸體旁邊,我走過去輕輕碰了男人一下,他眼神空洞地轉頭看我。“你是住在友誼大街新華路附近嗎?”他木然點頭。
“她今天早上去看望過你。她要我轉告你,沒有人會永遠在一起,要你珍惜眼前人。”
男人吃驚地看著我,我想他一定認為我精神錯亂。但是他眼睛里涌出淚水:“我知道了。謝謝你。”
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槐安路車河里游蕩,腦海里回想起女孩纖長白暫的十指。哦,她給過我五十塊錢!我掏出錢包,翻找那張紙幣。果然找到一張紙,但不是五十塊。紙上一行秀氣的筆跡:
謝謝你!要珍惜眼前人哦!
我把紙放回錢包,加大油門去找小魚,我要問她還愿意嫁給我這個混蛋嗎?
牡丹亭上三生路
女友小魚約我晚上六點在裕西公園對面的魯湘園飯店吃飯,順便聊聊結婚的事情。我提前通知了夜班的哥們接車,可等到七點半,他鬼影子都不見。我瘋狂打他電話,他急吼吼地說老婆正和他吵架鬧著要離婚。我問為什么,哥們帶哭腔地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老婆埋怨他買不起房子,要和公公婆婆擠在一起住。我心說叫你老婆跟我過日子試試,想和公婆擠都沒份,有錢租房子就笑破肚皮了。
等我八點十分飛進飯店大廳,小魚的臉能陰出水來:“楊曉風你什么意思?”
“夜班的哥們家里有事,晚了會。你點菜了嗎?想吃什么盡情點!”我豪邁地說。
小魚悠悠地對服務小姐說:“我要一客木瓜燉血燕,一份鮑汁海參飯。給這位先生米杯白開水就行了。”
我佩服地看著她:“李小魚!算你狠。”
女人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動物。有些白癡竟然會用溫柔啊善良啊美妙啊等等的好詞匯形容女人,誤導男人們拼死拼活為她們奮斗。而事實是,那樣的女人只存活于幻想之中。
小魚優雅地用刀叉把海參切成小塊,和鮑汁飯混在一起放進嘴里,神情享受無比。我艱難地咽下一口冷白開水,心說這個服務員也是白癡,都不能給我一杯熱的白開水嗎?!
“魚啊,咱們結婚的事跟咱爸媽商量過了嗎?”我趁她吃得高興,趕緊問正事。
“我媽說了,想結婚可以,要求你們家給備好房子,外加六萬六的彩禮錢。”
“你媽當我是財神爺!當你是還珠格格呢!”我大怒,“這婚你愛結不結。我還不信了,不結婚能憋死。”
小魚沉下臉:“怎么說話呢?一點不懂尊重老人!”見我不語,她馬上笑魘如花地伸手擰我臉蛋,“我知道你沒錢,所以我跟我媽說先結婚,等你有錢了再補交彩禮。”
我用鼻孔哼哼:“彩禮又不是罰款,還用補交的?”
小魚又變臉:“那我一個花朵似的姑娘把幾十年的青春交給你,你分文不出就拿回家做老婆?有這等好事嗎?我媽說了,不要彩禮會被婆家瞧不起的!”
我說:“我又不是娶你媽!你媽管那多事干嗎。”
小魚閉著嘴巴,鼻孔呼呼地出氣。我知道她生氣了,但是我不想當著這很多人的面哄她。小魚果然抄起面前的水杯朝我扔過來,我早有準備身手敏捷地躲過去。等我再看發現她不見了!我崩潰,為什么女孩子一生氣就逃跑呢?累得男朋友費勁巴拉地滿世界尋找。
我追下樓,不見小魚的蹤影。四周夜色彌漫,對面裕西公園安寧靜寂,游人稀少,大冬天的誰晚上出來逛公園啊。我溜達到公園門口,打算坐57路公交車回家。大家冷靜下也好,女人生氣的時候不要理她,等她平靜了會比較好哄。
我孤獨地站在候車亭下,夜風撲面,眼前超越健身俱樂部的霓虹燈閃閃爍爍,透著一股子詭異。遠處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先生邁著方步唱著小曲走過來:“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我心想老先生還會唱昆曲《牡丹亭》呢,雅人啊。
等老人走過去,又過來倆小情人。女孩子齊眉劉海眼睛大大,男孩子氣質沉靜身材瘦高,算是一對壁人。兩個人手牽手,甜蜜依偎。我嫉妒得嘴里流酸水,小魚這個丫頭什么時候小烏依人地偎過我!就會拿水杯砸我。
女孩湊到站牌前看行車路線,忽然問我:“大哥,15路車是通往哪里的?”我忙不迭地說:“火車站啊!你們外地人吧。”她甜蜜地對我笑笑:“很久沒有坐過公交車啦,都不知道是通往哪里的。”
15路車很快到站,小情人上車走了。我還望不見57路車的影子,恨恨地想那些司機都死翹翹了嗎?
