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間，茶事沉浮

2008年7月，由永定、華安、南靖三地聯合申報的“福建土樓”正式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名錄》，遍布在閩西南地區的建筑奇觀再次引起世人的關注。許多人都知道永定土樓，卻不知道孟期福建土樓的發源地和主體是在九龍江流域的山區直到清朝時期，土樓建筑才西移，在令永定、平和、南靖、華安一帶形成高峰。現今漳州地區的各個縣市都保存著大量土樓。

福建土樓因何在閩西南扎根，有著謎一樣的說法。但有一個歷史細節足以引起我們的興趣。那就是，自唐宋以來，福建形成了一北一南的產茶中心，北部是以武夷山脈的建陽、建甌為中心，南部則分布在閩西南的安溪、華安和漳平一帶。，產茶中心必然出現許多以茶葉生產和貿易為主業的茶商。出于財富和家族安全的考慮，不少茶商成了福建土樓的創建者和主人。

本期專題要說的“土樓茶商”就發生在閩西南這一帶。而由泥土構成的山地、奔向海洋的九龍江以及這些茶商留給后人的文化遺產，則構成了我們在文化地理坐標系的基礎上解讀福建商業文明的重要線索。

土樓茶商，順江而下

在閩西南版圖上，自北向南盤蜒著一條福建省境內的第二大江——九龍江，其溪源來自龍巖地區的新羅、連城、漳平和三明地區的永安、大田，最終在漳平北部匯合，構成真正意義上的一條大江。大江向南奔去，穿過漳州平原，注入廈門海域。

在文化地理學的意義上。九龍江是閩西南文明的一條重要脈絡。但在明朝以前，九龍江北部區域一直是被中央集權遺忘的角落。從漳州平原沿九龍江往北走，是華安和漳平兩個縣域。這一帶高山連綿、地勢險峻、水流急迫，是朝廷管理不到的草寇出沒之地。一直到明朝中葉，帝國海運拓展到東南亞一帶的時候，朝廷才開始在這一帶設置了漳平、寧洋(解放后并八漳平)二縣，而華安一直到民國時期才開始置縣，至今不過百年。

為防御山區匪盜及溯江而上的倭患的侵擾，元末明初，九龍江北部開始出現以防御功能為主的家族聚居式民居建筑——土樓。大體量的土樓建筑必然耗資巨大。因此土樓的主人多是財力雄厚的鄉村旺族。唐宋之后，九龍江北部是福建烏龍茶的兩個中心產地之一，茶葉種植與買賣成為這一區域的重要經濟來源，由此產生了不少“以茶為生”的巨賈富商。

明清以后，遍布在九龍江流域的土樓有不少出自茶商之手。作為福建烏龍茶中唯一采用緊壓工藝的漳平水仙茶，其主要產地集中于九龍江源頭之一的寧洋溪流域。這里早在元朝時期就開始種植水仙茶，明代之后，寧洋水仙茶成為朝廷貢茶。晚清之后則沿江南下遠銷東南亞和歐洲。至今在漳平市雙洋鎮的四周山上還依稀可見不少梯帶狀的茶畦遺址，并且保留有東洋村古民居以及溫坑余氏大土樓，它們皆為清代中葉經營茶葉發家致富的茶商所建。

安溪東南部也是九龍江發源地之一，其中舉溪的源頭西坪鎮，正是安溪鐵觀音的發源地。清朝時期，“西坪墟”是遠近聞名的茶市和商品交易市場。至今屹立于西坪村落的兩座土樓一赤石村的聚斯樓和平原村的映寶樓，正是當年林氏和王氏兩位茶商耗資建造的。位于赤石村長坑角落的聚斯樓，始建于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是紀年較早的福建土樓之一。建于清·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的映寶樓，一、二樓用于生活起居，三樓則作為制茶的場所，至今在三樓墻角保留著許多制茶用的圓洞。

與漳平、安溪接壤的華安縣雖然到民國時期才開始建縣，但這一區域的產茶史可追溯到唐朝年間。到南宋時期，華安地區已成為福建烏龍茶的重要生產基地。今華安縣城所在地古有“茶烘”之稱，聽這個名字，就足以讓人遙想當年的產茶盛況。以茶葉經濟為基礎，華安在明清時期成為福建土樓最集中的地區之一。明·天啟年間(公元1621年～公元1627年)，龍溪進士陳天定在《北溪紀勝》中這樣形容華安一帶的土樓：“煙火稠密，樓堡相望”，龍嶺(今華安縣城華豐鎮)以下諸村“連山筑堡”?？梢姰敃r華安土樓之多。值得一提的是，清·康熙年間(公元1662年～公元1723年)華安大地村富有聲望的茶商蔣士熊攜其子孫在仙都鎮建造了大地土樓群。今已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的名錄。

