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不快的人

我是一個跑不快的人。但是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跑不快。我還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走在別人前面。我最早知道自己跑不快還是來自一條狗。那只狗不知道從哪躥出來的，一到我家吃飯的時候它就準(zhǔn)時出現(xiàn)，比我還熟悉我家廚房里菜擺放的位置。那條狗總是在我們吃飯的桌子底下轉(zhuǎn)悠著，等著吃我們?nèi)拥舻臇|西，甚至妄想著趁我們不注意，從我們碗里搶走一些什么。那時候母親總會用腳在桌子底下踢幾下，然后喊一聲，去！那只狗就呼啦啦地跑出來，我就趕緊跑上去抓它，當(dāng)然我沒有抓住過它，一次也沒有。倒是有時候我端著碗去追的時候，會把碗打碎，或者被門檻絆倒。這時母親總會罵上一句，兩只腿的人怎么跑得過四條腿的畜生呢。

我知道我跑不過四條腿的狗。可我不服氣。我想跑不過狗，總能跑得過其他畜生吧，譬如我們家養(yǎng)的那頭豬。在我印象中，那頭豬就是光吃不動，身體豐腴得連爬起來吃飯的欲望都沒有。豬的行動不便給了我很大的勇氣。我總是坐在豬的身上，拽著它的尾巴，它也不氣惱，它比我還興奮，在院子里走動著，仿佛不是我騎在它身上，而是它騎在我身上。這種錯覺我也曾經(jīng)有過，我的錯覺就是我比豬跑得快。我想，電視上那些英雄總是騎著馬，仗劍天涯，在廣袤的大地迅速地奔騰起來，身后留下的灰塵足以豐富我童年的想象。他們不騎豬，不騎牛，就是因為豬和牛跑不過人，騎它們這些四條腿的畜生，還不如騎自己呢。但這個錯覺很快讓我十分泄氣。在一個晴朗的日子，當(dāng)我把豬放出圈準(zhǔn)備騎它時，那頭豬也許被我騎的不耐煩了，或者它終于醒悟是我騎在它身上。它竟然迅速地往門外面沖了過去，當(dāng)時我正拽著它的尾巴，于是迅速地被它拖在地上，我不知所措，直到母親在后面大喊，快放手！我不知道那頭豬以后發(fā)生的事情，我的褲子和手被磨破了，我只知道坐在地上哭。后來母親告訴我，那頭豬可能是發(fā)情了，幾個小伙子都沒有追上，在村子外面的田野里跑了整整一上午，最后竟然自己停了下來，估計是累了，或者是發(fā)情結(jié)束了，才乖乖地跟著我們回來。母親說完那話的時候，又狠狠地說，明年一定閹了它。

那以后，我也漸漸地懂得，人什么時候也跑不過四條腿的東西，哪怕是豬，還有牛，更不必說馬、兔子和狗了。只是，它們一般情況下不跑，它們把力氣和速度藏在身體里，留著干大事呢。如果沒有值得它們干的大事，它們就藏一輩子，誰也不能發(fā)現(xiàn)。可是，那時我跑不快不是我不想跑快，而是我根本就跑不動。我跑不過四條腿的畜生，我也跑不過兩條腿的人。

從小到大，我最害怕上體育課，當(dāng)然其他課我也很怕，但那畢竟是坐在教室里，沒有人能從表面看出的。體育課就不一樣了，老師總是要我們跑，跑100米，1500米，400米接力……體育課就是跑圈圈，誰跑得快跑得慢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我每次都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同學(xué)們的后面，這倒沒有什么，關(guān)鍵是我每次都落后在那些女同學(xué)的后面，這是對我尊嚴(yán)的極大挑戰(zhàn)。

后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無論跑得快的跑得慢的，甚至還有不跑的，跑來跑去都得回到教室。最終誰也跑不遠(yuǎn)，跑遠(yuǎn)了也得回來。就像一只兔子，一只狗，跑了一輩子，最后還是要蝸居在一片田野、一個村莊，甚至一個小院。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之后我就不再想跑了。我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等同學(xué)們?nèi)芾哿耍乙呀?jīng)在他們跑步的時間里看了很多書了。而那老師為了避免我拖后腿，也漸漸地不管我了。

我的這個想法后來直接地影響到我的生活，以至于我無論多大了也不會騎自行車，更不要說摩托車了。當(dāng)我們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騎著摩托車四處招搖的時候，我卻寧愿躲在家里，看看電視，或者幾本破書。每年暑假和寒假的時候，我聽到最多的就是誰家的小孩騎摩托車撞人了，或者被車撞了。我不干這些傻事。我不要那么快的速度。我總是習(xí)慣于步行，只是一個快點一個慢點的問題。快點慢點最后都是一樣到達(dá)。其實，人的一輩子能走多遠(yuǎn)呢，我一輩子要走的路有這兩條腿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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