“超越健身”的霓虹招牌還在閃爍,我煩躁地轉來轉去。遠遠的一個人影過來,“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又是那個唱昆曲的老人。我看著他走過去,忽然覺得奇怪,老人兩次都由西向東來,那他剛剛是從路對面返回去的嗎?估計我光注意小情侶了,沒有看到他。
老人走了,應該說再次走了。我忽然間大汗淋漓!——因為我又看見那對小情人正甜蜜依偎著向我走來。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他們竊竊私語。女孩子湊到站牌前看行車路線,轉頭問我:“大哥,15路車是通往哪里的?”我結結巴巴:“火……火車站。”她甜蜜地對我笑笑:“很久沒有坐過公交車啦,都不知道是通往哪里的。”
15路車再次到站,小情人上車走了。我想剛剛肯定是出現了幻覺,小魚拿水杯砸到了我的頭,導致我腦神經暫時短路出現眼前的狀況。我記得有個醫生朋友講過,人有時候會出現眼前一切曾經經歷的錯覺,他還用科學理論為我詳細解釋了緣由。對,是錯覺。我安慰著自己。
我終于看見57路車搖搖晃晃地駛來,可是我也看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唱著《牡丹亭》向我慢慢走來!我呼吸急促、連滾帶爬地躥上57路車,司機莫名其妙地看我,我大聲質問:“你們怎么回事!多發幾趟車會死啊!”
我摸著怦怦跳的胸口,心說見鬼了。車到終點站小談村,我抬腿下車,卻見那對小情人正笑吟吟地站在路邊,我瞬間崩潰。
女孩子說:“大哥,嚇到了吧?”
我大口喘氣,說不出話。
男孩子開口說:“大哥,我們是河北電視臺生活頻道《新鮮361度》欄目組的,今天您經歷的一切是我們欄目策劃的一個活動,看看大家對生活里的奇異現象有什么反應。您可能被嚇到了。”
我恨不能揮拳打到他的鼻梁上,搞這種無聊游戲很好玩嗎?男孩子遞給我一張名片:“我叫朱焱,是省臺的記者。我們剪輯好片子會通知您過去看的。這是我的聯系方式。”
我憤憤地接過名片胡亂塞進口袋,看在你丫比我小又長得帥的份上不跟你計較。
隔天早上起床,頭痛欲裂。我恍惚記起昨夜發生的一切,不由憤怒,被人晃點太丟份了!電視臺也不帶這么玩的。我從手機里調出高中同學趙靈靈的電話,她大學畢業后分在省臺經濟頻道做編導:“美女,我要跟你投訴個事。”
趙靈靈還沒睡醒:“楊曉風你真討厭,這么早干嗎啊?”
“你們電視臺不能這樣愚弄廣大人民群眾啊,搞個節目大半夜地扮鬼出來嚇人,幸虧我心理承受力非常人可比。”
“說什么呢?”趙靈靈困惑。
“說你們那個《新鮮361度》的節目,還有那個叫朱焱的記者!”
趙靈靈沉默了會:“這個欄目不會播了。第一期剛錄完主持人和外景記者朱焱就出車禍去世了。你怎么知道這事的?”
我從床上蹦起來:“朱焱去世了?逗我呢吧!昨晚我還看見他,跟一個大眼睛長頭發的女孩子在一起。”
趙靈靈說:“不可能!大眼睛長頭發的女孩子是欄目主持人,也是朱焱的女友,兩人都沒救過來,三天前就不在了。”
我扔掉電話,哆哆嗦嗦尋找朱焱的名片。那張雪白的紙片上,寫著《牡丹亭》里柳夢梅的唱詞:玉人何處?玉人何處?近墓西風老綠蕪。《竹枝歌》唱的女郎蘇,杜鵑聲啼過錦江無。一窖愁殘,三生夢余。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