被土樓遮蔽的茶商

從華安縣城往東北方向走20公里，就來到了華安縣最大的鄉鎮——仙都鎮。這里地勢平坦，是華安境內罕見的開闊之地。仙都古稱宜招、義昭、仙寨，民國華安建縣時始設宜招鄉，后改仙都鎮。作為華安縣第一經濟大鎮，仙都有兩大產業被華安縣地方領導所稱道：一是鐵觀音生產與貿易基地，二是“大地土樓群”旅游。

外省人只知道鐵觀音來自福建安溪，即便是本省的多數茶葉消費者，都這么理所當然地認為。從中我們不難看到商業語境下的區域品牌對消費者意識的主宰。實際上，與安溪同處戴云山脈東南端的幾個縣域——漳平、華安、永春、大田，都是優質的鐵觀音生產基地。仙都鎮緊臨安溪龍涓鄉，穿過這兩個鄉鎮的一條省道連接著兩個縣域的主要交通。每逢產茶季節，安溪茶商就穿越這條公路來到仙都鎮收購茶葉。

仙都鎮大地村是這條公路的必經點。當茶商經過這里的時候，在開闊的大地上矗立著的一片土樓群進入他們的視野。如今，這片土樓群已作為“福建土樓”的一部分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寫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當地政府正在大力開發土樓旅游產業，試圖讓這些來自歷史深處的遺產兌現成現實的貨幣。

來到“大地土樓群”游覽的遠方客人越來越多。他們遇見的不只是土樓，還有被土樓遮蔽的一個歷史商族——蔣氏茶商。他們正是“大地土樓群”的創建者和主人。“大地土樓群”由二宜樓、東陽樓、南陽樓以及20多座五鳳樓組成。二宜樓是整個“大地土樓群”的招牌，始建于清·乾隆五年(公元1740年)。這座土樓的創建者蔣士熊，就是一位依靠茶葉和大米生意積累了巨額財富的鄉紳。華安仙都鎮大地村《蔣氏宗譜》記載，始祖蔣景容由福建省海澄縣(今龍海市)遷到大地村肇基，至明末清初。大地村的蔣氏族親已是當地的望族。生于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的十四世祖蔣士熊，考中癢生卻志在從商，生意遍布九龍江流域的漳平、華安、漳州和廈門，并在廈門、漳卅l開設了自己的商埠。

販茶獲利的資財保證了二宜樓的前期建設。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蔣士熊病逝，長子蔣登岸以及在廈門、漳州接管蔣氏商埠的幾個弟弟肩負起了續建工程，所需資費依然來自沿海的茶葉生意。值得一提的是，蔣士熊次子蔣登翰中舉獲得功名之后，并沒有做官，而是隨父經商。他對父親遺留下來的茶葉生意作出了兩大貢獻：第一是學會番話，把茶葉生意直接做到西歐，獲利巨豐，為續建二宜樓提供了充足的資金；二是創出“澤春茗茶”品牌。在整個福建茶葉商貿史上留下一個重要標記。這個依靠茶葉生意積累大量財富的商族終于在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完成了二宜樓這項浩大建筑工程，前后歷時30年。清·嘉慶二十二年(公元1817年)，蔣士熊之孫蔣經邦、蔣宗杞又在二宜樓周邊再建東陽樓、南陽樓，從而奠定了大地土樓群的基本格局。

蔣氏家族在茶葉生意上的巨大成功無疑是大地土樓群得以興建的先決條件。如今，導游在滔滔說詞中道盡了土樓的構造、功能、風水與風流軼事，卻再也難以呈現土樓背后的那些茶商的生動面孔。

茶與土樓的文化隱喻體系

茶與土樓是大地村的兩個核心意象。它們都是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花朵，盛開在九龍江畔。走進大地土樓群，茶的影子隨處可見。平整的茶園在二宜樓前方展開，仿若一條綠色的地毯伸向土樓群；在陽光充足的采茶季節，剛剛采摘下來的茶青鋪陳在大地村的每個角落，空氣中彌漫著鐵觀音的芳香；走進每一座土樓，都可以看見這里的主人坐在寬敞的圍屋天井內挑揀著茶葉或包裝已經做好的茶品。

今天，茶與土樓為蔣氏茶商的后代創造了雙重效益，這大概是蔣士熊無法預見的。他無意中將茶葉生意與土樓建造聯系起來，卻啟發了我對“茶與土樓”的關系梳理。暫且跳過對土樓茶商的形而下考察，我們可以在更加抽象的層面梳理出茶與土樓的內在統一性。

“源”的統一

茶與土樓的統一之源是“土”。茶作為一種經濟作物，具有明顯的產地特征。這種產地特征由土壤和氣候的一系列指標構成。福建戴云山脈東南端海拔800米左右的山地是鐵觀音的優質產茶地。研究顯示，PH值在4.5～5.6之間、土層深厚的山地最適宜鐵觀音生長?！安杵鳌笔遣枧c±的源流關系的中間媒介，土通過茶器將茶上升為“道”，茶通過茶器回歸“土”。

而土樓是一種以夯土技術而聞名的建筑，這種技術原本流傳在中原地區，傳入福建后，客家人和閩南人將其發揮到無與倫比的境界，在用料搭配、翻鋤耕作、水量控制等方面的實踐神乎其技。

“形”的統一

茶與土樓統一于“太極八卦”的各種演化形態，其簡單形態是“圓”與“方”，其復雜形態是“陰陽八卦”。土在茶文化的實踐中演變為“茶器”，主要包括茶壺和茶杯(茶碗)兩大類。茶器的常見形態是圓形和方形，其經典形態則是“太極八卦”組合茶具。

土樓建筑是土在建筑文化上的一種形塑。圓形土樓因其結構宏大、形象獨特而成為福建土樓建筑的經典：而方形土樓則是中原“四合院”建筑的南方版本。無論是圓樓還是方樓，福建土樓都講究內部布局與八卦圖的同構關系。在福建漳州、廣東潮汕地區，甚至還保存著一些外部結構呈八卦形的土樓。

“道”的統一

茶與土樓的統一之道是“天人合一”。“道”是茶與土樓發生關系的最抽象形態，也是我們考察土樓締建者及土樓茶商的思想狀態的一條重要線索。茶是少數幾種能上升為“道”的本土經濟作物之一。而茶道是中國傳統社會精英必備的一種素養，它與“和”、“靜”的東方美學相連，被視為上層社會的一種生活儀式。茶道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表現為“煎茶”、“斗茶”。

“功夫茶”三種形態

土樓的“道”，通過兩種符號強烈地表現出來：一是風水符號，“大地土樓群”中的二宜樓、南陽樓、東陽樓在選址上都充分考慮到背后的山形及周邊的環境；二是建筑符號，以二宜樓為代表的通廊式設計是大家族聚居的宗族倫理在建筑學上的一個投影。

茶與土樓的這種內在統一性構成了某種自圓其說的文化隱喻體系。它們滲入土樓人家的生活細縫，成為每個人不可或缺的日常事物。閩南作家何葆國在其小說《土樓》中將茶葉稱作“茶米”，呈現了十樓人家將茶視作米的生活訴求。

土樓茶商的雙重氣質

茶與土樓的文化隱喻體系讓我想起了一個看似悸論的觀點：福建的一些學者近年來提出，閩商是中國唯一一支具有海洋氣質和現代商業意識的商幫。如果這個結論正確的話，那么它一定是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長期以來，當我們強調與眾不同的時候，我們總是把福建視為一個隔離于中原的孤島，卻忽視了中原文明對我們的命運宰制。土樓茶商的歷史蹤跡似乎提醒了我們：閩商不僅具有如福建學者所述的“外向特征”，更有一種被中國大傳統所規制的“內向特征”：泥土氣質和傳統商業意識。

泥土氣質：

泥土氣質是中國農業文明的重要形態之～。這種氣質的底部表現為土樓茶商對土地及田園的依戀，上部則表現為他們對以農業生產關系為基礎的宗法倫理的高度重視。通過茶葉生意積累起來的巨額財富并沒有讓蔣士熊獲得安全感，他將生意交給幾個兒子之后，在大地村購置良田上千畝。這些良田確保了蔣氏家族在大地村的可持續發展。土樓的建造，則成為蔣氏家族鞏固其在大地村的家族利益的重大舉措，蔣家歷代子孫為此付出了持續性的努力。不得不說的是，蔣士熊晚年把大兒子留在身邊，沒有讓他出去闖蕩生意，是其“固本意識”使然。

傳統商業意識：

中國傳統商人的一個重要歷史經驗就是：處理好與“官”的關系。蔣士熊最初只是一個游商小販，在明清時期依然是被朝廷嚴厲限制的社會階層。蔣士熊能把山區小生意發展成沿海大生意。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他與地方官府的融洽關系。他秉持兩條重要的經商要旨：尊崇府縣；不與夷人作對。此外。他還經常捐款給官府。史料記載，施瑯平定臺灣之后，為支持臺灣建設。蔣士熊多次到府、縣捐資，“濟慈于臺事”。蔣士熊因此獲賜官袍一套及“鄉飲大賓”之名。官袍加身的蔣士熊算得上是一位“紅頂商人”了。他的商業意識正是來自我們曾多次闡述的“官商傳統”——一種以“官”為身份前綴、對“官本位”有著強烈的結構性依賴的中國商人傳統。

在“大地土樓群”的二宜樓內，至今還保存著以“裸體洋妞”為內容的壁畫以及1931年出版的《紐約時報》。他們作為一種尖銳的符號宣示著這座土樓的與眾不同。200多年前，土樓茶商沿九龍江南下，走向海外，從而實現了大山深處的中國文明與海洋彼岸的西方文明的碰撞。但是，正如那些屹立在天地間的渾圓結構才是土樓建筑的主體一樣，土樓茶商開眼看世界并不會輕易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本土意識。閩商是中國最早接觸“西洋之器”的商幫，但無法超越“中國之道”。

討論土樓茶商的兩種氣質，是因為我們可能還被一個問題困擾著：閩商身上的兩種氣質在商業全球化語境之下是走向融合還是沖突?

土樓茶商今安在?

茶與土樓是生長在閩西南大地上的兩種精靈，他們因為茶商而命運相聯。上世紀90年代以后，茶葉種植與貿易發展成為閩西南區域的核心產業，土樓茶商的后人也與茶葉發生了更加密切的聯系。

但是，當筆者穿過一片片油綠的茶田，走進沉默而厚重的土樓之后，才發現，土樓茶商已不再。這是一種無法挽回的人去樓空。

漳平余氏茶商的后人已經完全放棄了坐落在雙洋溫坑里的大土樓，只留下殘破不堪的軀殼與歲月較量。

位于安溪西坪鎮的映寶樓為王氏茶商所建，如今子孫陸續外遷，僅有王火星老人舍不得離開，獨守土樓。歷史上，這座樓因為制茶多次發生火災，但經過歷史的翻修依然保持外觀的完整，只是樓內僅有的一張桌子和熏黑的土墻讓人產生惆悵。

同在西坪鎮的聚斯樓，也已完全無人居住。因有600多年的歷史價值，相關的文物專家正呼吁列其進行保護性開發。

歷經200多年風雨洗禮的大地土樓群，依然顯得那么年輕，仿佛在向世人展示著它們永不凋謝的風華，但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樓民們相繼搬出了土樓，在土樓群邊上蓋起了由鋼筋混泥土構成的現代新村。在土樓里長大的蔣炳忠告訴筆者，他們的祖先依靠茶葉生意積攢下來的巨額財富建造了這片土樓群，如今又因為制茶的需要搬出了土樓。由于家家戶戶都制茶，土樓內部逼窄的空間布局已經滿足不了茶商后代們的需求，而現代自動化制茶機械的運用，也會給土木結構的土樓帶來安全隱患。

華安如今已成為福建鐵觀音的第二大生產基地和貿易中心。在大地村。曾經聚居在土樓群里的蔣氏族人如今幾乎是家家種植、生產鐵觀音。在大地村新村，游客們可以看到這里的茶農茶商們依然保留著土樓人家的習慣——為自己的樓房取個“××樓”的名字，名字中總帶一個“宜”字。不難體會，這個“宜”字。取自蔣氏族人建造的第一座輝煌土樓——二宜樓。這大概是土樓茶商的后代依然與土樓保持著微妙聯系的某種提示吧。

二宜樓是現存福建土樓中單體面積最大的圓土樓。上個世紀90年代，這座土樓還住滿了蔣氏族人，如今只留下了10多戶人家。2008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之后，來這里觀光的游客陡然增加，尚未搬出二宜樓的居民就借助旅游的東風經營起茶葉生意，向南來北往的客人們兜售他們祖先世代經營的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